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娘娘!”宫人略有疑惑,旋即应声道。
绯颜松开牵住奕鸣的手,有三年没有做这碗面了,真不知道,手艺是否退步了呢?
“等我一会。”她轻轻摸了摸奕鸣的小脑袋,返身,走上腾空的那处灶台。
御膳房的作料是极其丰富的。哪怕只是一碗银丝面,宫人端来的配料,仍让她略有生疏的手艺仍做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面来。
番茄、鸡蛋、虾米配上银丝面,煲成浓浓的一大锅时,她才发现,好像是煮多了。
但,味道真的好香啊。
连她都要醉于这种香味道里,那是属于最纯粹的食物味道。
“嗯,看起来,你做得还不错。”这个混小子,在旁边,伸长了头颈看着,又人小鬼大地说出这句话。
“那是当然。”她略带自得地轻轻抬起下颔,拿起一旁大勺,舀了一勺面进海蓝青的薄瓷碗中。
“快点,我饿了。”
奕鸣嘟囔着,一并,头颈伸得更长。
她好容易满满地舀了一大碗面,端下去,他早伸手接过。
“嗳,小心烫。”
“嗯。”他带着雀跃地抱着面碗,就着灶头便吃了起来。
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似乎,她做的真得不错呢,只是,还剩下大半锅,该怎么办呢?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倒也饿了,遂另舀了一碗,恰此时,突然,一修长的手,从她手中,把那碗接:过去,她有些讶异,顺着碗望去时,正是玄忆。
他端过那碗,只专心看着碗里的面:
“想不到,你还会做面。”
她站在灶台,脸有些晕红,四周,除了奕鸣之外,膳房的宫人不知何时,早就退到了外面。
随着这一句话,猛地,横刺里,伸出一只手,径直从玄忆的手里,把那碗面就要夺去,玄忆的手并未松开,两股力相冲时,那碗滚烫的面,径直,倾倒在了站于中间的绯颜身上,还好她向后避让得快,只淋了部分的面汤,不然,今晚,真得烫个透心凉不可。
碗盏摔落于地,冷脆有声。
“丫头,你没事吧?”伸出的那只手,正是奕鸣,他瞧见绯颜身子向后一缩,显见是被烫到了。
“奕鸣! ”
玄忆带着愠意喝出奕鸣的名字,绯颜忙唤了一声:
“皇上!”
“可烫着了?”玄忆随她这一唤,立刻用汗巾替她拂去身上的面汤残羹。
“不烫。”她轻轻笑了一笑,刚刚倒上去时,确实有些烫,不过现在,却不觉得了。
此刻恰是难得的,他们父子在一起。
她俯低身,凝向奕鸣:
“那碗还没吃完,你就来抢,再这样,我可不陪你找星星了。”
奕鸣冷哼一声:
“我只是不愿意,你做给他吃。”
她轻点这娃娃的额心:
“什么他啊他的,他可是你父皇。”
奕鸣愤愤地一个转身,并不接她的这句话,回到一旁的灶头,闷声开始扒剩下的面。
“再给我舀一碗,好么?”
“你还没用晚膳?”
“连午膳都未用,才散了议讨。她们说你带着奕鸣来了这膳房。”
看来前朝之事,似乎不太乐观。
是和北郡有关吗?
她没有问,只是转身,替他满满再舀了一碗,剩下的面,恰好舀了这一碗,她递于他,他接过时,眸光已瞥见,锅底再无剩面。
“你呢?”
“我不饿,你先用。”绯颜柔声道。
“我们共用一碗吧。”
他说出这句话,一手捧面一手执了筷箸,夹起一筷面,亲自喂予她。
她的脸有些红,在这宫闱之中,竟也要俩人合用一碗面不成?
“难道,要我用另外的方式喂你?”他瞧她并不吃,带着一抹促狭地笑,问道。
她忙低下螓首,从他的筷中,将那面悉数咽下,银丝面很长,她又不敢咬断,这一咽,可想而知,难度有多大,好不容易将面从头至尾不咬断的咽下他瞧着她的窘迫,轻柔地笑道:
“何必这样呢?”
她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却并不接他的话,他亦柔柔一笑,自顾地夹起面,慢慢地品着。
“丫头,过来喂我!”
