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没上心。 海燕然之父乃当朝将军,性格刚烈,尊朝廷之命,才呆了下来。不亚于雄鹰折翅,猎豹断爪,一生再未展颜。而海燕然出生之后,一方面由于血统不纯受到轻慢,一方面也没有多少父母之爱,母亲是王,有多少人等着分她的爱,而父亲,除了愈加严厉的教导,有的只是消沉。
她的父亲死的很早,死在母亲退位之前。当他死的时候,念的就是这一句诗。海燕然那时已是小有名气的战将,半跪在尸体之前,那人族传诵的句子,就这么深刻的镌刻入脑中。
海燕然,海燕然!
她泛白了手指,缓缓合上眼睛。苍泱水只说三句话,却三句都恰到好处。
场中毫无声息,紫衣人声音清平,道:“大劫乃关乎天下,苍某推算一生,岂会信口胡言,各位若有疑虑,待一样物事到后,便见分晓。”
潇湘依旧隐在树上听了,身形一闪。
三族对峙中,突然现出个人来,吸引了全部目光。他同苍泱水对了一眼,突然一拂黑衫,轻轻欠身,捧出一弓一箭:“苍主,东西皆在此。”
苍泱水眼神细密,紫袖一翻,十分流畅的取过弓箭,道:“你下去罢。”
潇湘依旧轻欠身,飘忽不见。
楼何似此时也赶到,同楼倾城窥视内部动静,见潇湘此举,胸口一颗心突然狂跃起来。倘若他们进内递物,苍泱水一定逃脱不了与鸟族勾结的头衔,潇湘进入也是同样,勾结这两个字,永远适用,只除了一种情况。
潇湘那一躬,做小伏低,旁人只会以为是苍泱水的手下,顶多会想云水之主还有多少势力,只是勾结,却谈不上了。
黑衣绿衫,忽飘而来,潇湘依旧轻掐楼何似下颔,印上一吻,道:“我做的好不好?”
楼何似满眸的笑意,搂住他颈项全心全意回吻,道:“你好俊!”
潇湘反倒有些窘了,瞅着楼倾城在旁边,道:“你小弟……”
楼何似此刻的心,倒是前所未有的甜蜜,看潇湘依旧,也愈看愈爱,在他唇上亲了几下,笑道:“好,今天就算了……”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
紫衣人舒卷长袖,射日弓,灭天箭在手,直搭其上。那一身风华,似乎化入弓箭之中,带动着沉寂的力量,都在觉醒!
“数千年前之神物……愿试者请。”
三族皆凝息屏气,无人愿意出来试箭,却愿意观看此箭威力!若真乃神物,苍泱水之话,多少也可信了一半。期子跃突然悠悠道:“苍主,我等皆非神圣,不敢接箭,但箭射凡物,也无法现出高明所在,我有一言,苍主可愿听?”
苍泱水道:“请讲。”
期子跃道:“只要此箭将鸟族障壁射穿,我便信焉!”
204、重生
日正中天。
苍泱水神情依旧,只是缓缓往上看了一眼。
这句话,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倒是异曲同工。若箭破壁,鸟族便大难临头,若不能破,他无疑自己打脸。
如何破局,端看一瞬之间。
一分一寸,阳光渐渐移动,随后正中,洒在射日弓上。
期子跃不耐烦,道:“苍主为何不动?是在想瞒骗的对策么?”
苍泱水唇边突然泛起一点微笑。
箭尖缓缓转动,最后对准了山顶之上的防护壁。半透明流转,中间梧桐树已经长成擎天,枝叶云一般的翻卷出去。树上各色房屋,已经见的分明。
场中的表情各不相同,有人惊讶,有人疑虑,有人沉思,但所有目光,无一例外落在紫衣上。
弓渐渐拉成满弦,所有的力,开始聚集。一点阳光落在箭尖上,突然蔓延开来,流满光华!好似沉寂的土地,一瞬间爆青吐绿,生机盎然!
只听一声弦响,箭化光而出!
防护壁巍然而立,瞬间双方,碰撞而上。
光罩天地,将整个山头都包住!烟尘弥漫,弥漫中霞光突起,一声清鸣震慑天地!
周围原本静寂,一时间冒无数拍翅声,万处合一,震耳欲聋。一鸣突起,万鸣跟随,莫说仰止崖,整个苍梧山都被包围!众人仰头望天,黑灰蓝绿红黄紫,各色各样的羽毛扑天盖地,遮蔽阳光!
