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是。 ”也不多话,躬身后匆匆离开。
我猜不出他的来历,知道博尔术来中原的,应该没几个人才对。
傍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就有人来拜访。
我还没来得及进内屋,人就已经到了客厅,我不得不站住迎客。
来人四十多岁,长相文雅俊俏,眼睛炯炯闪亮,年轻时一定迷惑了不少女子,本来笑呵呵的,见了我却怔住了,我暗想,他该不会碰巧认识阿娇吧?
“没想到,大将军会有这种雅兴来江南游玩。”他恢复的快,目光已从我身上移开。
“完颜将军贵为金国王戚,手握重兵,都有闲暇来观赏长江冬雪,我不过区区小将,军事自然轻少。”
我赞叹,原来男人要是耍起嘴皮子来,不见得比女人好到哪里去,搞不好更毒。
“这位必是夫人了吧?果然倾国倾城之姿。”话头转到我头上来。
我不禁有些紧张,早知道一早就进去了。
“馨儿,过来拜见完颜将军。”
福了下身,摆了个自认为很端庄的笑容。
“夫人的相貌到是更像江南女子。”
“我自打记事起,就住在草原上,到不觉得有什么不同。”能不能不要把话题扯到我头上,我累得要命,没心思在这里陪你阴险狡诈。
“将军取笑了,内子这几日身体微疡,刚让大夫过来,我们前厅谈。”博尔术示意我进去休息。
我连招呼也没打就溜了,管他什么规矩礼貌,匆匆跑向内院,身后那抹探询的目光追随了我很久,直到拐弯进院子,我还觉得脊背发凉,以眼杀人也不过如此吧?没想到古人的眼睛都这么厉害。
掌灯时分,博尔术才进内院,这院子只有一进一出,住起来到方便,不知道是谁安排的,有人安排我就住进来了。
我正在学刺绣,本来没什么学得欲望,自从见了娘绣得百合图,就想学起来,想给博尔术绣一只狼头,狼头的样子都想好了,就用豆豆的样子。
他从身后伸来脑袋,下巴搁在我肩上,“干什么呢?”
“学刺绣,江南是绣品的故乡,来这里自然不能光买,学到手才一劳永逸。”
“你绣得什么?”
“豆豆的脑袋。”
没再说话,到是不时有震动传来。
“允许你现在取笑我。”压起针脚,扔到一边,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所以说,学习这东西是需要鼓励的,嘲笑只对那些有毅力的人管用。
“馨儿。”
“干吗?”刚刚取笑了人,还想有好气?
“如果有很久看不到我,你会不会难过?”
心咯噔一下沉落,“有……多久?”
“多久会让你伤心?”
“不管多久都一样伤心。”
他笑,下巴磨蹭着我的额头。
“你不是想把我一个人留在江南吧?”
“怕吗?”
“怕。”非常怕。
“我会来看你。”他的眼睛里全是不忍。
“为什么?”
捧起我的脸,抵住他的额头,“你必须要活着,好好活着。”
“铁木真要攻金国了?”我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默认。
“有人知道了我的身世?”
