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流泻下来,风吹过,打在建成手臂上。 建成揽过他的腰,轻轻一托,明日就侧过身子,半靠在建成臂弯里。
正面相对,两颗心都钝痛。无法言语。
明日发现他伤势沉重,他俊美的脸被划破……
建成觉得他的苍白几乎透明,倾城孤寂愈发单薄……
他将掌心贴在明日背心。刚才的内力相撞能冲击到任何人,更何况明日那样几经波折的身体。
明日的痛,从来没有任何声音。他分明苍白、疲惫,眼中却满含欣慰地看着,静静用一双漆黑如夜的眸子看着。
那大概是让人倾了天下抛却性命的眼神。深刻地缠绕,不屈地抗争。冷傲的欧阳明日隐藏着的灵魂,只在李建成一人面前,展露,毫无保留。
建成紧咬着唇。这一个瞬间,胸口剧痛,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他如花瓣洁白的脸。
眼神轻抚着。他们之间是寂静的喧哗,无声的软语,和秋风回旋。
你伤害自己了吗?为什么这样憔悴?明日。
有生之年,你是我天意的劫难。建成。
明日,我要拉着你,一起万劫不复!
大概,我们在互相摧残吧。
是的。不过,心甘情愿。
无怨无悔。
渐渐上扬的唇角。白日的光线下,两人放肆而张扬地笑。我们是有默契的呢。
远处的美丽。无法触摸。
李世民突然觉得明日遥不可及。窦建德感觉自己的血在冰冻。
看啊。欧阳明日和李建成,他们之间不允许任何人介入。
建成在光线下微笑,开口说:“走。”
他的声音很低,估计嗓子破了。
明日伸手,“给。”
他的声音清澈依旧。很突然的,建成在那声音后面,感觉到一种暗夜的惊艳。
建成接过“蛟龙剑”,反手一抖,抬头看向窦建德。
明日挥袖,弦张弓满,直指李世民。
越过李建成右肩,李世民看见冰冷的弓箭后面,欧阳明日清冽的眼。
顺着剑尖,窦建德看见刚才揽着别人的手,现在正握着蛟龙指向自己。李建成修长的右手。
建成一夹马腹,影焰抖抖鬃毛昂首踏着方正的步子向窦建德迈去。
明日的威胁让李世民不得不勒住马,侯集君上前挡在李世民身前。
明日瞥眼看到建成左脸颊有个奇怪的图案。像个叉子的形状,不是太大,却也显眼。暗黑色的线条。看起来应该是被施针缝伤留下的痕迹。
相隔不远的距离,李世民不知道是不是该笑。他连杀我,都要看那个人一眼吗?漫不经心得可恨!
可是,明日眼中异样的光彩没有逃过李世民的双眼。
窦建德眼如寒冰,恶狠狠盯着建成。付出没回报,一切只能毁灭。
建成也冷冷对视他,右手五指握紧“蛟龙剑”准备与他拼死一战。方才的一战,连古木天都吃惊不小。不论武功路数,内力聚散游走,建成都已俨然长进不少,与元贞几乎一样。
窦建德把握不住建成的深浅,但他却清楚刚才的最后两击其实只需要三成的功力就可以至命。结果自己不过是被打散内力,受了外伤。
原因只有一个。建成伤重难愈,内力不济。估计己不足三成。
明日也很快察觉。建成呼吸不稳,浑身冰凉,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明日上下打量建成的装扮,恍悟他原来是为了以假乱真,利用元贞皇后的身份先吓唬人,躲过那些雨蝗箭矢。
“你笑什么?”建成问。
“这也是偷的吗?”明日瞟了眼他垂落在腰间的一组环佩。
“借的。嗯?我偷过东西?”
