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阳光烘照,虽是不及前舱甲板,却也是个去处。 御船顶足有十余丈长,齐粟娘与十四阿哥各立一端,楼船顶上除了他们两人,也无人相扰。
齐粟娘定下心来,用青铜簪子细细修整泥型,一站便是多半个时辰。待得太阳渐渐向云后隐去,她抬起微酸的颈脖,不经意侧目,便见得十四阿哥低着头,皱着眉,抿着嘴,用龙纹金匕修整沙盘的侧影。齐粟娘微微一笑,见得薄云渐散,便又低下头忙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撑着泥模的右手早已酸了,左手中的铜簪儿尖上已是积满了泥。她正要抬手甩甩铜簪儿,突听得后舱上响起傅有荣柔和得要滴水的声音:“爷,都两个时辰了,太阳早下去了,这东西重着呢,奴才替你抬下去……”
齐粟娘闻声抬眼,正瞧得傅有荣手方碰到了船舷上的沙盘,便听得十四阿哥一声暴吼:“不准碰!”说话间就是一脚踹了过去,饶是他才十一岁,也把傅有荣踢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阵喊打喊骂,闹得鸡飞狗跳。
齐粟娘唬了一大跳,哪里还敢再呆,连忙收了泥模,偷偷儿从前舱的舷梯溜了下去,尤听得傅有荣的告饶声:“十四爷,奴才该死!奴才多事了!奴才是看着爷快要把不住了……”
从此后,齐粟娘再不敢上楼船顶,唯怕十四阿哥下回发怒时殃及她这个池鱼,只勉强在自个儿舱间窗户口晒晒。十四阿哥却是天晴必要到楼船后舱甲板晒沙盘,亲力亲为,一站两三个时辰不挪窝,极是用心。这般过了几日,齐粟娘方隐约明白为何康熙不以他不恤民难,只管自家喜好而恼,看着这小皇子站在后舱楼顶上的身影,竟也觉出几份可爱来。但她半点不敢忘他的坏脾气和随时打骂奴才的主子派头,照旧不敢上楼顶。
太阳还未下山,因着窗户口与船舷隔着宽宽的舱道,阳光却已暗淡了。齐粟娘收拾泥模,提桶去茶水间抢热水,备着陈演回来烫脚解乏。幸得十三阿哥对河工上心,关照陈演,他的小太监秦顺儿时时帮衬,方让她这小孤女比那些一二品臣工,三四品御前侍卫的长随小厮们更易取水。她提着水走出热水间,抬眼看去,十四阿哥还在后舱站着,
陈演一朝得见模型,欢喜非常,他虽也明此道,此时实是无暇顾及,便全委了齐粟娘,一面教她如何修整,一面将每日新得的实据报上,让齐粟娘一一改动。进而验算时献到康熙座前,多是省力。
十四阿哥在陈演手上细细看模型后,每逢晒完沙盘下楼回房时,偶或在齐粟娘窗口外停下,开恩让齐粟娘看看他的河流山川地势小沙盘。齐粟娘自觉年纪不小,头一回做出来的泥模却远不及十四阿哥这十一岁小孩头一回做出的沙盘精细,不免有些惭愧求教之心。她虽是不说话,却扎扎实实把十四阿哥的沙盘看了个仔细。从此以后,十四阿哥越发开了恩,偶尔也叫她动手替他整整沙盘。
虽是如此,十四阿哥的言谈行止却很是拘谨有礼,依足了几位哥哥们的派头。过得几日,言语多了些,也从不独自进房。便是要进房和齐粟娘说话,必要等累了一天的十三阿哥回船,拖着他同来,身后跟着十七八个宫女太监,把齐粟娘的小舱房挤得没个落脚处。这般几日下来,傅有荣时时关照,齐粟娘抢热水、抢热饭时又更容易了些。
如此在高家堰呆了大半月,实据到手,康熙便命回航江宁。众人没日没夜辛苦了一月,都趁着回航无事的时候补觉。陈演鞋子穿破了三四双,每日除了勘测、验算,便只有吃饭烫脚的一会儿功夫眯一眯眼,常常是站着也能睡着,如今已是脸削眼凹,全不似个人样,坐都坐不稳,精神却是极好,