再次默认。
“这么说,我再也回不去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
闭上眼睛,觉得世界一片黑暗,眼泪却没了踪影。这其中的曲折我还不明白,但我知道,如果连他也没办法,这条路就非要这么走不可了。我有能力选择,却没能力去反驳,虽然我是个崇尚人权的现代人,但身处此处,此刻,却根本没有任何办法来维护自己的权利,终于明白古代女人的悲哀,不是不想反抗,是没力气反抗,除了拼下这条性命外,能做得事少得可怜。
“博尔术,你还能带我去牧马吗?”声调幽然,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这是不是我嘴里发出的,没想到,我居然还有这么无能为力的时候。
“能。”他的回答很干脆。
“如果等,能等到,我会等,如果等,等不到……你干脆杀了我,我本就是老天取笑的一抹孤魂,有一天,也许还是要回去的,但,起码在你还爱我的时候,杀了我,我希望这世上真得有天长地久。”我的嘴里念着连我自己都不甚懂的语句……也许,在内心里,我总是期待回去,又害怕回去。
他抱起我,看着并没哭泣的脸,“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相信我,相信你自己,即使……有更多的事情发生。”
我苦笑,原来自己扮演了这么一个似悲剧却又不悲的角色。
二十
没人在临死前还能开心的起来,除非他本来就巴望着死。江南一游更像是给我这死刑犯最后的丰富晚餐,即使想吃,也只能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手指行走在桌子上,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百无聊赖地量着桌子的长度。手腕上的铃铛,劈啪作响,心头却静得要命。
“夫人?”他身边的近卫巴图,是这些侍卫里唯一跟我讲过话的。
我转过头,他拿着一粒用牛筋串起来的金镏子,送到我面前。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大皇后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大皇后?应该就是孛儿帖吧?
“大皇后嘱咐你务必随身携带。”
茫然地接过牛筋线,点点头,总觉得这些人的思维比我超前,到底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
攥紧金镏子,金属外壳的冰冷钻心,“大皇后还说了什么?”
“此去经年,相逢不如不逢,逢则退,不逢则福。”
苦笑,看来我这身世到真是奇货而不可居了。
“谢谢你,代我跟大皇后说声谢谢,请你带句话给她,此货可待,宁玉碎,不瓦全。”既然反抗不了,我只好选择了。
“是。”巴图退到一边,继续他的雕塑生涯。
我冷笑,原来不管在哪个朝代,宫廷争斗都必不可少,看来孛儿帖已经深知其道,这个大皇后也并不那么好当啊,共打江山与共守江山毕竟不同。
博尔术正在一卷羊皮卷上画东西,我不想去张望,当然,自然知道他在做什么,铁木真有心攻下西夏与金国,接下来,肯定寄予大宋。这让我突然想起周星驰的电影——鹿鼎记,小宝和冯锡范得到宝藏的第一刻还在谈论平分,下一刻就已刀兵相向,当时只觉得好笑,现在想来,却是人性最实在的体现。
现在,我到像是站在一个高高的平台上,往下看戏,他们演着他们的,我看我的,我改变不了历史,他们也自然继续他们的阴谋诡计。
深冬的西湖,静如明镜,呼出的热气在脸前膨胀结露……
一件斗篷披到我肩上,接着便被搂入身后的怀里。
“馨儿。”
对他的声音到是没了先前的感动,只觉得苍凉,怪不得他,却也怪不得我,又能怪得了谁?
“什么时候回去?”头仰在他的肩上,看着岸上的树叶被雪压得死紧。
他不吱声。
“回去碰见豆豆,记得给它洗个澡。”
“我把孟恩留在你身边,他从小就跟着我,可以信得过。”
“不用了,有娘跟剑悔在,我出不了事。”
“馨儿……把这个带上。”从怀里掏出一把镶金弯刀,“我不在时,如果有人……你把这个放在身上。”
哑然失笑,没想到祸还没到,就多了这么多护身符。
“如果铁木真真想杀我,这些东西有用吗?”一语道出他们心底的芥蒂。
博尔术愣神,我想他心里一定很难受,一面是他所爱的女人,一面是自小就追随的英雄。
“放心,我会尽量保护自己。”
“我不能保证多长时间才能来看你。”
“要一辈子么?”
“不用。”
“那就好。”
微风加着碎雪拂面,点点冰凉碎在皮肤上。
“博尔术,你……会爱上别的女人吗?”时间和距离打不败爱情,却能打败寂寞。
“你怕?”
“怕,非常怕。 ”我怕等来的是更多的伤心,却又非等不可。
“别人的事,我不能肯定,但我的事,我能掌握。”
希望吧,别等到最后,人走茶凉,情在人逝才好。
爱情?爱情啊,这伤人劳命的东西!
