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百零八种招式时,回纥使团终于越过阴山和克鲁伦河,进入翰海府境内。 下了参天可汗道,他们再走上两三天路程就能到家。
两三天,很近了,几乎等于站在家门口。驿站那些饭菜早吃腻了。这天午饭选在一座相对繁华小镇上解决。一下车,石榴便被回纥语包围住,听不懂,布幌子上头写奇怪文字也看不懂。但她仍兴致勃勃地跟着都督之子走进店里去,总算能下地走动走动,顺便跟另外十个被赐回纥洛阳宫人说说话。
他们人多,一家小店坐不下。回纥使者又领着石榴等人到隔壁食铺中,这才勉强凑够二十多张桌子。石榴好奇待会儿能吃到哪些招牌菜,想跟掌勺聊聊厨艺,却不会说回纥语。她身份特殊,那十位姑娘常常敬而远之,石榴只好坐在条凳上看街景,耐心等待午饭。
外面来来往往都是回纥装行人。赶着羊群、牵骆驼、骑驴子,石榴定睛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逮到一个骑马。幞头、圆领衫……这是位老乡啊!
“老乡,您贵姓?”石榴朝他挥手。
骑马人转过头来,人挺富态,大圆脸,五官长得很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待他翻身下马,石榴才看清楚这个中等身材肚子微腆圆脸小伙。
“某姓王,单字翰。”他很热情,向石榴和店内坐着一群人拱手问好。
石榴也热情地回应了他:“用过午饭没?一起吧,难得遇到老乡。”她往旁边挪了挪,跟在自己家招待客人没两样,腾出一片地方来给王翰坐。
王翰摸摸肚子,他刚吃过。盛情难却,又是汉人,他还是坐了下来,跟店家比比划划,右手半握作了个喝动作,要点一壶茶水。
石榴见他不会说回纥话,很惊讶,问:“翰兄,你就这么点菜?如果想吃一盘炒鸡蛋,难道学母鸡下蛋吗?既然不通晓语言,为何在这里骑马?”
“哈哈,小娘子此言差矣,某照着别人桌上菜来点。今天已经吃饱了,只消来壶水润润喉。”王翰端着茶碗品了一口,辛涩不堪,加胡椒太多了。跟他在家中享用茶汤根本没法比。遂不勉强自己吃苦,搁下茶碗又对店家比划一番,站起来东倒西歪走了两步,示意他要酒。
“您是来回纥游历吗?”石榴想起很多年轻诗人会跑到塞外寻找灵感,以为眼前这位也是。
王翰摇头,拿起一根筷子蘸着茶汤在桌子上写名字:“某名翰,故来翰海看一看。”
石榴哦哦应着,跟他攀谈起来。王翰过得很洒脱,至少在石榴看来,他是个很洒脱人,有足够田地供他剥削银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边塞上这些地方差不多都走过了。听他讲,翰海像一条大鱼,而雪山则像伸出爪子捕鱼白熊。
“河是这样流向,它源头在巴颜喀拉山。翻过山再西走是天竺。越过大海一直往南将到达一片冰雪大陆,如果继续往西则是生产黄金和香料地方。”石榴好不容易逮住一个陪聊人,谈兴正浓,也拿过一根筷子蘸水在桌面上画起来。
不多时,桌上已经布满了茶水痕迹。王翰啧啧称奇,笑问石榴从何处知道。他游走了五年也未能走遍这些地方。
“我是天女,自然晓得。”石榴站起来调皮地把双手举起,说:“会散花天女。”
“哈哈,小娘子从兜率天来?烧香许愿灵验吗?某要许个愿。”王翰以箸击桌,摇头晃脑道:“一愿美人常在怀,二愿美酒常满杯。”
石榴手腕回转间,已经伸指从香囊中捏了一撮熏过香料干花瓣来,摊在手心叫王翰看:“你是要散花,还是要许愿?一次只能满足一个要求。”
“花。”王翰坦然以手护头,大笑:“美人与美酒好求,天女难求。”
“真没原则,为了半掌花瓣放弃两个长久好处。”石榴亦笑着讲干花瓣扬到他身上。如果是李隆基,一定选择美人美酒。如果是小槐子,一定会抛开这个选择,直接抱她去摘满捧新鲜花,再替她簪入发髻。
王翰随意抖落衣襟上香花,倒了半碗酒饮尽,驳道:“某入仕后才讲原则。如今只要自在。将来参了军,想随意走动也不能够了。”