齐粟娘从膳房端了碗细粥喂他。待他吃完替他脱了外衣、鞋、袜,取水给他烫脚。陈演勉强伸手握着她的手道:“粟娘,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齐粟娘再是不喜欢御船上的规矩,受不住天天逢人便跪,见着康熙、陈演这般玩命的架式也是佩服至极,抬头微微一笑,道:“不辛苦,这些事原非为已为私,若是功成,我以后也不用害怕再被洪水追着跑了。”说罢,扶他在床上躺好,替他盖被,柔声道:“快睡吧。皇上是个勤快人,过不得几日又闲不住了。”
陈演点头,却握着齐粟娘的手不放,齐粟娘只得坐在床边,听他道:“粟娘,等这事儿一完,我便陪着你回北方,沿着永定河一线,寻找文姓人家,替你把亲生父母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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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本文中阿哥身边太监名借自《梦回大清》、《步步惊心》、《迷途》、《清朝醉游记》
第七章 皇家御船上的粟娘(下)
齐粟娘听得陈演惦记为她寻找亲生父母,不禁凝目看他。陈演与她虽已订下名份,到底她心中并未想与之成婚。她受了陈娘子深恩,见得陈演一心治河,不太顾俗礼。丢下他一个在皇帝面前断不放心,唯怕他出事。又因着三年孝期在身,婚期还早。便也存了个走一步看一步,婚期临头再走的心思。
平日里她和陈演两人相敬如宾,独处时不过是一人读书、制河图,一人做女红,上得船来,陈演一直忙于河工,甚少说体已话儿。今日听得陈演此话,不免有些失措。
齐粟娘到今日方才正经打量陈演,只见他宽额长眉,脸色因为劳累有些泛白,眼神却是清亮,面目虽与陈娘子不似,不经意间却可从他眼睛中寻到陈娘子的影子。
漕河波涛拍打着御船船弦,发出轻轻的水响,孤灯随着船儿的摇摆晃动着,将两人拉长的影子映在了舱板上。湿润的水气从敞开的舱窗中漫了进来,混着油灯燃烧的烟气,让这小小的舱房如河边小村里一般安详宁和。
齐粟娘凝视着陈演眼角与陈娘子酷似的笑纹,满腹酸楚。那位如母如师的妇人病重之时,她尽心歇力侍奉汤药,仍是眼睁睁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临死前虽是记挂儿子,却也费尽心力为齐粟娘安排了最安稳的生活。若是依着这条路走下去,三年孝期满后与陈演成亲,以陈演的性情,只要她安安分分,终不会短了吃穿,流落街头。她一个无依无靠的逃匿奴婢能得个这样的结局,已是何其之幸?
齐粟娘茫然伤感之时,忽觉面上温热一片,她抬眼看去,只觉眼前一片模糊,隐约知觉陈演从床上撑起身来,凝视着她,右手轻轻在她脸上抚摸,“粟娘……”
齐粟娘惊了一跳,她不避嫌疑,每日侍候陈演吃饭换衣,梳头烫脚,陈演事事都听她摆布,虽是与她越发亲近,却从未有过今日这般狎昵举动。她脸上滚烫,心中又是惊吓,又是恼怒,若是要翻脸拿那些规矩骂他,却又没法开口。她一咬嘴唇,猛然站起,一把甩开陈演的手,转头就向房门奔去。忙乱间一脚把水盆踢翻,溅了半身的水,盆子被她踢得满屋乱滚。她又急又羞,顾不得陈演在身后唤她,一头冲出了房门。
她低着头急急向自家舱房走去,没料到当头就撞上一人胸前,直撞得她额上大疼,轻呼出声,正要道歉,那人却一把扶住道:“可是撞着了?”
