船说客乡也已经打算打烊,盘点一年的账务。
林掌柜猜不透华羽衡的心思,却知道华羽衡特意关照过华清,因而一直不曾亏待容兰坊,让华清将年终的红包送了过去,华清出门回来,却说容兰坊已经关门歇业,只好等明年再送去。
容温云虽然觉得太早歇业有些可惜,却挂心梅韶的病势,这几日天气幽寒,梅韶的病情已经反复了多次。
“表哥,梅大姑她……”高临宜一见他回来,便匆匆从屋中出来,急道:“大夫说若是还不能退烧,恐怕就熬不过今晚了……”
容温云心里一凉,快步跟着他进了屋:“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还说快好了么?”
“不知道,今天早上大姑又烧起来,我去请了大夫,大夫也只是说热度不退他也没有办法。”高临宜的声音里已经带了一点哽咽,
“东家……”梅韶虽然病着,意识却还清醒,见容温云回来便挣扎着要起身说话,容温云连忙靠过去扶起她来。
“梅大姑,你好好休息,我再去请大夫来看看……”
“东家,不用、不用了……”梅韶抓住了他的手,阻止道:“东家,我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梅大姑,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容温云扶着她,既不能离开,又不肯甘心,咬着唇坚持道:“我这就去请大夫……”
“东家,求您、您听我说完……”
容温云顺了她的意思,让高临宜去请大夫,自己喂了她一杯水,已经忍不住红了眼眶:“好,您说……”
“我知道东家你性子好,觉着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人,赚下些钱也都用在家里了……”梅韶握着他的手,勉强坐着:“可这家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撑着……再、再说……东家到底是男儿,总这么一个人……也、也太苦了啊……”
“梅大姑……”
“听我说……以后东家要多顾着自己……余下些钱,挑个老实忠厚的人,也好多少有个、有个照应……”梅韶伸手在枕下摸索,拿出一个锦囊塞进容温云手里:“这几年我也存了点钱,你、你自己收着,好好的过……”
“大姑,您别这样……”容温云不肯,只扶着她求道:“我不要,您别说这种话……”
“东家……东家……”梅韶抓紧了他的手,用力握了握:“你叫我一声大姑,就好好、好好听我的话……就听这一回也成……”
“不,我去找大夫,我去找城里的好大夫,大姑你不会有事的……”容温云挣开了被握住的手,急忙忙地要向外跑:“梅大姑,你等我,我这就去……”
他还未出门,就已经与匆匆赶回来的高临宜撞上,高临宜扯住他,急道:“城里的医馆也都歇业了,寒冬夜里的,没人愿意出诊。”
他们这里奔波了许久,把安赫父女几人也闹醒了,容砚扬扶着父亲出来,皱了眉问道:“怎么回事?”
“表姐,梅大姑病得重了,城里大夫都不肯出诊。”高临宜见他们都出来了,便转向安赫道:“姑父,能不能试着去求求以前认识的太医……”
安赫看了女儿一眼,为难道:“咱们家道中落,她们哪里还肯出诊,扬儿,要不你去试试看?”
“这怎么能行,她们都是官场老手,哪里不知道捧高踩低的道理,我们容家就算是一时落魄,却是丢不起这个人。”容砚扬一口拒绝,见高临宜还要说,容温玉不由皱眉嫌恶道:“只是一个流浪婆子,你有空费这许多心思,还不如把自己管管好。人道近墨者黑,你在这样下去,恐怕无人敢上门提亲。”
容温云扯了高临宜一把,咬唇道:“你先回去照顾梅大姑,我去请大夫。”
话音未落,容温云已经向外跑去,高临宜无奈,只得听他的安排,安赫等人虽然看不惯,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店里的事情都是容温云在管,家用更是都要从店里来,只要他不是太过分,他们也就随他去。
“开门,请开开门!”
容温云原本没有主意,听到高临宜说起太医才想到,华羽衡既然也是京官,说不定能够认识一两个太医,如果她肯帮忙,说不定能够请到太医,就算诊费多一些,也是可以的。
此刻醉客乡也已经关了门,只是里面还明显亮着灯,容温云嘶声喊着,一边用力捶门:“羽衡小姐,请开开门……”
一楼正在收拾碗碟茶碗的小二先听到了捶门声,却没起身,反正已经歇业了,哪怕要吃饭也要等到开了年。
“羽衡,可是有人在唤你的名字?”