认真看一遍他的脸,把他牢牢记在心里,既然爱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爱我,一千年又如何?我照等,我选择了,我就会走下去,我不信命运,只信我自己。
回到扬州,已有半年时间,他把孟恩留到了我身边,孟恩在蒙语里的意思是银,人长得也算是蒙古人里秀气的一种了,留在我身边到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整日的不言不语,除了干活就是睡觉,连门也不出。
娘跟剑悔是唯二两个真心高兴我留下来的,每次看见他们为了逗我笑,变着花招,就觉得心里难过。
日子似流水,匆匆流过,只把砾石磨平,没留下任何痕迹。
本想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着。
“印十娘!”一声脆喝,听来有点熟悉。
抬头看时,见一白衣妇人立在前厅,侧对着我正坐的花厅,她转过脸我才认出,她是曾经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姚天凤。
我起身微点头,“我娘出去了。”
“去哪儿了?”一步跃到我身前,这些会武功的人,原都是些懒人吧?
“说是去街口的绣庄拿衣料去了。”
她没再多罗嗦,抓住我的手纵身一跃,我们已到了屋顶横梁上,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她捂住了口鼻。
没回过神的当儿,就见五六个人闯了进来。满屋子翻箱倒柜,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几个人转了一圈,该翻的地方差不多都翻完了,像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目光不禁都往上移。
幸亏横梁的木头粗大,加之又放了几只布袋子,一时看不到我们。他们正想窜身上来,厅外传来一串脚步声,声音急促,像是正向侧门跑过去。几个人顾不上横梁,飞奔出去。
等脚步声消失,她才把我放下来。
“你先跟我走。”拉着我就往外跑,我执拗着不肯走。好象所有人都觉得摆布我是件很容易的事,像只面团,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我讨厌这种感觉。
“再不走,你小命就没了。”秀丽的容貌上尽是严肃。
孟恩突然站到门口,我急忙想挣开她跑过去,他却对我点头。
“刚刚是你引开他们的吧?”姚天凤没放开我的手,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没用,连女人也争脱不开。
“刚刚那几个是金国的大内侍卫。”
我停止了挣扎,有些茫然,谁能来告诉我,我到底惹了什么事,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抓我?
自然,这种时刻不适合解惑,我照旧做面团,而且所有人都觉得这是应该的。
夜幕降临,山林间的夜鸟鸣叫着,有些慎人。
剑悔推门进来,灯光照着他一脸的哀戚,我突然惊醒,娘一定出事了,虽然她不是我亲生母亲,可这一年多,她比谁都疼爱我。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了半天力气,才没让声音抖得听不清。
剑悔低下头,“我到的时候,师傅已经服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一屁股跌到凳子上,她死了……我却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屋内静极了,只能听见外面猫头鹰的哭嚎,我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烛火。
“他终归还是杀了她。”姚天凤苦笑,“二十五年前没做成的,仍旧还是做了,哈哈……”笑到最后变成哭诉,“他终究最爱你娘,死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
屋子里剩余的人,被她的话弄的迷迷糊糊。
“印十娘不是你亲娘,她只是你的姨娘,你亲娘的妹妹,你跟你娘一样美,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谁。”走到我面前,脸凑近我,“印子娇,你跟你娘同一个名字。”
我呆若木鸡。
她却像是疯癫了一样,不停地说着,“二十七年前,我跟印十娘同出一门,领师命暗杀潜来大宋的金国将军完颜戈,哼……”冷笑,又像是自嘲,“好笑的是,我们俩居然同时喜欢上了这个人,而他识破了我们,却又不杀我们,如果没有你娘,也许……也许事情就简单了,偏偏又让他遇到了你娘。”抹一把眼泪,“你娘真傻,居然替他喝了毒酒,她再晚喝一会儿,我就会扔掉它的,我怎么会真忍心杀他?”俯下身,眼睛里凄然又带着嫉妒,“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堂堂的大将军,居然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徇情,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有没有见过一个抱着女人投湖的男人?为什么这世上会有这种男人?”摇得我头昏脑涨,我轻轻摇头,确实,我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她呜呜的哭泣……和着夜莺的鸣叫,凄然成一片……
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一下子冒出这么多辗不断的情线,而这些情线又跟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来老天爷想整人,这么容易。
二十一
逼死印十娘的,据说是阿娇的亲叔叔完颜戟,当年真正的印子娇死前,曾经要求不杀印十娘和姚天凤,迟迟这么多年,也许是不堪兄长的死,也许是完颜戈生前的吩咐,总之,她们的命,终是要收回去的,至于姚天凤会怎么样,谁又能知道?