齐粟娘听得此人声音,惊得三魂去了两魂,只觉当头一盆凉水浇了下来,满心羞恼愤怒立时全消,头也不敢抬,含糊道:“回八阿哥的话,未撞着什么。”
她被吓得醒过神来,便觉出脸上隐约有些潮湿之意,突地恍然,方才陈演不过是在替她拭泪,并不是趁机占她便宜,却是她大惊小怪,乱了方寸。齐粟娘越发惭愧,却也定下心来。她低着头向八阿哥施了一礼,便要离去,却听得三阿哥笑道:“你这半身水哪里来的?又是这般慌急,变之那样的人,还会欺负你不成?”
齐粟娘只觉得全身如火烧,嘴中说道:“只是一时不小心,并没有——”
三阿哥轻笑出声,道:“你且回头看看,变之急成那样,难不成果真和你拌嘴了?”
齐粟娘一惊回头,却见得陈演已是扶着墙从舱里走了出来,满脸焦急看着她,唤到:“粟娘,你别着急。”
齐粟娘方觉心中一安,那三阿哥的笑声却突地诡异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拉着八阿哥走开了。齐粟娘正觉奇怪,突觉陈演身上仅着中衣,正是从床上起身的情形。齐粟娘又是一惊,明白三阿哥必是有了误会。
她此时只恨自个儿莽撞,又见陈演无力靠在舱墙之上,只得奔上去,将他扶回房中安置好。陈演这会儿再不敢多说一字,多行一事,眼睁睁看着齐粟娘将舱中收拾干净,关门而去。
到得第二日,齐粟娘出房散步,便觉船上众人看她眼光有异,俱是似笑非笑,便是十三、十四阿哥两个小鬼,见着她来,一人低声嘻笑,一人瞪了她一眼,都转身走了。
过得两日,康熙将陈演与齐粟娘召至前舱,和声道:“变之,黄河改道之事,朕思前想后,仍是委决不下。 ”见得陈演面色一变,似要争辩,摆手道:“朕非弃此策,而是需慎之又慎。变之,永定河年年改道,水患危及京畿重地,我今日命你为永定河河道主薄,积累实务,下月随朕返京。”
陈演心中治水便是治水,治何处之水本无强求,既能一展所长,于民有利,自然大喜谢过。康熙又道:“你与齐氏虽已订亲,又因着她孤身无依,住在一处,但到底还未成礼,多有不便。她本是永定河人氏,你替他寻到母家送返,到时再去迎娶,方是正理,将来成亲时也好有尊长在堂主礼。”
陈演顿时又红了脸,连声应了,齐粟娘却是心中战栗。待得康熙留下陈演,命她退出,她独个慢慢走在船道上,脑中闪过焦七说的那名节之事,越想越怕。她当初既敢搏命出逃,原也有痛快人生之意,但她与陈演终究无私,如要与那冤死的男女孩童一般下场,岂能甘心,焉能不惧?