二楼的暖阁里,还是华宇斐先听到了声音,她武艺内力都比华羽衡要好一些,听得有些模糊,便想推开窗。然而还未等她闹明白,华羽衡已经面色丕变,推开门下了楼。
“快开门!”
小二还没反应过来,跟在她身后下楼的华风已经挑起门栓将门拉开,容温云乍见有人开门,又见门内站着的人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不由惊喜交加,几乎是撞了上来。
“羽衡,求你、求你救救梅大姑。”
见他虽然张皇失措,身上却并没有损伤,华羽衡才松了口气,伸手扶在他肩上,温声道:“出什么事了?”
屋里都是华羽衡的心腹之人,华宇斐和冷子雅慢了一步下楼,正听到华羽衡对一脸焦急的男人温言安抚。
容温云却顾不得去看在场之人,只急道:“梅大姑病得厉害,城里的大夫都歇业了,你、你有没有认识的太医……我可以高价请她的……”
虽然与梅韶只是一面之缘,华羽衡也知道她对容温云而言很是重要,当下不再犹豫,一边回头看向华宇斐:“帮我请太医到城西容府,尽快。”
华宇斐不曾见过容温云,倒也听冷子雅提及过华羽衡对他似乎有意,又因只是请太医的小事,便点了头示意身边的暗卫。
容温云靠近了一步,似乎是想要俯身谢她们几人,却被华羽衡张臂挽住:“我也略懂医术,说不定能尽一分绵力,总之先去看看。”
第 10 章 安慰
第十章
冷子雅一直不曾开口,见她对容温云温柔小心,便知道她是当真有心,看着两人匆匆离开的背影,不由担忧起来。
“羽衡的性子是凡事不在意的,只是当真上了心,恐怕是百折不回。”华宇斐与她对视了一眼,明了她的意思,片晌道:“她是习惯了谋定而后动的,怕是早就把方才那人摆在心上了。”
“那……”
华宇斐犹豫了一下,终于无奈道:“还能怎么办,她万事不上心,难得真动了心我们还能坐视不管么?”
冷子雅微微笑了笑,她一直觉得自己追随的人虽然学的是帝王心术,却也是重情重义的,如今看来,果然没错:“其实皇上也未必非要为羽衡指婚,不过是怕有心人在这上面大做文章罢了。”
“嗯,那容家早就败落,与朝里的任何人都没有牵系,母亲最多是不满他出身太低,名声不好,其他倒也没什么。”华宇斐苦笑道:“我回去探探口风,但愿能叫羽衡如愿吧。”
“那我代她多谢你。”
“啧,我怎么说也是她的表姐,要你代她谢我做什么?”华宇斐笑骂道:“难不成我是那等坏人姻缘的恶棍么。”
“我可没有这样说……”
“得了,看来今晚羽衡是不会回来了,我们也早点收拾,各奔东西吧。”
华羽衡随着容温云赶到容家的时候,还并不知道她们两人已经为她筹谋起来。她刚进门,就被容温云带进了梅韶的屋子。
这个男人分明身体并不健壮,速度却不比她慢。想来是心里太过焦急,竟在进门的时候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向地上,若不是华羽衡极快地伸手挽住,怕是要伤筋动骨。
“小心!”
“表哥,表哥……你快过来,梅大姑……她、她说想看看你……”
华羽衡扶着他上前,容温云心下又急又痛,也顾不得避开,两人到了床前,华羽衡已经不忍再看。
榻上之人虽然只是风寒之症,却虚耗了太久,再加身心本就虚软,分明已经是油尽灯枯,已到了弥离之际,因此只是挥手示意在暗处的华风去拦下前来的太医,轻轻推了容温云一下,让他开口说话。
“梅大姑,你坚持一下,我带了大夫来的……”
“东、东家……”
只是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梅韶已经气息微弱,只勉强地睁着眼,看了容温云一眼:“东家……记得、记得我的话……别这样过、过了……”
高临宜已经哭出了声,容温云只觉得她如若游丝一般的气息渐渐消失,归于死寂,不觉间已经满面泪水。
“梅大姑……梅大姑……”
容温云跪在床边,声音嘶哑,混着呜咽和抽气,华羽衡在他身后单膝跪了下来,轻轻拥住他的肩:“温云,哭出来吧……”
被环住的男人根本辨不清方向,脑里眼里都模糊成一团,只听得有人在耳边柔声哄着,再也抑制不住,嘶声哭起来,死死地抵在她肩上。
高临宜毕竟没有那样伤悲,虽然还在掉泪,却也认出了扶着容温云的人正是表哥心仪却不敢表露的女子,心里不知是悲是喜,默默在一旁垂泪。
“好了,温云……温云……”华羽衡一手揽住他,一手在他背上轻拍着安抚,只觉得肩上已被这男人的泪打湿,不由心疼地顺着他的发,在他耳边劝哄:“梅大姑的后事还要靠你来办,振作一点,好不好?”