云霞腾起,金光闪烁,巨大梧桐树渐渐显现出来。
无数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鸟儿在空中飞旋,逐渐分成两队,形成整齐秩序。一圈上,一圈下,交替极快的飞翔。众星捧月般,一抬罗汉床从上缓缓降下,床的四角牵系彩缎,由十二头鹰叼持。左金雕,右天鹅,一角绛红衣顺金丝从上垂下,十数长带飘动,末端玉环叮叮当当,敲出无数心动神驰。
熟悉的容貌,熟悉的身段。凤眼含秋水,轻往上勾。乌黑的长发勾缠纠结,流满一身。纤纤长指靠在颊边,绝色美人慵懒倚向床头,腰若扶柳。
“有什么谈判,不如让鸟族也参加一把。”
他微微一笑间,容貌闪动,一半清冷,一半妩媚,衣裳颜色也变,一半黑衣紫纱,一半红裳金丝。
三族猛然都有了动静,兵戈碰撞之声不绝。突然空气一冷,从左边崖下骤然冒出黑气来,一圈儿包围蔓延。崖下右边,随之冒出冲天的金白色烈火,也是一圈烧过来,同阴气恰好连为一体,各占半圆,将整个仰止崖全部围住!一半阴冷之极,一半炙热火烤,场中人如处地狱。
两声粗哑鸣叫,黑羽白翎共起,翔至罗汉床前化形,当空而礼。
“鸦族楼何似楼倾城,恭迎王上重生!”
清脆不一的鸣声随之而起,欢喜之情,满溢言外!
苍泱水负弓于背,凤凰化为红色,九咏萧韶微笑道:“云水之主,你的东西。”
他一抬手,那根灭天箭打了个旋,岚然飞到紫衣面前。
苍泱水接箭还囊,淡淡道:“多谢。”
凤凰又是一闪,化做了九歌清角。
于是三族的谈判,变成了四族,谈判的内容,也转了好大一个弯。
凤凰并不提大劫之事,只是谈判停战。否则,又会转到云水之主勾结鸟族上去。不过战一停,苍泱水的目的,也达到了。
剩下的,就是等待时机,让四族合作了。
楼何似单膝跪在殿下,看着殿上的九咏萧韶。那面孔似熟悉,又似陌生。
“平身。”
他和楼倾城一同起身,谢了恩。凤凰半倚半靠的瞅着他,道:“据说,你是第三个拥有朝凤令的重臣。”
楼何似低头将朝凤令捧出,道:“王上垂爱。”
凤凰微微一笑,道:“何必如此,我不过一问……你收起罢。”
他又道:“我熟悉了饮羽同如琢,对其他人却不大了解,你有空来同我说个话儿罢。”
楼何似道:“遵命。”
一时之间,突然唏嘘。
他与凤凰,从来不是亲密关系,君君臣臣罢了。今日凤凰性格依旧,忘记前尘一切,却莫名的伤感,大抵是对过去的怀念罢。
夜晚之际,宫人持灯带领,楼何似入了内室。
红衣高倚,却非卧房,而是客室。
九咏萧韶拿一双凤眼看着他,道:“情况如何?”
楼何似不禁叹息,凤凰把任何人都忘了,也不会忘了自己的使命。
凤凰一出,天下乃大安宁。
将楼长消之事和盘托出,细细讲解,道四个条件只完成一条,剩下尚待发掘。九咏萧韶思前虑后,微微摇头,道:“为何我觉得……这事只能让我做?”
他指的是第一件,以他的身份,自然好办的多。
波光轻转,道:“嗯……楼何似,这条件未免太辛苦。”
楼何似莞尔,道:“并不是我提出的。”
摇摇指尖,却没有反应,再摇摇,楼长消不愿出来。
只得罢了,向凤凰告了退,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这梧桐树之上,倒是许久没回过了,甚至连住,也住的很少。
门一开,雪白身影扑出来,欢叫道:“哥哥!”
楼何似抱住弟弟又揉又亲,问道:“潇湘呢?”
楼倾城眨眼道:“他不是鸟族人,所以被安排在……贵宾院!哥哥今晚和我睡嘛,和我睡嘛!”
睡一晚自是无妨,楼何似又惦记着第三个条件,道:“好,咱们进去罢。”
205、
楼倾城喜孜孜的蹦到床上,拍松了软枕,抖开了缎被。又把身上的衣服脱掉脱掉,只穿了一身薄单寝衣,往被子里钻。楼何似见他一派小孩心性,弄散一头长发不自知,只是眨巴眨巴大眼睛,等自己进来。
一手抱住,倾城腻到他怀里,蹭来蹭去,道:“哥哥的味道真香,哥哥真漂亮,是娃娃见过最美人。”
楼何似莞尔,道:“说,你又要提什么要求了?”