但,这又与我何干?为什么连我也要扯进去?
“阿娇,还是避一下吧,金国现在与我们大宋正是兵戎相见的时刻,如果你被带回金国,多半是用来和亲拉拢西夏。我看了师傅的遗物,你在蒙古出事那次,就是完颜戟想用你与西夏和亲。结果在路上出了事。”
“完颜戟与娘,又有什么牵连?”
“姚天凤左一句右一句,没大说清楚,师傅好象也对完颜戈,哦,你爹,下了毒,可能他一时难以释怀,对师傅心存恨意。”
二十几年前的事,剪不断,理还乱,旁人根本无法知道其中明细,为什么完颜
戟一定要杀了印十娘,这怕是只有他们俩自己知道。
“孟恩,你先带阿娇坐马车离开扬州,从北门走,我几个时辰后赶上。”剑悔顺手拿了件披肩给我。
孟恩点头,领我进了马车,剑悔的马头则转向城内。
出了北门,过了护城河,孟恩的马鞭子明显加快了,官道虽平,可毕竟是土路,仍久有些颠簸,觉得全身的肉都在抖。
晌午时分,剑悔就追上了我们,怀里抱着印十娘的牌位,以白布裹住,放进我手里。
“我们现在去哪儿?”这日子过得真离奇,整日的疲于奔命,连人死了,都不能好好送她,想想上大学那会儿,还憧憬着像007一样亡命天涯,现在才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
“我们先到山东,我有几个朋友在那,应该能收留我们,不过……”
“不过就是些三教九流?”剑悔的朋友多而杂,见识过几个,单纯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并不算什么坏人,但以古人的看法,不嗜生产,只会钻研旁门左道的人,都不是好人。
“如果你不喜欢……”
“这种逃亡的身份还有的选择吗?”
他呵呵笑起来。
没读过几本正史,各种演义杂说到是读了不少,这还要感谢高中时的同桌,他是章回体的亲命粉丝。很多上,讲到绿林好汉,大多出自山东,也许是因为孔子诞生的地方,人的思想也比较活跃。
正值乱世,生活不好混,绿林自然也就成了气候,我们刚到山东地界,马车正行在半山路上,灌丛里犀利哗啦蹦出来一个小矮个子,身高不过一百六十多公分。如果孟恩的手劲再小一点,搞不好他早已被踩在马蹄子下面了。
他站直身体,左手握在木棍子上,右手直直地指向孟恩的鼻子,“呔——给我听着,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这一声话,到让我笑了出来,很久没笑了,脸上的肉都僵硬了。
“马车里什么人?笑什么?跟你们讲,到这里别说人了,就是雁过也要留根毛!”声音到也不尖细,但怎么听都不像是劫匪。
孟恩没什么动静,一个劲儿稳住马,怕马惊了伤着我。
“这不是陆远吗?怎么跑这儿劫道来了?”剑悔拉过马头来到前面。
“你……剑大侠,您怎么在这儿?”小个子憋红了脸。
草丛里又闪出两个人,一高一胖,都不像是坏人。
“原来你们都在。”剑悔下马,哈哈大笑,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左拥右抱。
三个人虽尴尬,却是真得高兴。
“剑大侠,让您笑话了,我们三人今天头一遭干这个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