“嗯。”点头。
明日敛了笑。建成的左臂,从刚才到现在一直低垂着。剩下的三匹红练绕过他左肩,软软搭在影焰背上。
建成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摇了摇头,轻浅地笑。淡淡的酒窝,似月光下的芙蓉。
明日闭了眼,又睁开。欠身靠上去,贴在建成耳边低语。
建成有些讶异,思虑片刻,然后点头,说:“明日,说不定我们就要死在一起了。”
明日说:“一起轮回吧。”如水的眼,注满恣意的笑。
“好!”
可是,
这,
这,
这俩人的动作,实在,暖昧!
一众正在厮杀或正要厮杀的各色人等,都有些惊诧,尴尬。
窦建德脸色铁青。李世民铁青脸色。
窦建德的刀尖开始颤抖。荡出一圈碧光。
建成忽想起什么,对窦建德说:“等等。”然后自顾自低头问明日,“那烟花怎么回事?我吓了一跳,以为你被抓了。赶到唐军那儿,又听说雁门关挂了很多花灯。我就猜有诈。”
明日刚才发觉李世民要和侯集君说话,便张满弓示威,不准他下令给侯君集。这会儿一面盯着李世民一面回建成说:“李世民放的。我被他扣了两天。还好你没中计。”
“怎么被扣的?有没有事?怎么又回的雁门关?我差点急疯。到处打听不知道哪边是真哪边是假,又不敢冒然现身。看着雁门关和李世民的大营,接近不了。”
“我没事。他又把我送回去了。我也是到处找不着你,且又怕找到后泄漏你行踪,是以也不能声张。你这么多话?”
“我才醒过来。睁耳朵就听见李世民那儿放烟花,于是开始一直寻机会找你,可伤又不好。幸好打听到那天爆炸没伤着四方城主。我也才安心一些。你一定急坏了吧?唉,都是我不好,睡太久了。我还好多话呢,现在挑重点说好了,怕等下没空说了。”
“很着急。后来听说影焰失踪,我就断定你活着,它先找到你了。你在用它传话给我。可我想它能找到你,那别人也能跟着它找到你,总是不放心。你怎么能睡这么久?”
“我就知道你一听说影焰不见了,必定会明白我。我说了要十年二十年地等你,怎么会死呢?是我不好。以后不睡了……”
……俩人一直聊。
窦建德脸色越来越阴沉。刀尖光芒愈盛。侯君集的骑兵和刚才跑向俟弗利的一队人马开始悄悄移动位置,企图围住建成和明日。
易山、古木天,连带俟弗利都顾不上高兴了。这仨现在特想求那两位爷赶紧的先办正事儿再接岔说。人都快杀过来了!!!
明日忽然偏过头对古木天说:“师叔,你和易山先退回雁门关内去。”然后顺便对侯君集和李世民说,“站好别乱动。我只对准你们秦王,这个距离我不会失手。”
古木天急道:“明日,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能走?!你们两个别胡闹,先办正事。”
建成说:“明日,战场上威胁别人应该凶一点懂吗?就像你平时对我那样……”迅速转向古木天,“师叔,我们会除掉这些乱臣贼子。不过你和易山得先回去。你们在,我们会顾虑。”
古木天叹气:“你怎么还没学乖……”
明日说:“我没有凶你。”
建成说:“你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有???”
“……没,没有。”
易山很头痛。大公子,人家俟弗利都瞪大眼珠子瞧出来他不对劲了,您还没发现啊!跟着一起浑闹什么啊。
“李建成!”一声怒喝。
建成抬头,“窦建德,你最大的错,就是杀了边疆老人。”
窦建德说:“不。我最大的错,是为你倾尽天下,覆灭西夏。”
明日秀致的羽睫轻颤。定定看着期盼离弦的羽箭。
三军对垒。沉默的风呼啸而过。有凄历的声音。
建成说:“我们曾经是朋友,可你背弃了这份友情。你趁我昏迷,母后刚为我疗伤,元气大伤,边疆老人又正在为我施治,便趁虚而入。要不是边疆老人挡了那一刀,连母后也被你一起……”
“阁下是哪位?”
