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表亲,为何她只爱八哥,不爱千千。 她越想越委屈,竟牵了千千的手,提前告辞了。辰哥见千千要走,欲上前挽留,被小圆一个凌厉的眼神吓住,忙垂了手站立不动。
程大姐见程三娘走了,她一人留下无趣,没坐会子也便辞去。
扑卖会结束,程四娘大概是赚了几个,喜笑颜开,告了个罪,回房数钱。
仲郎得了午哥丢给他的“工钱”,欢声叫着,冲出门去寻挑担儿的。
小圆坐在椅子上吃茶,瞧着站头们收拾厅中物事,三个孩子围坐在小几旁,开始比谁赚的钱最多,数来数去,竟是蕊娘拔了头筹。小圆笑道:“午哥,你这做大哥的,怎地落在了后头?”午哥正忙着哄蕊娘,叫她把钱分自己一半,嘴甜得胜过蜜糖:“咱们蕊娘模样又端正,性子又好,谁见了不爱,自然都到她这里来扑卖,送钱与她。”
小圆笑骂:“把你妹妹夸得好似一朵花儿,到底有何企图?”她眼见得蕊娘已将一把钱塞到午哥手里,又问:“你向你妹妹讨钱作甚么,难道零花钱还不够你使么?”午哥不答话,起身欲溜。小圆可不是小脚妇人,几步就追上了他,揪住问道:“作甚么去的,不进清楚不许出门。”午哥瞧了她几眼,见她不像玩笑的样子,只好吐露实情:“小姑姑问我借钱,我的零花钱自己都不够用,哪里有多出来的,反正蕊娘小,有钱也没处花,正好匀给我去接济小姑姑。”
小圆松了手,问道:“你可知你小姑姑是为了甚么借钱?”午哥摇头称不知,道:“咱们三个,都被她借过了,她再三叮嘱我们不要告诉你和爹,你可千万要装作不晓得。”小圆低声自言自语:“她要这么些钱作甚么,胭脂水粉不够用么……”午哥趁她走神,转身跑了。
小圆坐了一会子,到底放心不下,走到程四娘房中去闲话,借机到她的照台前看了一回,见那上头,胭脂还是一满盒,擦脸的油膏也还有大半;外头院子里,翻晒着衣裳,四季的都齐全。程四娘并不像缺衣少食的样子,为何要四处筹钱?她愈发疑惑起来。
晚上她将这疑问去向程慕天讲,程慕天不耐烦理会妹子的杂事,责怪她道:“我的书房晒了一整天的书,你不去帮忙也就罢了,还尽操心些有的没的。四娘子不过是女儿家,等再过两三年,我与她挑户人家,送出门子,任务也就了结了,这些琐碎小事,理她作甚。”
第一百九十三章惩罚(上)
虽然程慕天不让小圆管程四娘的事儿,但她当家多年,不习惯家中有事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便开照盒取了自己的一支金钗,走到程四娘房中送与她。程四娘接了金钗,惊喜道:“不年不节的,嫂嫂送我这个?”小圆瞧着她脸上的神色,笑道:“我看你常戴的那支,昨儿已扑卖掉了,往后见客时,就戴这支罢。”
程四娘脸上一红,慢慢垂下头去,将那支金钗转了又转。小圆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啜着茶,但直到茶水凉去,程四娘也没有开口,她只得暗叹一口气,欲起身回房,程四娘却突然问道:“嫂嫂,我听说有许多人家的小娘子,偷偷绣了绣品,拿到夜市上去卖哩。”
小圆看了她几眼,道:“这是有的,有的人家家中拮据,便绣了活计让奴仆拿去卖,换些钱来贴补家用。”程四娘扭捏道:“嫂嫂,你看我绣的那些物件,能卖钱么?”小圆奇道:“昨日扑卖,不是都卖空了?”程四娘起身掀开她床头的一口箱子,里头全是绣品,道:“我一双小脚,又出不得门,成日在房里绣花儿,昨日那几幅,不过是拿出来投石问路。