莽撞撞的声音响起,奕鸣把面碗一搁,唤道。
绯颜怕玄忆发作,忙用手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她凝向他的眼神,他懂。
遂,返身,她走到奕鸣跟前:
“这么大了,还要人喂,真是不羞。”
“你自己才不羞呢,你若要吃,用我碗里的就成,何必和他去分。”
奕鸣嚷出这句话,她听得出,这娃娃心里的憋气在发泄出来。
这样,倒是好的。
只怕他不说,心里憋太久反是抒不开去。
“好,那你把你的面让给我好了。”她伸手就接过他的面碗,他却并不阻她的手。
这娃娃确是有趣,她捧起他的面碗,学着小时候母亲喂她的样子,一口一口地喂给那娃娃,他吃得有板有眼,只是眼睛,除了看着面,并不望向其他地方。
她喂得很慢,他吃得很快,一碗面快见底时,他不禁顿了一顿:
“再不吃,你就没了。”
“我不饿,你快快吃完,我好带你去找星星。”
他依言,把剩下的面吃完,眼神里满是企盼地望着她。
她用自己的丝帕轻轻替他擦完唇角,玄忆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你再不用,面都冷了。”
她回身,原来,他一直并没有再吃,仍捧着那碗面,等着她。
“我去外面等你,快点。”
奕鸣皱了一下眉,扭头就往外走,真是人小鬼大。
她望着玄忆,就着他的筷子,她和他,一口一口分享完他碗里的面,直到碗内空空,彼此的心,却盈满着充实: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面。”
“我只会做这面,其他,都不会。”她羞涩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衣襟上并未留下多少的面渍。
“哪怕日日用这面,我都不会厌。”
他放下面碗,手轻轻拥住她的身子,她浅浅地笑着,这样的时刻,她品到的幸福,是没有言语可以表达的。
房外,陡然传来奕鸣的声音:
“吃完了就快出来!”
她何时摊上这个管家娃?
但,毕竟是她答应他的。
“你还要回书房去批折子么?”
“今晚,不再批了,我陪你。”
“嗯。”她轻颔首,主动牵起他的手,一并往房外走去。
奕鸣瞧了一眼他们相牵的手,臂手就牵过绯颜的另一只手,往合欢殿走去。
绯颜这才看到,御膳房的那些厨师子皆是退开了些许距离,站在一旁躬身伺立着。
刚刚的一切,明日,又会以什么方式传扬出去,已不是她该顾及的了。
行至合欢殿,奕鸣选了一个向北的位置,仰天看着:
“是这吗?”
绯颜的手轻轻揽到奕鸣的肩上,一并望向那无边无艰的苍穹:
“是,这就是北面。”
玄忆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约定,也仅随着他们的目光往暗黑的天际望去。
今晚的夜空,繁星点点,但,北面,确实有一颗星是最亮的,他听饮天监说过,那个位置,最亮的星,是北极星。
绯颜松开牵住玄忆的手,揽着奕鸣,一并坐在合欢殿外的草地上,四周,宫人都退至树萌处伺立着,湖边的草地,就他们三人而已。
玄忆顺着绯颜,一并坐下。
“那颗星,看到了吗?”绯颜伸出纤纤的手指,指着北极星的位置,道。
“嗯!看到了!”奕鸣的声音带着欣喜,欣喜后,则是一声没有压抑住的哽咽。
“母妃就在那上面看着奕鸣。”
绯颜柔柔地说出这句话,奕鸣的身子,靠在她的怀里,抬起脸,望着那颗星星的位置,眸底,有些热热的东西要涌出来,随着脸的仰起,那些东西,不过是倒流回了心底。
把他连日以来,逐渐麻木的心,暖融了些许。
“母妃...”他在心底喊出这两个字,嘴唇却只是微微地哆嗦着说出另外一句:“为什么,你要伤害母妃?”
这句话,绯颜明白,是问玄忆的。
她的身子,稍稍向后抑了一下,玄忆却沉默不语。
“奕鸣,没有任何人伤害你的母妃,为什么你要这么想呢?你看,这星星那么地亮,你母妃正幸福地在天上看着奕鸣啊。”
“没错,我是伤害了你的母妃。”玄忆骤然说出这句话,语意艰涩。
他不要婳婳替他去掩饰任何东西,他的确伤害了沐淑妃。
奕鸣随着这句话,绯颜能清楚地觉到,他的身子,瑟瑟地开始发抖,她用力抱住他,他迅速,把他的脸扎进她的怀里,而,他的哽咽再没有办法抑制地传了出来。
玄忆伸出手,把这个六岁的娃娃抱进自己的怀里,这一次,奕鸣没有拒绝,只是,身体还是僵硬地趴伏着。
“奕鸣,有些事,你还小,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你才能明白。等到有一天,你站到我这个位置,就会真正懂得,有些人,是你再避免,都会伤害到的。对你母妃而言,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夫君,但我希望对你而言,我能是一个称职的父皇。”
奕鸣随着这句话,用握紧地小拳头捶着玄忆:
“我恨你啊!为什么我要有你这样的父皇!母妃那么等你,你都不来!我恨你!她去了,你都没有为她多停留一会,我好恨你!我不要你这样的父皇,我不要!”