正恍惚间,听得八阿哥在身边悄声道:“你不需怕,皇上对变之知之甚深,断不会信这些流言。他若是真信你两人还在孝期便有……只怕早已雷霆大怒。”
齐粟娘听得此话,心中一轻,又添了无数疑云,抬眼看向八阿哥,犹豫半会道:“多谢八阿哥,民女……”八阿哥却是一笑,转身便去了,李全儿紧随在侧,头也未回。
齐粟娘实是不知八阿哥究竟是何用意,她可不信八阿哥是本性慈悲温和,为当初的事对她补偿一二。再者,若是因着陈演,却更不需如此。以她看来,陈演的心性专一,治河是第一等的,其余事务却是全不上心,如梅文鼎般作个当世学者绰绰有余,官品却是难得向上。康熙那般爱重于他,他仍是个九品河道主薄,正是回护之意。说白了,陈演就是一高级技术专家,与管理完全不搭边,绝不是复合型人才。
总言而之,齐粟娘自忖就算不知清史,以她在做工程监理时学来的些许不成功的斗争经验,只觉这位八阿哥有手段有心胸,陈演却是八阿哥派不上用处的人,“俏媚眼使给瞎子看……”齐粟娘暗自腹诽着八阿哥,心里却想起小崔与陈娘子,他们俩是她对这个世界的低层生活的最初认识,虽有艰难苦痛,不得不挣扎求存,但却暖入人心。
她想到此处,便看见陈演从前舱出来,满脸欢喜地向她走来。陈演到了近前却又有些脸嫩,似是想起了昨夜之事,怕惹她着急,脚步一顿,不敢过来。齐粟粟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心神忽地一松,不由自主绽开笑颜,唤道:“陈大哥。”
齐粟娘的笑脸显是对陈演的绝大鼓励,陈演大大一愣,也笑了开来,快步走到她身边道:“粟娘……”一时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笑,半晌方道:“皇上的谕旨正合我意,我原就想替你寻到父母。”转眼又沉默了半晌,道:“我方才已向皇上请了旨,准我几日假回高邮拜祭我娘。”
齐粟娘看了看他,柔声道:“原该如此,皇上既是还未下决心改道黄河,便也无你我之事。赶在皇上返驾之前,我和你一起回高邮看看——看看你娘。”说话间,也觉眼中酸涩。
陈演点了点头,两人慢慢走在船道上,到得齐粟娘房门前,一起站定。陈演抬眼凝视粟娘,慢慢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用食指理顺她额上齐眉刘海,叹道:“粟娘,你不需和我一起再奔波一回。你才十一,还是个孩子。受了这许多罪,平日里全无笑脸,听着要回家乡寻父母才开心片刻。我当初不在家里,礼数儿全是你替我尽的,已是至孝,就不用回去了,好好在江宁休养。”
齐粟娘一呆,她自个儿脸上无笑,竟是全无察觉,听得陈演柔声温语,句句都是关心体贴,她恍神间突地扯着陈演的衣袖道:“陈大哥,皇上……皇上身边规矩好多,我……我过不习惯。”声音越说越小,双眼左右探看,深怕落入第三人耳中。
陈演轻轻点头,悄声道:“我也过不惯,到了江宁我们马上回家。”
第八章 江宁手帕巷的粟娘(七夕加更)
“陈大哥,皇上这马不停蹄的,是去哪?”齐粟娘提着两个小包裹走在秦淮河边的人流中,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满脸笑容地问道。
陈演右手抱着沉重的泥模,左手抱着装水形图的藤匣子,亦是笑道:“皇上的事儿多着呢,除了河工外,还要祭大禹、见名儒,沿江巡视扬州、苏州、杭州等地。不到五月间,怕是不能从江宁返驾京城。”
齐粟娘想了想,道:“方才大阿哥奉着的,皇上亲自接上船的便是皇太后?看着和皇上长得不大像。”
陈演微微一笑,轻声道:“皇上生母早已逝世。”
齐粟娘一愣,微微点头:“皇上对太后很孝顺。”又想了想,“太后也很疼皇上。”陈演哈哈大笑,把右手的泥模夹到了左臂下,伸手提过齐粟娘左手上的包裹,带着她大步向小院而去。
陈演因着这一月有些劳累,康熙又归期尚早,在小院中休养了五日,方准备动身去高邮。齐粟娘本是想回去拜祭陈娘子,却想到康熙必不喜他俩人同止同宿,难免有碍陈演的前程,决定安分守在江宁小院里。见得陈演要出发,便替他打理行李盘缠。