“祝你一生平安。”石榴以茶代酒,同他拱手互敬了一杯。
“战死沙场是每个男儿荣耀。”王翰仰头灌进喉咙里。
“翰兄回长安或者洛阳吗?想请您捎个口信。”石榴指着隔壁店里那些宫人,说:“她们都是洛阳宫人,翰兄索性当次信使吧!作为回报,我愿意满足您第二个愿望,美酒。”
王翰点头同意,石榴向他索纸,要赠他司膳坊特制春醪配方。
待王翰从马鞍下革带中取出一叠诗稿交给她写方子时,石榴恭维说:“翰兄除了作逍遥旅人,还是个大诗人呀,这么多首,真厉害。”
“哈哈,过奖了。”王翰看着石榴挑出一张空白较多纸写下配方。她字迹并不清秀,勉强算写得清楚,因戏问道,兜率天天女会作诗否。
“天女只会一句,可应对百句。”石榴把她要捎口信人名跟酒方一并写在纸上,吹干墨迹,折好交给王翰。这次她学聪明了,不让回纥人知道她写是什么。交给王翰收好之后,石榴招手叫坐在一旁闲听聊天回纥使团成员一起加入。他们中有也能作上两三首。
店家把桌上茶渍擦干净,一盘一盘开始上菜上汤。石榴招呼众人围坐于一桌,笑呵呵地说:“天女心不可动,故那一句诗也不可动,不管它是四字五字七字,我只以‘一树石榴压小槐’胡乱对之。比如,关关雎鸠,一树石榴;白毛浮绿水,石榴压小槐;与君离别意,石榴压小槐。滕王高阁临江渚,一树石榴压小槐。只会这一句,别再不能。诸位见笑了,我还指望着将来翰兄扬了名,能替我写几句诗呢。”
说罢自饮一杯水当作罚酒,让回纥使者和王翰互相探讨诗歌去。一桌人吃吃喝喝侃得差不多了,王翰喝够了酒,两边都问过要往洛阳捎带什么话,方起身告辞。
“翰兄保重。”石榴挥帕送别这位好心陪聊兼信使。
“石榴保重。”王翰走得不带一丝牵挂,连头都没回一下。
三日后,正式到达翰海府政治中心。
回纥使者团不但带回了洛阳珍奇货物,还带回洛阳女儿与一位天女。先遣报信人早他们一天到,故而整个回纥上层社会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齐聚于都督府中宴饮,等着去瞧这位天女长什么模样。
翰海都督给传说中会梵文会神通天女配备了一流待遇,包括一位会汉文回纥奴隶。此刻,他正在屋内等候新主人,洗尘沐浴用牛||乳|已注满浴盆,而松软卧榻对面便是满架梵经。
居所正中佛龛,饰着黄金、白银、琉璃、颇梨、美玉、赤珠、琥珀。莲枝蔓蔓,七宝熠熠生辉,同长明灯一起映亮了龛中所供欢喜佛。
貌似享乐
石榴下了轺车,盘坐在步辇上,由四个回纥人抬着。十个洛阳宫人紧随其后。都督之子走在最前面,隔了老远就朝他母亲张开双臂大喊:“可敦,我回来了!”
大厅中拍着皮鼓乐手停下演奏,贵族们纷纷起立迎接。回纥皇后可敦满面笑容抱住儿子,继而松开,同都督一起向步辇上坐着那个年轻姑娘致敬。
石榴听不懂,礼貌地笑了笑,双手合十还礼,然后将目光投向都督之子求翻译。
“他们说,欢迎您,尊贵天女。”翻译官立刻站了出来。都督夫妇不通汉语,故而有什么事要去见皇上,都是派儿子代劳。
石榴点点头,下了辇,随他们一起到大厅赴宴。来时一路上也见了不少回纥村镇,跟洛阳根本没法比。原以为翰海府会是个贫瘠地方,没想到厅中装潢不比大明宫差,地上铺着厚厚波斯地毯,四壁帐幕均选用上好彩纱,轻柔又飘逸。都督坐席背后屏风钉有一整张白虎皮,柱子上也随处可见狩猎纹银饰,无一不展示着这个首领富有与骁勇善战。
歌舞欢宴,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席上碗碟随着光线转暗而透出荧荧光彩,石榴好奇地端起杯子把玩。翻译官一直陪在石榴身边,见她感兴趣,便向她讲解哪些是夜光盘,哪些是颇梨杯。半透明颇梨高足酒杯,基本就是玻璃杯了。石榴举杯轻轻抿了一口,心想,随便卖几个碗碟应该够回纥人在那些贫苦小镇中盖上一大片房子收容老弱病残,这个都督显然只关心自己享乐,看样子不像是个好首领。封建社会统治阶级腐朽奢侈生活啊!