伏在肩上的人似乎清醒了一点,声音渐渐弱下去,抬起脸来的时候,只有眼泪还止不住地涌出来,华羽衡恨不能将他再次按进怀里,却不得不伸手替他抹去了泪痕:“来,起来,至少也要让梅大姑去的安心点,嗯?”
“小姐,太医已经回去了。”
华风悄然进来,在她耳边回了话,华羽衡轻轻点头,吩咐了几句话,便示意她去外面守着,起身对高临宜道:“温云伤心太过,若是不好好休息,恐怕要落下病症,你替我好好照料他。”
她方才虽然用梅韶的身后事要容温云振作,却是不舍他伤心之余再添劳累,看着坐在床前默默垂泪的男子,半是无奈半是心疼。
高临宜下意识地点头,才刚觉得不对劲,正要问话却被她打断:“梅大姑的后事,我让华风来办,我家中还有些事急需处理,实在不能久留,请你照看温云,至少别让他不吃不睡地伤了身子。”
她坐到桌边,提笔开了一副药,连同一锭金子一起交给高临宜:“这副药你每日熬一碗,千万让他喝下去。”
她气度本就是清冷淡漠,十多年来又是发号施令惯了的,高临宜一边抹泪,一边点头,并没有再质问什么。
华羽衡关照了他煎药的事,便不再看他,在容温云身边坐下来,用力拥了他一下:“我很快回来,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吗?”
她的声音清晰坚定,然而看到坐在床边的男人神色木然哀婉,便知道他现在听不进去,又担心他家中人进来见陌生女子在此怕是要与他为难,只是伸手为他理了理散乱的发,对着梅韶的遗体躬身拜过,便转身离开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给这个男人安定优容的生活,更希望能让他敞开心扉,倾心喜爱,既然这样,就无需再多等待,只求能尽快扫除障碍了。
首先要说服的,自然是她的母亲和慕容耀。
“母亲,父君,羽衡打定主意,非他不娶。”
慕容耀沉声不语,他生性好动,与京中官家夫郎虽然联系不多,却也听说过容家的事。见华羽衡钟情的人是容家的孩子,便有些疑惑:“羽衡,他家大公子,听说已经二十有七,比你还长了五岁。”
“父君,羽衡不是无知孩儿,容温云的事,方才也都说给母亲和父君听了,”华羽衡平静道:“女儿并非受蒙蔽或诱惑,而是真心喜爱他。”
“羽衡……就算娘同意,你的婚事也不能这么草草地定下来,皇姐那里……”
华雅贤对这个女儿的性子也是了解的,知道她说看中了便不会轻易放弃,她本身并不贪恋权势,才会得到皇帝的深信,对女婿倒是没有太多的门户要求,只是恐怕皇帝不会同意,何况,华羽衡还要求将那个男子作为王君正夫。
“这么说娘和父君是同意了?”