楼倾城把脸埋在他怀里,咯咯的笑了起来,道:“哥哥本来就是美人嘛!”
楼何似捏了一把弟弟的小嫩脸,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小算盘!”
楼倾城笑道:“好嘛好嘛,娃娃只是想提醒一下,哥哥答应娃娃的事嘛。”
楼何似道:“哦?什么事?”
楼倾城怒,在被子下踹了他一脚,道:“就是你和死蝴蝶走的前一天,答应我的!哥哥赖皮!”
楼何似笑道:“我记得记得,你别激动。 ”停了会又道:“现在你是想到要求了?”
楼倾城眼巴巴看他,点头。
楼何似想了想,道:“在这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
“你还记不记得,前生的事情?”
楼倾城瞪大着眼睛看他,然后摇了摇头。
楼何似又道:“你一化形,就叫哥哥,既然不记得,为何会这么粘我呢?”
楼倾城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就是记得这两个字,就叫了。”他甜甜的笑了,道:“哥哥同我想的一样,又好看又聪明,又厉害,哥哥是世上最好的人,是娃娃最喜欢的人。”
楼何似轻抚雪白长发,道:“我有一件事,要讲给你听。”
他开始讲述,将许久之前的大战,楼长消的第三个条件,完全说出。
楼倾城安静着,只是脸有些白。
楼何似柔声道:“时已隔世,娃娃是否还有怨念?”
楼倾城缩进他怀里,道:“我不知道,但是我除了哥哥,谁也不喜欢。谁要是讨厌哥哥,我就讨厌他。”
楼何似微笑道:“那哥哥喜欢的人呢?”
楼倾城小嘴巴有点翘,道:“那我……那我,哼哼。”
很显然的想到了潇湘依旧。
楼何似笑道:“好吧,那哥哥想做的事呢?”
楼倾城毫不迟疑的道:“哥哥想做什么,娃娃就做什么。”
楼何似轻叹,把脸埋进雪发里蹭了两下,道:“不是我逼你非得喜欢谁,只是如今,谁也撑不下去了。大劫一至,我们全都得死……包括你和我。”
楼倾城闷声道:“原来也发生过,总有活下来的。”
楼何似好气又好笑,道:“你也许有这种运气,我不一定。”
楼倾城道:“如果……”
又停下来,不说话了。
楼何似轻嘘一口气,道:“如果我们加上潇湘苍泱水等高手,独辟地方躲藏,也可以躲过是不是?”
“如果那样,还可以加上四族之王呢,只是苍泱水会无视咱们,凤凰会驱除咱们,也说不定将人绑起来,作为抵挡的盾牌……海千层又多了一个鄙视男人的理由……就连潇湘,他的表情也一定很古怪。”
“我知道你不在乎他们。”
楼何似柔声道:“但我……无法那样。”
楼倾城低低的道:“我知道。”
“哥哥总是待别人很好。”
楼何似道:“我不是待别人很好。”
“我只是……”
他笑着撑撑额头,道:“一直以来,怨念都太强了,看来死过一次,就是拥有鬼魂的某些特征。”
楼倾城却没有追问这个“死了一次”,只是安静了半天,幽幽的道:“我知道了,我不会怪他们的。”
楼何似叹道:“如果你真的放不下,就直说,我不会苛责你,毕竟一个人生气,不是说高兴就可以高兴的。只是希望娃娃想一想以外的人,还有很多孩子,也有哥哥的。”
楼倾城把脸闷在枕头里,轻轻嗯了一声。
楼何似略有欣慰,却觉得有点不对,扶了倾城肩头,道:“娃娃?”
楼倾城一挣扎,埋向被子里面,不肯抬起头来。楼何似用力扳他,抬起一张俏脸,上面却沾满了泪水。
怔然道:“娃娃为何要哭?”
楼倾城不答,只是摸索着蜷了,抽噎着大哭起来,声音嘶哑,竟是无限伤悲,眨眼湿了一块衣裳。楼何似将他抱住,拿自己袖子拭泪,又急又莫明,道:“娃娃为什么哭?只是原谅他们而已,若能消去大劫,自是平安无事,若不能,像娃娃说的,也未必一定死,为什么要哭?”
楼倾城哭的声虚气短,一面摇头,道:“不为什么……”
这回他却不听话了,三撬两撬,就是说不为什么。楼何似看他哭的凄惨,又哭的实在没来头,只得归于受了委屈,仍然怨恨他人。一直抱到半夜,人才渐渐睡去,泪痕还挂在脸上,漂亮的眼睛肿的像桃子。
206、阻止
由于这一场哭,他把楼倾城未提的要求忘了,倾城也再未提起。两人相拥到天亮,倾城还未醒,楼何似把被子给他掩了,自己下床来。
照目前情况……前三个条件,只剩下第一个了。
对指尖轻道:“你出来!”