这一番话,他重复地说着,捶打玄忆的身子,却慢慢地在减缓下来。
“奕鸣,恨你父皇,难道真的能让你忘记母妃离开的痛苦吗?如果能,你继续恨,如果不能,为什么,你不试着去接纳你的父皇呢?假若他对你母妃没有丝毫的感情,怎么会有你呢?但,大人之间的感情,并非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能明白的。等再过十年,你就会体谅你的父皇。当然,到了那时,假若你还恨他,那再说出这个恨字!这恨,才不至于象今天这样,说得出口,却连你自己,都未必是信服的。”
绯颜在一旁,说出这句话,她看到,奕鸣抽搐的身子,渐渐的平静下来,唯有那些哽咽声依旧萦绕在合欢殿的一隅。
她承认,这一句话,或多或少,并不是事实。
他们这一对父子,彼此倔强的天性,却真的太象。谁都不肯让一步,这样耗着,不过是,增了自己的堵,却未见是好的。
所以,哪怕这话,带着虚假,能化去一些他们的堵,她亦不认为是不能说的。
玄忆抱着奕鸣,他很少抱他的孩子,从小开始,他们就奉着先帝的遗命,被安置在帝子居,因此,他并不是经常能见到他们,这一刻,抱着他,他能觉到这个孩子的痛苦。但,他的母妃,不过是后宫倾讹的牺牲品。
哪怕,之前,他曾厌恶过她,随着她的逝去,这份厌恶,仅化成对奕鸣的疼惜。
若不是生在帝王家,他应该和同龄孩子一样的幸福。
可,这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奕鸣在他的环里,终于睡去。
绯颜略侧过脸,看着这个孩子,睡梦中他停止了哭泣。
或许他要的,只是他父皇的些许关爱,惟有这些许关爱,会让他以为,就如她所说的,父皇是爱他的,所以,必然,也是对他母妃有着感情。
小孩子的仇恨,结不深,只要能及时解开,就不会蓄积在心里,挥之不去。
假若玄景在童年时,也能解开这份恨,他和玄忆应该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口巴。
如是想着,她轻轻地,把螓首靠在玄忆的肩上,现在他们三人,互相倚靠地在一起,伴着奕鸣轻微的轩声,让她觉得是种圆满。
玄忆腾出一只手,更紧地拥住她的身子,她抬起眼睛,望着天上的那颗星星,语音愈低:
“我想母亲的时候,就会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想象着母亲并没有离我远去 。”
“婳婳,不论过多少年,只要我在,都会一直陪着你,让你不会再独自孤独的看着天上的星星......”
语音未落时,突听顺公公疾疾地奔进拱墙内,尖利的声音撕破这份静好:
“万岁爷!太皇太后方才突然吐血晕倒!”
第十九章 龙嗣
长乐宫。
夜色渐浓。
殿中本来静极,远远地,仅听见宫内庭院中隐约的蝉声响传来,一径的声嘶力竭,扰得人心,终是不平静的。
内殿的窗纱是前几日新换的苏州织造例贡的蝉翼纱,轻薄如烟,天青色薄纱窗屉,竹影透过窗纱映在暖绿的帐幔上,鼎炉里熏着兰香,那袅烟也似碧透了,却惟独渗不出一丝的暖意。
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轩窗下凉风暂至,墙上悬挂的簪花图被风吹起,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层层的帐幔后,是雕着飞凤九天的床榻,玉石的榻背上,倚靠着太皇太后。她的脸不知是由于映着暖绿帐幔的缘故,还是刚刚吐血所致,洇出一丝的青白气色。
卸除精致妆容的她,终显出苍老的衰败之感。
曾经她也有过如花的美貌,但在那时她仅能违心进宫,只为成全她所爱的人。
结果呢?她所爱的那人,一直默默爱着的女子并未兑现承诺,亦是进了宫。
从此注定的,再不是她们三个人的劫。
这场劫难,已波及了太多无辜的人,该停止了吧!