小圆不甚明白她的心思,故意道:“咱们家还养得起你,不消你卖绣品挣钱,传出去多不好听。”程四娘的脸又红了,道:“嫂嫂莫误会,我没得那个意思,不过是觉得这些绣品,白放着霉坏了,不如去换几个钱来的实惠。”小圆有心想弄清楚她到底要作甚么,便答应了她的话,唤了阿绣进来,让她派人去夜市上卖绣品。
阿绣唤了两个小丫头,将那箱子绣品搬到门口,正巧遇到了程福,便叫他去卖。程福开箱子翻了翻,道:“也就上头几幅好些,底下的还不如你绣的呢。”阿绣道:“四娘子把这几年绣的物件全攒起来了,最早的一幅还是刚拿针的时候绣的呢,自然水平不怎么样。”程福奇道:“那还搬出去卖?”阿绣笑道:“准是少夫人哄她开心呢。你随便搬垤哪里,换几个钱交付差事便得。”程福应下来,将箱子拖到夜市,半卖半送,通共换了百来个钱,回来交与阿绣。
阿绣带着这钱去寻小圆,问道:“少夫人,只卖了不到一百钱,要不要添些再与四娘子送去,让她高兴高兴。”小圆摇头,道:“你只送三十个钱去,就说如今绣品不值钱了,只能卖到这个价,看她作何反应。”
阿绣照着她的吩咐,到程四娘房中走了一趟。程四娘掩不住满脸的失望,握着钱喃喃自语:“卖不起价么,这可怎生是好?”阿绣问道:“四娘子可是有要用钱的地方,何不与少夫人讲?”程四娘惨然道:“我自己都是靠哥哥嫂嫂的恩德,怎好拿别人的事情去烦扰他们,再说,嫂嫂与她有过节,必然不肯帮我,就算我攒够了钱,她答不答应还不一定呢……”阿绣听不懂她讲的话,只好原封原向小圆转述了遍。
小圆略一思忖便猜了出来,必是为丁姨娘卖身契的事体,她叹道:“是个聪敏孩子,这事儿怎地想不明白?”余大嫂问道:“可是为了丁姨娘的事?四娘子略提过几句,我只当她玩笑,才没与少夫人讲,实在是没想到她竟是认真的。”小圆苦笑:“她孝心是有的,但没用对地方,也不问问丁姨娘自己想不想离开程家,也罢,我来点醒她罢。”说着便让小丫头去将程四娘请了来。
程四娘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尖不说话。小圆不愿与她兜圈子,开门见山问道:“四娘子缺钱使么,还是嫌我与你的月钱不够,为何连攒了几年的绣品也卖了?”程四娘惊看她一眼,慌忙起身,垂首道:“嫂嫂,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是甚么意思?”小圆紧紧追问。
程四娘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灼灼,不好再瞒下去,断断续续道:“我想……替我姨娘赎身……钱却不够……”
小圆见她这样快便吐露了实情,心下稍慰,叫她重新坐下,道:“就凭你的月钱,的确是不够。”
程四娘听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暗自惊喜,道:“可不是,本以为卖几幅绣品能攒够钱,没想到却卖不起价。”
小圆故作为难状:“那可怎生是好?”
程四娘见她一心为自己着想,就大着胆子问道:“嫂嫂,你和哥哥是不是替我备了嫁妆?”
小圆的心有些发沉,强迫自己不改变面部表情,微笑着作答:“多年前便答应过你,自然不会食言。”程四娘思忖再三,还是开口道:“嫂嫂,我不要那些嫁妆,你将它换做钱,赎回我姨娘的卖身契,好不好?”
小圆只料到了她要赎丁姨娘,却没料到她竟有这样的念头,心里突然觉着堵的慌,不由自主闭了眼,不想作答。
余大嫂看不下去,向程四娘子道:“四娘子,你有孝心没有错,但拿哥嫂的钱去给别人花,算甚么本事。”
阿彩也道:“你觉着那嫁妆反正是你的,给谁花都无所谓,那可是妆点门面的呀,到时没有箱笼抬到夫家去,你让别个戳少爷和少夫人的脊梁骨呢?”