一缕阴气轻飘,人形忽而显现,楼长消捧着长长卷轴,出现在面前。楼何似道:“可以说出第四件东西了么?”
长发中显出凝玉的脸:“尚有一件。”
楼何似道:“不可通融?剩下一件是凤凰的事,我们正有空呢。”
楼长消微笑了,道:“你会忙的……不必急,第四件东西很容易拿。”
他话声未落,外间一阵脚步声传来,白衣宫人的声音响起:“何似大人,王上有命,立即请您去议事!”
九咏萧韶轻撑额头,坐在王座之上,目光望向进来的人,道:“楼何似啊楼何似,归跟结底,还是要你做。”
人族水族在凤凰重生的压迫下,虽不大相信此劫,却同意暂时休战,这便足够。但兽族之王却坚拒,提出一个条件来。
“他要你做使者,出使兽族,与他谈判。”
九咏萧韶半合凤眼,隐含深意。
楼何似一愣再愣,最后心里想到,难得楼怀远还记着他。
他不能不应,也不想不应,当即接下使者身份,准备前往兽族。楼倾城死活要跟着,潇湘依旧同样不肯放手,于是拖拖扯扯,三人上路。
才到山脚,一黑衣人当道而立。
楼何似怔道:“写眉哥哥!”
写眉动了动唇,神色温和:“你们几个,随我回去罢。”
三人都呆了呆,潇湘依旧瞟了楼何似一眼,听他道:“写眉哥哥,王上有命,正要与兽族谈判,待事毕了,一定回鸦族看看。”
远山翠黛眉淡开,道:“既是如此,何似,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到了兽族后,什么都不要做,然后给我回来。”
楼何似半晌不语,蹙眉道:“写眉哥哥为何要如此!”
楼写眉淡淡道:“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楼何似左右为难,写眉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不愿违背的,但写眉提出的要求,又是非违背不可的。迟疑只道:“……何似不能。”
楼写眉逼近一步,道:“是不愿还是不能?”
“我不许你去,如果一定要,就从我的尸体上过去。”
楼何似惊呆了。
脸上突然一冷,却是小颗水珠落上,下起了小雨。只听潇湘突然道:“落雨了,这样罢,也不要干站着,我们找一间屋子坐下来慢慢说。”
借宿了山下鸟族的屋子,腾出一间来,中间生了火。楼何似拿着拨火棍,挑了块未烧完的半焦木头,缓缓挪到一边,架了起来。楼写眉坐在他对面,另外两人则出去了。
两人都不说话,半晌楼何似道:“写眉哥哥……”
楼写眉轻声道:“我知道你要去破大劫。”
楼何似猛然抬头,那人道:“你不能去……”
他默然一会,道:“写眉哥哥,我不会死。”
楼写眉放柔了声音:“据说五百年以前,楼长消也说过同样的话。”
楼何似拨着火:“如果不破……我也必死。”
楼写眉落下一绺长发,深深的看着他,叹道:“不会的……你不想死,就一定不会死,鸦族内的地宫,我已有布置。”
对了好一阵子话,他的脑筋才缓缓转回来,把事情理了清楚。原本万事具备,却没想到最大的阻碍是写眉,而且竟然将退路都准备好了。心中宛转难过,平时的辩论口才都跑去了天边,只道:“即使我不破劫,也要说服兽族结盟,正是鸟族所需要的……”
楼写眉凝视着他:“如此也行,只是你保证……回来之后,便在鸦族深居简出?”
楼何似默然。
对面的人缓缓伸出手来,抚摩他的脸。那手指很长,秀气的很好看。掌心是湿热的,指尖却带着一星冰冷。手掌移到脑后,轻轻的收紧,将他按过去,搂在怀里。楼何似紧握着他的臂,闻到那人的气息,温柔而又悲伤。
“……宝宝,你真的一定要去?”
楼何似好似心被揪了一下,气息一窒,在嘴边的答案又卡了回去。
过了许久,他勉强张嘴,道:“是,我要去。”
写眉双手一震,寒声道:“那你现在就杀了我!”
楼何似又急又痛,猛然站了起来,挣开那人的手,推门就跑出去。身后有人在呼喊,他一律都听不见。夜晚的天空正下着雨,小路泥泞着,他差点滑了一跤。林中睁眼不见五指,只听见雨声和偶尔的翕簌声,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楼何似撞着了一棵树干,喘着气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