秦王的声音。打断了建成的话。
侯君集立即接上去说:“阁下是冒冲我皇后娘娘来的,还是打算说自己是皇太子?面具可以做假,可声音是做不得假的。阁下的声音,跟哪位,都不像。”
嗖
啊!
侯君集中箭落马。他没有闪开。 因为一闪开,中箭的就是李世民。
明日直面李世民,一边从箭筒再取出枝箭搭上一边说:“李建成,该调教你们大唐这些目无礼法的将军了。”
建成叹气:“他们现在硬要说我不是李建成。别说调教,恐怕我们现在还有万箭穿心的杀身之祸,哪儿能训人呢。”
建成突然一夹马腹,影焰霍然冲向窦建德。
几乎同时,李世民翻下马背,明日急箭破空。
李世民的身后漫天箭雨,如湍流淹没建成后背。
“左手?”
“断了。”
实非所想
每个人杀他所爱的,是为了摧毁自己颠狂的心魔,还是为了惩罚他的欢笑?
也许深深的相爱都是疯狂。离他太远,就用一生的时间兜个圈子接近他,哪怕只看一眼,就杀了他。离他太近,就承受不了他对你的视而不见,想让他痛苦,让他安静。
李世民从来没有想过,那朵白色的流云长袖就那么轻轻一挥,甚至他的唇角都还挂着那清冷澄澈的浅笑,可一切,就随着那素净的手划过那样寂寥的弧度,结束。或者说,开始。那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军令,也是最令人叹息的。
窦建德也没有想到,乖戾如建成会那样宠溺地,放纵地,让四方城倾巢而出,踏上李唐国土。现在的他,一如当年的自己。那时候,国主笑着看唐国公世子策动天下,挥师攻打西夏的城池。可当年纵横跋扈的人,现在只是扬手抖落红练里的断翎残羽,沉寂地拥着怀里的人。
李世民在漫天箭雨飞洒而出的一瞬,身体冲了出去。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心念脱缰。他忘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而这些箭,不仅射向李建成也可能射落自己。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后悔的。后悔那天射出那枝火箭埋下仇恨,后悔当时冲出去抓那枝火箭的不是他,是李建成。
现在后悔,已经太迟。
红练席卷天地。相拥的两人置身在红纱缥缈的仙境,亲密的,没有距离。
建成舞动得红练如波浪,盘旋着缓缓携了凶器落到地上。叮叮铛铛坠了满地,死气沉沉。
“假肢?”明日蹙眉看建成扬起的左手。
“师父接的。合着咱俩正是缺胳膊少腿。”
“我瞧瞧。”
“先解决他们。”
李世民看见对面同样冲到半路呆愣住的窦建德。他的腿上刺入一箭。这时,李世民扭头遇见杜如晦惊慌的眼。垂眸才发觉自己前胸和后背各中了一箭。欧阳明日果然没有失手。
呵,又被他伤了一次。
血在不停流。
李世民觉得不知道痛在哪里。或许根本没有痛,或许痛彻心胸。
李世民对窦建德苦笑。
那两个人,不需要我们。你看,他们正笑看前方的杀戮。
窦建德面色苍白,僵硬地扯起嘴角。是啊,他不要我。建成一直是建成。
凶恶的人,往往没有人看得见他们的爱。而美丽的人,同样被人忽略潜藏的冷。
刚才的反击只是掩人耳目。他们吸引了李世民和窦建德所有注意和杀意。
原来,真正发动进攻的是他们。四方城的军队攻进了关隘,踏上了属于大唐的土地。
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才会攻城掠地吗?以为我们只会死守,只懂上奏折吗?错了!明日的眸里有一点亮红,璀璨光耀。生就美人痣的男子飞扬地笑。
建成眨着眼睛,半晌才从明日脸上移开视线,昂起头哑着声音说,从前不还手,只是因为不想。现在出手,是教你们看看什么叫做谈判的资本。
暮色弥漫的时候,李世民的玄甲军完全陷入四方城碎叶军的团团围困。
四方城的军队身着百姓服饰。
燃烧殆尽的火云站在天边,等待夜的笼罩。
你知道多少?李世民问明日。
秦王敢放本城主回雁门关,孤又岂会不知你欲擒故纵?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令孤成为你的阶下囚,兵不血刃让四方城举国投降,然后秦王再把大祭司扶上天可汗的宝座。你二人互相照应,挟制远在长安的太极宫。明日笑。
其实,雁门关早就是一座驻满兵马的空城?