“你以后专门跟着我翻译么?”石榴放下酒杯,问络腮胡子翻译官。
络腮胡子摇头道:“都督为您准备了一名奴隶,他会跟着您、服侍您。您放心,如果他不能令您满意,您告诉我,我再给您挑选更好。”
“那个……有没有懂汉话女奴隶?”石榴听到奴隶二字,忽然意识到,这里或许还停留在奴隶时期。 怪不得厅中筵席如此奢华,皆因剥削奴隶不需要付工钱缘故。
“眼下没有,如果您需要,我明天就去找合适女童,差不多十来年就能用了。”络腮胡子主要工作就是为回纥培养翻译人才,他们不但需要懂汉字奴隶去跟随贵族商人们交易绢丝和茶叶,还需要各种奴隶同西边说着不同语言胡商们打交道。
石榴连连摆手,十年太漫长,一年后她在不在回纥都是个未知数。
“那些人都是谁?”石榴侧头向翻译官打听。她想先搜索出负责战马官员,再贿赂买马。
络腮胡子见天女拒绝了女奴培养计划,也没往心上去,女奴隶嘛,还是送去学习跳舞比较好。他挨个向天女介绍为那些迎接她和都督之子而出席接风宴来宾。“起首第一席您认识,都督之子,我们称他特勒。那边三位是内宰相,他们身后坐着六位是外宰相。外宰相旁边分别是叶护和吐屯。”
石榴不一会儿就听得云里雾里,回纥人显然在向中原制度学习,一些官员名字非常接近三省六部,这方面比较好理解。另一方面,他们也保留了自己称呼,对石榴来说,很难记忆。听络腮胡子讲,他们十分热爱取长补短,不但参考了天可汗官职,还有一些是从突厥人那里学会,比如吐屯,主要职务是监察官吏,类似于天可汗御史大夫。
回纥人还真是海纳百川兼容并收……石榴默默记下显要官吏和贵族大致模样。
“天女,那位长者是善无畏上师,从天竺来,比您早到几个月。”络腮胡子介绍完左边起首一排,转向右边起首开始介绍。他们坐在右边第二席,第一席自然也是位尊贵客人。
善无畏,男,六十岁,根正苗红,刹帝利种姓,王种。“王种”啥意思?如果你姓刹帝利,那么它意味着,在印度你有机会执掌除了神权以外所有家权力,仅次于婆罗门。除此之外,善无畏还跟佛教创始人有血缘关系,他是释迦牟尼叔父甘露饭王后裔。
“上师十三岁就做了王,后来他兄长发动暴乱,上师心怀慈悲,不但赦免了他,还传位给兄长,自己选择剃度,四海为家,传播教义。”络腮胡子感慨一番,对石榴说:“上师和天女同时降临翰海府,必将给回纥带来大运。我们萨满大人也是这么认为。不过他们今天有设坛重任,无法出席。”
石榴终于对回纥人兼收并蓄开放精神五体投地了。简直一锅大杂烩呀!设坛,那不是道士们玩把戏嘛,萨满、佛教、道教、突厥人……还有什么是回纥不接受?
隔着络腮胡子向善无畏和尚施了一礼,石榴决定不跟他产生交集。毕竟这是个正宗梵文和尚,而自己纯属假冒伪劣。少接触为妙。希望出家人慈悲为怀,别揪她小辫子。
“天女,都督说,他想邀请您参加今夜轮宝供养,善无畏上师将亲自主持法事。”络腮胡子介绍到一半,都督站起来祝酒了。他忙将都督意思翻译给石榴听。
作法事啊?跟在善无畏和尚身后磕头烧香拜佛念经,应该是这个流程没错。以天女身份,还是参加比较好。石榴表示同意,说她会准时出席。
看到天女点头,席上来宾似乎更加开心,杯觥交错,豪饮之态尽现。
“你也去吗?”石榴周围只有络腮胡子一人会说汉话,她随口问了问。
“您、您邀请我去?那将是我一生荣幸。”络腮胡子激动地差点结巴。轮宝供养他去过,但有“天女”轮宝供养,可遇不可求,绝对是千载难逢机会。
“一起来吧,佛说众生都是平等,我眼里没有都督与奴隶区别。”石榴见他这么激动,以为这种法事会很隆重,既然说出口了,那就请他跟着去围观围观,不就是一场法事么。
接风宴办得很圆满,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红光满面。
宴后,石榴又坐回步辇上,络腮胡子说,这是送她去住处沐浴更衣。他用回纥语嘱咐了抬辇人几句,便匆匆跟在散宴贵族们后面,他们也需要换衣裳。
出入有人抬日子真惬意。下了辇一进门,石榴立刻对都督好感大增,给她安排这套屋子很不错,各种摆设齐全,粗望过去,大件玉器价值应该不亚于鹤翔殿那只狼寝室。
“装神”果然是上上之选。天女待遇真好。