慕容耀和妻主相对一眼,大约是想起了自己妻夫二人十多年别离,终于点了点头,华雅贤伸手扶起了女儿:“我去向皇姐说说看,你且耐心等等。”
华羽衡知道母亲既然答应,就会尽力去办,即使心里焦急,也别无他法,顺从地离开了书房。
自容家回来已有三日,她让华风以梅韶义女的身份上门,给了容家一笔银子答谢他们照顾了“义母”多年,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处理了梅韶的身后事。
从华风传回来的报告里,她也能知道容温云身心劳损,支撑着拜祭了梅韶后,果然卧病在床了。幸好高临宜对他尽心照顾,倒没有让他一蹶不振。
展开手里的绢帛,上面的消息也是喜忧参半,华宇斐和冷子雅尽力为她筹谋,只是皇帝似乎对周家的公子很是中意,也想为华宇斐拉拢周尚书的全力支持,因此赐婚的念头一直没有打消。但皇帝对容温云倒也没有什么厌恶,听华宇斐说起时甚至还赞了一句“倒是个有担当的男子。”
虽然明知现在除了耐心等待也不能有什么作为,然而心里到底放心不下,干脆换了夜行的衣物,与华风一道趁着夜色回了容府。
第 11 章 病中
第十一章
梅韶的身后事刚刚办完,容府里还是一片肃穆,满目素白。华羽衡心里一紧,打发华风在近处守着,自循着记忆找到了容温云的房间,推开门进去。
让她忧心思虑的男人平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双目紧紧闭着,呼吸时急时缓,似乎很是不平静。
华羽衡探上他的额头,果不其然,是高于常人的温度,目光在屋内巡视了一遍,这还是她第一次细细观察一个男子的卧室,或者说“闺房”?
房间中并没有一般人家男儿的柔媚之气,左边十分简洁地置了一桌一椅,桌上散乱地对着一些笔墨书籍,右边虽也有一张梳妆台,台上却基本没有任何装饰品或水粉,只一把孤零零的木梳,并两支发簪而已。而她上次不肯收回的披肩被整齐地叠着,放在镜下。
“表哥,”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击声,华羽衡认出那是高临宜的声音,闪身跃上了屋梁,隐在黑暗中。
大约是许久无人应声,门外的人便自行推开门进来,四下看了看,扶起昏沉的容温云劝道:“表哥,喝药……”
容温云睁开眼,似乎用了些时间才确认眼前的状况,声音沙哑了许多:“我过会儿就喝,你回去吧……”
高临宜叹了口气,推开门出去,还不忘叮嘱:“那你一定要喝药啊……”
华羽衡看着在高临宜出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又陷入昏睡的人,不由无奈.这个男人怎么这么不懂照顾自己……
“容温云,”清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温云,把药喝了再睡好么?”
什么人……是谁这样对他好……
容温云昏沉的意识里只知道有人半拥着他坐了起来,对他温柔轻哄。
“梅大姑……”
喃喃的呼唤还没成型便又收了回去,不对,梅大姑已经过世了,都怪他没有早些请医术好些的大夫来……
可是,还有谁会这样待他……
脑海里模糊地扶起那张秀丽却冷清的脸,对着他的时候,却会笑得很温柔,每每不着痕迹的帮他解围,从未有过鄙薄和轻忽……
可是……可是她那样气质高华,而他却是深陷污泥,一个抛头露面男子……他怎么够得着她……
“呜……羽衡……”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容温云止不住地在她怀里挣扎,动作之大几乎连华羽衡都压不住,只好紧紧搂住他,一手按住了他的背轻轻揉着。
“羽衡……?”
是她么……
疑惑中带着的期待,小心翼翼的低喃刺痛了她的心,华羽衡拥着他低声哄着:“是我……把药喝了,来……”
虽然意识并不清醒,容温云却渐渐停止了挣扎,顺从地靠在她身上,微微睁开的眼中些许茫然,却在看到熟悉的脸时止不住动容,几乎是急切地想要起身:“羽衡……”
华羽衡手上加了些力度,忍不住在他眉眼间轻轻一吻,一触即分的轻吻,让病中的人不由迷醉,目中还是迷离,却任他喂下苦涩的药汁。
见一碗药见了底,华羽衡稍稍安下心来,将怀里的人塞回被中,掖好了被角。
“不……不要走……”
消失的温暖触感带来了止不住的心慌,不要走……为什么要走,病中的男人想到那日清醒,华羽衡却已经离开,高临宜反复说她会回来,他却只是沉默以对。
我知道,我知道你我是云泥之别,也不曾想过要留在你身边,可是,难道在梦里都不能触到你吗……我已经很累了啊……
“求、求你……”
低若蚊蚋的声音没有逃过华羽衡的耳,清晰地捕捉到他急速变换的情绪,华羽衡忍不住将他连着被子拥进怀里,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对男子脆弱的姿态有这般的心情,深深的心疼,几乎在能在一瞬间将她淹没。
“温云不哭,我在这儿……”
令人沉醉的声音包裹着情绪混乱的人,最后一丝勉强保持的坚强都被打散,隐忍的哽咽变成了抽泣,细碎的声音里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语:“不要走……难过……我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