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燕拂衣的睫毛,那长长的眼睫微微地颤,可主人睡得很熟,一点都没有被打扰。
在这些年里,燕拂衣曾有几次,有过这样放松惬意的深眠呢?
李浮誉用力去想,哑然发现,似乎一次都没有。
他总奔波在路上,总在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因为总是承担最多的那个人,要顶在最前面的那个人。
以至于都忘了,人总该休息。
李浮誉指尖缭绕出金色的灵力,往那深沉的梦境里,又加进去一束光。
从今往后。他想,光明要永远在你梦里。
……
相阳秋的心头倏然一跳。
他在一片血海便停下来,抚住自己的心口,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这感觉……之前从未有过。
身为魔尊,相阳秋从不觉得自己身体会出什么问题,从诞生有意识开始,他唯一感觉到的心跳,就是与燕然在一起的时候。
可燕然死后,那颗不知是否与人类同为血肉的心脏,便再也没有跳过。
但现在,不容错辨的,在他胸腔中来回鼓动,散发出那种酸软情绪的,就是一颗属于人类的心。
相阳秋似有所觉,豁然抬头,望向远方的云端。
是不弃山的方向。
他想:莫非是……燕拂衣,出了什么事?
但不应该,那孩子现在处于应玄机的庇护下,应玄机那人招人嫌,但看他那日的反应,是有把人护在心里。
相阳秋想不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在何时与不弃山开山老祖建立了那样深厚的情谊。
但他不知道也正常,毕竟在燕拂衣生命成长当中,除了五十年的痛苦,他什么都没有带给过他的孩子,也从未陪在他身边过。
相阳秋闷哼了一声。
那颗不常用的心脏更酸疼起来,竟比前些日子,他最疯狂的时候,去乌毒体验燕拂衣曾受过的那些苦刑时更甚。
相阳秋咬着牙,没有理会自己应受的惩罚,抬手一挥袍袖。
血海咆哮着翻腾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然后就像被人用一把大刀劈砍下去,生生朝两边分开,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狭谷。
一个乌黑坚固的刑架,从海底缓缓地升了起来。
几天前还清贵无匹的魔界少尊,双手悬空被吊在刑架上,黑发全被血腥沾得湿透,在身后糊成一团,粘稠的血水不断从他身上滴下来,也不知是血海中被带起的波涛,还是从遍体鳞伤的身体中流淌出来。
相钧耷拉着头颅,无声无息,看不出是死是活。
魔尊一弹指,一道血光被打入相钧胸口,他全身一震,缓缓醒了过来。
“被一刀刀拆成碎肉,又被血海生生弥合起来的感觉……”
相阳秋对着他灵魂的一部分,流露出残忍的冷酷表情:“好受吗?”
相钧费力地抬眼,竟然牵起嘴角。
他放弃了曾经的那些谨小慎微、虚伪讨好,看着原本以为也是他父亲的男人,露出一种几近癫狂的笑。
“我才知道……”他说,“我是你……分裂出的神魂。”
已经快看不出原本英俊容貌的青年桀桀笑起来:“所有你亲手施加的伤害,你都得等比遭受同样的痛苦。”
“不如问问自己——好受吗,”相钧舔了一下唇角不知是谁的血,“‘父亲’?”
第93章
相阳秋眉头都不皱一下, 凌空而起,悬停在相均边上。
青年抬起头来看他,与他肖似的眉眼, 看起来那么可恶。
“不许这么叫我——”
“父亲, ”相钧讽刺地笑, “你还没找到能杀死我的方法吗?”
骨肉被生生撕裂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身体中流窜,相钧喘息着,却只觉得可笑。
他从前曾以为,自己是堂堂魔尊生命中的一个污点, 是他可能在无意识的时候, 犯下的一个错误。
因此在被告知了燕拂衣的身世, 与自己体内所流着的血时,害怕被抛下的恐惧、生来不同命运的不甘、与出人头地的巨大野心一起翻涌, 让他只犹豫了半个晚上, 便用了迷烟,偷走那枚吊坠,偷走了属于燕拂衣的身份。
这么做是错的。
相钧从一开始就知道,也不避讳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燕拂衣, 如果可以,除了生命,他愿意用任何东西偿还。
可对于魔尊, 他除了深深的忌惮,从无半分愧疚。
相阳秋才是一切的源头, 他才是那个最先做错事的人——相钧觉得,从某种方面上讲,燕拂衣自己, 也不会希望拥有这样一个父亲。
就像他,也不希望。
最最可笑的是,到头来,相钧所自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竟并非那个人的儿子,而是那个人的“一部分”。
他没有娘。没有一个可以中和掉罪恶血脉的凡人母亲,没有一个会从出生起就无条件爱着他,期盼他长成一个好人的人。
所以。相钧想:我不是个好人,这是很正常的事。
但世上所有人都能斥他狠毒,厌他虚伪——相阳秋自己,又凭什么呢?
他们本都是出生于泥沼的怪物,同为一体。可相阳秋自己生出了心,开始厌恶这一部分污浊的恶魂,就硬生生将他撕下,成为另一个来这尘世受苦的生命。
他凭什么这么擅自决定?又凭什么还来谴责被他抛弃的魂魄?
相均挑起眉梢,他样貌本就是那种刻薄的英俊,这样沾了血,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就仿佛将浓浓的嘲讽全都蕴含在眉眼里。
“你如今来怪我,”相钧轻声说,“想想你自己又做了什么。”
相阳秋深吸一口气,压住胸口翻涌的气血,没有答话。
相钧问的,他最清楚不过。
或不如说,这些事从未离开过他的脑海,从那一日之后的每时每刻,他都在痛苦中煎熬,试图用肉|体的苦难稍稍减缓灵魂的崩溃,却收效甚微。
他对燕拂衣做了什么,那些东西想都无法想,被层层禁锢在记忆的最深处,碰一下都会痛到眩晕。
找到相钧以后,相阳秋第一时间就施了夺魂之术,从另一个角度,事无巨细地翻找了他与燕拂衣有关的全部记忆。
那时五蕴翡都不曾记录过的,属于他的孩子,曾经幼小的时光。
还那么年幼,那么稚嫩,就已经很坚强。
……小小的燕拂衣就已经会把伤口藏在衣服下面,努力不让人操心,也会把珍贵的食物全都让给两个“弟弟”,骗他们说自己早已经都吃过。
他们一起走过那样多的城镇,也在夜晚,聊过那么多孩子间幼稚的话。
燕拂衣宽慰了从噩梦中惊醒的“小真”,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他说,娘还在的时候,每晚都会这么哄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