程四娘哇地一声哭起来,也不要人扶,独身冲了出去。小圆不忍,吩咐余大嫂去追:“她是小脚呢,走路都不稳,当心跑摔了跤。”余大嫂却不动身,道:“少夫人太惯着她了,这四娘子甚么都好,就是忘不了娘,你再这样宠下去,烦恼还在后头。”小圆苦笑:“我心里也是不痛快,可能指责她甚么,有孝心又不是甚么错处,我还记得当初二郎替我姨娘赎身之时,我简直就觉得身上少了道枷锁。”
程慕天自外头回来,掀了帘儿问道:“四娘子怎么了,抹着泪欲出大门,被我斥了几句,却只晓得哭,我瞧着烦人,索性与她派了个轿子,随她愿意去哪里。”小圆道:“她还能去哪里,必是去寻生母了。”
她料的一点儿没错,程四娘此刻正在丁姨娘房里,不过为了不让她替自己担心,早已抹去了泪良,将一个小包裹塞到丁姨娘手中,道:“姨娘,我又攒下几十个钱,你留着花罢。”丁姨娘把钱推了回去,道:“你月钱也不多,自己留着花罢,我又没得甚么开销。”
程四娘不接那钱,笑道:“姨娘,其实这是我卖绣品赚的钱,你还没花过我自个儿挣的钱呢。 ”丁姨娘脸上却没有笑容,搂了她落下泪来:“我的儿,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罢,你且再忍忍,待得出了嫁,自己当家作主便好了。”程四娘替她抹着泪,抹着抹着,自己也哭起来:“嫂嫂待我如同亲生,我心里只有感激的,可她宁愿在我身上花十份钱,也不肯分丁点儿与姨娘呢,你与她的那些过节,已过去这么些年了,怎地还是放不开。”
丁姨娘苦笑道:“甚么过节不过节的,全因为我只是个妾。你看你继母,为难她的时候不比我多些,还不是带着嫁妆改嫁了,如今过得风风光光。”程四娘见她难过,强打起精神安慰她道:“听说继母上头还有婆母,且甚爱刁难人,她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呢,倒是姨娘,住在这别院,一人独大,我看比她倒还好些。”
丁姨娘指了指自己的屋子,道:“好甚么,一个妾,有敞亮的正房也不能住,只能睡偏屋,吃的是份例菜,穿的是粗布衣,还哪里也去不得。”程四娘想到自己锦衣玉食,生母却在受苦,心里不免一阵阵揪紧,道:“我今日向嫂嫂讨嫁妆,想换成钱给姨娘赎身,嫂嫂却不愿意。”
丁姨娘大惊失色:“糊涂,哪里叫你这般做的?没了嫁妆你怎么寻个好人家,我千忍万忍这些年,不就是为了你有个好依靠,你这话讲出去,定是将少夫人得罪大了,往后如何在她家自处?”
她越想越怕,拉起程四娘,就要去寻小圆道歉。程四娘拽住她问道:“姨娘,你不想有个自由身?”丁姨娘哭笑不得:“傻孩子,我在程家能吃饭能穿暖,要来那自由身有何用?”
程四娘惊讶得无以复加,她总听见丁姨娘抱怨这个抱怨那个,还以为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脱离程家,恢复自由身,原来却不是。从七岁到十一岁,她一直朝着这个方向暗自努力,目标却在顷刻间粉碎,那眼神,不免就空洞起来,脸上一片茫然。
丁姨娘瞧着她神情不对,连忙推了推她,唤道:“四娘子,四娘子,快随我去与你嫂子道歉,兴许还有效。”程四娘经这一提醒,回过神来,额上不由自主沁出冷汗,站久了的一双小脚也疼痛难忍,结结巴巴道:“怕,怕是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程慕天得知了消息,正在家中大发雷霆:“孝心?丁姨娘不过一个妾,根本没有资格养孩子,她的孝心使错了地方罢?”他在房内转了几个圈子,吩咐小圆道:“她既然这样替丁姨娘赎身,那就成全了她,使人将她与丁姨娘赶出家门。”
小圆的指甲,在桌子上慢慢划着圈,半晌没有讲话。程慕天晓得她心里难受,搂了她安慰道:“你没有做错甚么,人心向来都是如此,得了一分,还想得二分。”小圆的手没有停下来,轻声道:“其实我能理解她,只是胸口堵得慌。”程慕天轻轻拍着她的背,正欲再安慰她几句,小丫头来报,说丁姨娘拉着满脸是泪的程四娘,请罪来了。
程慕天怒道:“还有脸来?赶出去。”小圆却拦住他,吩咐小丫头道:“叫进来,我倒想听听四娘子到底怎么想的。”
丁姨娘今日还真是抱着请罪的心来的,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地,道:“四娘子年纪小不懂事,有口无心……”
小圆打断她道:“叫她自己说。”
程四娘头一回见到她脸上冷冰冰的表情,不禁愣了愣,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我姨娘想得自由身……是我错了……”
小圆道:“原来你把嫂子想得这般坏,若不是她离了程家无法活命,我作甚么不成全她?”