石榴遣散了抬辇随从,看到面前站着个男仆模样人,想必就是充当翻译奴隶了。
打量一眼,很标准回纥人,鼻梁高,眼窝深,头发留到了耳根处,腰里围着过夜保暖用虎皮裙,跟都督之子身量差不多,但气质差了很多。这个奴隶弯着腰,态度很恭卑。
孙悟空也穿虎皮裙呵,倒是很衬人。石榴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主人,奴还没有名字。”奴隶匍匐下去,打算以善无畏上师所提起过礼节来对待天女。他想用额头去触碰石榴脚背。
“免礼免礼。”石榴以为这个带着回纥口音奴隶要跪拜,忙不迭叫他免礼。“不用跪,往后你就叫空吧……”
她想说“往后你就叫悟空”来着,话到嘴边,又觉得他虽然穿虎皮裙,长相并不像猴子,于是只说了个空字出来。也好,四大皆空,这个叫大空,下个奴隶叫二空,依次轮下去,方便管理。
“空奴记下了。”他给石榴端来一杯热饮,询问是否需要熬制茶汤。
“不用,我得沐浴更衣,一会儿参加善上师法事。”石榴巡视完她新窝,越看越满意,只有一处地方不太合适,那就是屋中供着欢喜佛。
佛龛再华丽,也掩饰不住里面那尊佛像极其不和谐事实。欢喜佛,顾名思义,是正在行男女欢好之事佛像。佛教在印度式微之后,有一个分支结合了印度教一些教义,提倡男女双修,自立一宗,在人口相对稀少吐蕃那块儿比较流行,也就是后世所说藏传密宗。
据说现在印度教还保留着臭名昭著一条陋习,在神庙里圈养“寺奴圣女”,从七岁幼女到十四岁小姑娘,都可以被“嫁给神”,供高僧们享用。密宗就是跟它融合以后诞生。
吐蕃需要繁衍人口,故提倡密宗,不鼓励牧民清心寡欲。而东土大唐寺院里则严格地奉行了僧尼戒律,禁欲。在大部分朝代,中原总是和谐第一,河蟹这种生物一向横着走嘛。人人都能借着出家名号左拥右抱艳福无边,那还了得?!社会风气该乱成什么样子……
不用说了,这个欢喜佛,定然是爱四处学习回纥人向吐蕃取经后果。
石榴停在欢喜佛像面前,飞速扫了这尊一男盘坐、一女扭腰承欢不和谐金像,命令她空奴将其撤走:“大空,我要换成观音菩萨像,先拿块布把它掩上吧。”
“主人,这是善上师赠与都督佛像,都督特别命空奴安放在您住处,以示尊敬天女。”空奴奉上一叠衣服,对石榴说:“您浴盆已经准备好了,主人,现在沐浴吗?”
原来冤枉了吐蕃人,善无畏老和尚来到回纥传教带密宗欢喜佛。石榴略琢磨了那个老者,宴上似乎一直很和蔼,对人都是笑脸。能舍弃王位人,绝非好色之徒。鉴于他地位比自己高,还是尊重为好。她想通之后,无视了它,不再执意要求撤佛像,脱下鞋子去洗澡。
盆中**随着热气散发出来,石榴啧啧赞道:“比宁王府里花瓣香汤还好。”
“善上师说他们那里都是如此沐浴,因此都督吩咐给您同样待遇。”
学欢喜佛
太邪恶了……
平淡种田生活,随便加点糖就可口了,麻辣双修生活,该加什么调味品去除重口味啊?石榴战战兢兢捂着胸口向空奴打听清楚轮宝供养所有细节之后,问他:“如果参加供养女子来月事怎么办?”
啊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月事上!传说中无敌不克必胜法宝。
“供养不能轮空,大概、大概上师会给予特别指导吧。主人,时辰不早了,还换胸衣吗?”空奴涨红了脸,却不敢不回答详细。他思索片刻,终于想到了合适汉人表达方法:“玉树流光照□。”
好、好重口味……石榴几近崩溃,法宝失灵了,不能拿月事当借口。
“大空,如果我和都督同时落水,你会救谁?”转念之间,石榴盯住他问。
“救您,除非您把空奴赠与都督,或是您命令空奴别那么做。”空奴弯下腰,他可不想因为背叛主人而给自己灵魂惹来永世不得翻身大麻烦。络腮胡子对奴隶们训导是全方位,头一条要义便是忠于主人,永不背叛。
“那你到佛像前起个誓。”石榴站起来,她需要这个男奴。
空奴恭顺地匍匐在欢喜佛前,三拜发誓。石榴从桌上首饰匣子里挑出一个金臂镯,稍用力掰开,亲手替他戴上,并告诉他:“我会给你自由,只要你服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