她微微弱喘促着,方才的吐血晕厥 ,虽有专职的太医即刻救护,但,心脉仍是受了损伤。
可,她不悔。
帐幔被人掀起,深青的身影出现在她的榻前。
他,来了。
不早一刻,也不晚一刻,在她希望的时间,他再次出现,主动地出现。
她的让步,换来那次不愉快之后,他再次的出现。
是值得的。
“宛如。”
他唤她的闺名,她柔柔的一笑:
“皇上会下定决心,册嫣然为皇后。”
他不满,她册绯颜为皇贵妃,那么,册纪嫣然为后,应能将彼时的不满悉数淡化些许吧。
毕竟,对于如今的周朝来说,摄政王不仅举足轻重,更对内庭的制衡起着绝对的作用。
她明白这一切,所以,这一次的让步,她带着同样绝对的刻意。
他对她说出的这一句话,仅是沉默。
他凝望着眼前这名女子,他不是不知道,她爱着他,即便,带着绝望她都没有任何怨由地爱着他。
可,他的心,却早遗落在那名女子身上,即便是清莲庵都没能阻止他的心随那名女子一起起伏。
“这是哀家能为摄政王,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请摄政王在如今外患忡忡之际,切勿成为皇上的内忧。”
“立奕鸣为太子,这一点也必须要改变。”随着她的这一句话 ,他的声音恢复高高再在上的淡漠。
“哀家劝摄政王切莫再得寸进尺,虽然朝中大政皆以摄政王和风相为重,但,林太尉毕竟手握我朝的兵力虎符。若废奕鸣,由此带来的后果,恐怕 ,亦非摄政王能转圜的吧?”
“太皇太后应该清楚,本王的能力。”他冷冷地抛出这句话。
她怎么会不清明呢?
这么多年,她爱他,所以她也更了解他,更看透他。
不过因着爱,她选择忍耐。
纵然,这层日复一日的忍耐,终将在某个节点爆发。
或许那时,她早就葬在帝陵中了吧。
历朝惟有皇后,能随葬帝陵这一点,是那名女子无法得到的,她去后,只能葬于妃陵,到头,惟独这一条那名女子输给了她。
“哀家自然清楚王爷的能力。”她顿了一顿,语峰一转,“王爷你看,苏州织造这次进贡的蝉翼纱和帐幔如何?”
缓缓说出这句话,她的凤眸里含了一丝笑意。
苏州织造纪赦为纪嫣然入宫名册上的父亲,若她今日吐血晕殿与这纱幔有关,那么,纪嫣然不仅不可能封后,甚至,被处以极刑,都由不得摄政王。
摄政王懂得她话语里的意思,他微微眯起深黝的瞳眸,这一眯间,瞳眸里射出一束冰冷的睿光。
这束睿光让太皇太后眉心一蹙,一蹙未松时,摄政王同样冰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太皇太后莫逼本王做出不顺我朝之事!若太皇太后以此为胁迫,本王,只能让太皇太后明白,何谓玉碎瓦不全!”
“哀家愿意见识摄政王的手段可只怕,嫣然却是看不到了。”
摄政王欺步上前,瞳眸炯炯凝住榻上之人。
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嫣然,这是,他这辈子,或许,除了那个愿望之后最大的依赖。
“好,很好。”他说出这三字,唇边浮出微弧,“宛如,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昔日的爱,今日,不过是演变成为对本王的恨。嫣然是羽熙的女儿,你当然是容不得她的。”
他说出这句话,正击中太皇太后心底的柔软处,她倚在冰玉的背榻上, 心里再无法做到刻意的平静,难道,她在他的心里,临末了,还是这个样子吗?
她早就放下了恨,除了悔,她再没有任何关于恨的情愫,当年的人,一个一个都离她而去,不论对与错,不论爱与恨,她只希望在迟暮之年,对一切都有所补偿。
为什么,连这点,他都要粉碎怠尽呢?
他知道,他的话,对她来说,是重于一切的,一直都是这样。
“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通禀声。
玄忆还是来了。
摄政王冷冷地牵起唇角。
“到帐后去罢。”太皇太后淡淡地说完出这句话,摄政王袍袖一挥,径直往一边的帐后隐去。
她望一眼窗外幽黑天幕上灿烂如银的碎星,这些碎星的熠熠落进她的眸底,却始终敌不过玄忆眸底夭华。
“皇帝,你来了。”她没有如常地唤他“孙儿”,一句“皇帝”是她自那日训诫他后的称唤。
“朕听闻皇?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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