程慕天冷笑道:“你以为我很愿意留着你姨娘?养活她不花钱的?”
程四娘泪流满面,跪在地上伏下了身子去,哭道:“是我错了,望哥哥与嫂嫂原谅……”
程慕天哼道:“现在晓得错了?迟了。”
他当场唤来余大嫂,命她带着程四娘回房收拾衣物,要将她与丁姨娘赶出程家。
小圆不忍心,闭眼良久,却也想给程四娘一个教训,便没有出声,任由程慕天去安排。
丁姨娘苦劝多时不得法,索性大哭起来,坐在地上开始撒泼。小圆冷声道:“别以为你这副模样咱们就怕了你,大宋向来重男轻女,我们不养仲郎,有人诟病,不养四娘子,你且去看看有无人说闲话。再这般没规矩,一顿板子卖了去。”
程四娘已然吓傻,任由小丫头把她拉起来,搀出门去了。丁姨娘扶着程家侧家的围墙哭了好一气,终于反应过来,此事已成定局,茫然问程四娘道:“闺女,咱们何处去?”程四娘哪里晓得这样的事情,望着怀里的包袱喃喃道:“不晓得……姨娘,是我害了你……”
丁姨娘重重叹了口气,道:“事已如此,讲这个还有甚么用,你且把包袱给我,看看有无值钱的物事,先拿去当了,换些钱租间楼房住。”
程四娘将包袱递给她,她先隔包袱皮捏了捏,发觉里头有硬物,打开来看,是程四娘的首饰匣子。程四娘掀开那雕花填漆盖儿,小圆赠与她的金钗,赫然就在里头,她忍不住哭了起来,捧着匣子重新走回程家门首,求那小厮放她进去:“嫂嫂还是疼我的,我去再认个错,她就原谅我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惩罚(下)
小厮不晓得出了甚么事,只道:“四娘子,罢呀,定是你欺我们少夫人好性儿,才尽挑错事儿做。不过既然错了,就要有担当,别再来连累我们。”另一个小厮连连点头:“可不是,我们放你进去容易,可这一放,谁晓得会不会丢了差事,我们家中可都是有老有少的人,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
程四娘心生绝望,呆呆地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久久不肯离去,丁姨娘被日头烤得受不了,举了包袱遮着太阳,将她拉到树荫底下站着,自己则去雇了一顶小轿儿,两个挤着坐了,来到楼房林立的贫户区。
程四娘看了看那三栋被院子围起来的楼房,隐约觉着有印象,道:“这时咱们住过的。”丁姨娘点头道:“这里干净,又有茅厕,咱们去问价钱。”她们走进院子里,寻了一楼一家卖酱油的店铺打听房主的所有,那店主指点她们道:“房主不大来,只有个崔老汉负责收租,这里最外边的楼空了一层还没有租出去,他想必就要来了。”
外头酷热,程四娘是小脚,不耐久站,丁姨娘见那崔老汉还没踪影,便找店主借条板凳坐。那店主好心与她们讲消息,却连一声儿谢都没听到,嘴角就耷拉了下来,将几条板凳尽数收起,道:“我这里还要做生意哩,你们挡在门口怎生是好。”
丁姨娘认为他是欺负人,叉着腰骂道:“我们不过借一条板凳到树荫下坐坐,怎么就妨碍你做生意了?”旁边店铺的店主纷纷过主围观,指指点点,有个好心的劝丁姨娘道:“这位鸨儿,做你们这行的,不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怎地这点子弯都转不过来,你买他一瓶子酱油,不就把板凳借给你了?”
程四娘深闺里长大的小娘子,没听出深意来,拉了拉丁姨娘的袖子,小声道:“咱们在外头过生活,总归是要吃酱油的,不如就买他一瓶子。”丁姨娘却无暇应答她的话,扑上去揪住那个唤她“鸨儿”的店主,举手就打。众人吃了一惊,忙忙地将她拉开,皆道:“你这个老鸨好不讲理,我们好心好意提点你,你不感激也就罢了,竟还动手打人,真是没得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