是的。王冼人替明日回答。雁门关的百姓早就被城主和赫连公主秘密迁走了。
你这么防备我?
不应该吗?
你不知道你毫无防备的时候,我有多少机会下手。你在我面前喝药,在我面前沉睡得像个孩子,你甚至把我当作李建成亲近……李世民看着他,没有说出来。
易山突然有点感激李世民。这种时候,李世民居然维护着爷一国之君的威严,没有在世人面前说破。
建成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的眼从俟弗利、统叶护等人脸上缓缓扫过,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的周围是四方城、西夏和大辽的军队。交出窦建德吧,不必要的战争只会削弱突厥的力量。大唐与你们永远是血脉相融的至亲好友。
他是公主的儿子。无论谁看到这张脸都会想起那个蝶舞动天的公主。
窦建德已经被建成打成重伤,一条腿中箭废了,另一条腿受伤也无力支撑。大势已去。
俟弗利振臂一呼,统叶护和几位汗王当即叛变,出其不意就把窦建德抓了起来,献给太子建成。
李世民眼睁睁看着四方城的军队,开进中原的关隘,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李世民愤怒地喊,两个疯子!知不知道,你们都是疯子!这是叛乱!
明日指着他,仰头对建成说,他中了毒,只有五成功力。左臂肩胛骨有刀伤,宽三寸。现在还有两处箭伤。
建成扭头向百姓装扮的程咬金扬了扬下颚。程咬金向李世民走了过去。
建成抱着明日跃下马背,将明日交给易山和古木天。转身朗声说,四方城护卫本太子回中土,功在社稷。叛乱一说,是何言也?
“我们,”建成站在明日身旁,发丝在他身后飘飞如夜之精灵,“在清君侧。”
“清的什么人?”杜如晦问。
“拥兵自重,抗旨不遵的秦王殿下。”建成侧头,看到明日握着自己的发。
易山望着建成,眼神闪烁,“大公子,我,他……”
建成打断,“等会儿细细跟我说。”
“是。”
“你想怎么样?”李世民问。
程咬金已经到了李世民跟前。
建成挥剑,割下一缕发,放在手心。明日垂首浅笑,也拈起一缕发割断。沐着月光和火光,伸出的两手十指交扣。战场和生死围绕他们。
青丝贴在两个掌心,纠缠着埋入掌线,生长。
双手浅握,两字约定:“记住。”
“好。”
明日弯起眼角,点头,把两缕发扭成一个小圈子。建成噙着苦涩的笑意,看明日专注的动作。
结发。明日婉丽,恬淡,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有这样的举动。你……
“二弟,”建成别过脸,暗淡了眼。
看到这一幕,李世民己经愣住。听到这个称呼,李世民惊醒。
“你杀过我多少次了?可我从来没还过手。因为这个称呼。你是我的二弟。”
李世民看到建成凌厉的眼神。俊美的脸上有伤痕。怪异的图案,让美艳添了抹凄绝。
“已经没有退路了。”李世民说。
“我不恨你杀我。我明白你的处境。但是现在我不能原谅你。”建成看了眼明日,“因为你不仅在杀我,更在杀他。这一点,我不允许。”
“除非陛下,否则恐怕太子难以私自定秦王的罪吧?”杜如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打断。
建成挑眉:“哦?这么说,我又成太子了?不是假冒的了?”
“方才太远,不曾看清。太子恕罪。”
如果死在乱军之中,那么这也可成为一个极好的定论上报朝庭。建成冷笑。
“建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