陈演算学极好,又有秀才功名,在高邮也是有名的士子。当初来了江宁便一边备考,一边由梅文鼎引介,在河道官衙里制水形图,或是在富户官宦家任西席,倒也有些进项,不时托人转给陈娘子。今次康熙见他家贫,赐了些财物,几位大阿哥与张鹏翮也有馈赠,一起算下来,竟有五百两之数。
陈演早在船上时,便把银两一并全交予齐粟娘打理。齐粟娘心中细算,其时米价为一两白银一石,一石约是六十公斤。陈演已授九品河道主薄,年俸不过是三十三两白银和三十三斗米,这五百两白银抵得上十五年的“工资”,果真是贵人身上拨根毛,比她和陈演的腰都粗。
齐粟娘来这世上便是穷命,头回见得如此多的财物,不敢多用一分。她细细盘算了,江宁与扬州府高邮州俱是江苏省内,路途不远,取了八十两给陈演,一则作为路上盘缠,二则陈娘子的坟多是要修整一二,三则陈、齐两家的老屋、田地也不能废了,其实五十两也尽够了,只是人在外头,钱就是胆,不能短了。
她又上街花五千文钱,买了江宁各种易带不易坏的下茶糕点吃食,北边来的云片糕、枣糕、炒米、栗子、南边的橘饼、圆眼、梅豆、透糖,样样齐全。她自家动手,把吃食分成近百份,用牛皮纸、草绳一份份包好扎紧,作了一个大包袱。让陈演去陈、齐两家的故旧、逃灾时的高邮四姓乡亲门上作个礼。王大鞭家里自然是个双份儿。陈演也不多问,只接了送礼的名单,在怀中放好。
好在不过四五月间,正是不冷不热,宜于出行的日子。陈演在梅文鼎处牵了马,待要上马的时候,齐粟娘又赶着道:“高邮那边麻鸭产的双黄鸭蛋,别处是少见的,你多少记得带上几十斤回来,阿哥们、张大人、先生那里虽不稀罕这个,好歹也是我们应尽的礼。”
陈演微笑着点头,却担忧道:“因来回劳累,不让你去,只是你一人在此——师母死后,先生一直未再娶,却不方便送你到那边去……”
齐粟娘抿嘴笑道:“放心,待你走了,我日日关门闭户,自然不怕。”看着陈演上马而去,便关了院门,没料到方走到房门前,又听得一阵马蹄响折了回来,陈演在门外叫道:“粟娘,粟娘——”
齐粟娘连忙过去开了门,道:“陈大哥,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陈演翻身下马,站在门前看了齐粟娘半晌,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个儿高,看着或许也不像十一岁的孩童,若是闷了,白日里到巷子口看看河景也是好的,只是城里总有拐子,看着天晚了,千万不要出门。”
齐粟娘一愣,咬着唇点头应了,陈演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发,上马而去。齐粟娘看着陈演远去的背影,不自禁伸手触了触被他理顺的额发,那发上似还带着陈演的手温,她的唇角不禁隐隐泛起笑意。然则古老的铁掌马蹄踏在古老的麻石路上,发出又沉又重的声响,古老小院门檐上的黛瓦随着这声响轻轻颤动着,齐粟娘的微笑便消失在门檐的阴影之中。
齐粟娘平日里还未觉如何,在康熙船上呆了一月,便觉这小院中连空气都是让人轻松自由的。待得陈演一去,虽是有些挂念,却暗喜无人在眼前。她只要不出这院门,这世里学的规矩便可抛置脑后。除了隔几日上街买些瓜菜,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把这一年多受的辛苦结实补了一回。没想到果真积劳,好好儿的竟有些头晕目眩,所幸还未成疾,自个儿饿了两顿,躺了两天,便也好些。
齐粟娘待得身子爽快些,便出了门。她不过想着,虽是力气有,肯吃苦,不惧农事,但到底农家辛苦,不是长久之计,年轻时还好,到老了如何是好?陈演眼下虽是好的,但到底不是一世里的人,他如今离了御前,过不多久便要去永定河为官,日子也算是开始安定下来,她也不用替他担心。她若是不在,他那样的人品、官位寻个美貌贤惠的小家碧玉为妻绝不成问题,日后升了品级便是纳上几个妾也是小事。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江宁既是人物繁华之所,秦淮河边店铺极多,她还得出去看看,为自个儿谋个退路才是。
此时四月半后,秦淮河上的景致渐渐好了,长江上的船,都下掉了楼子,按上了四面倘亮的凉篷,撑进了城内。
秦淮河上的游船,中央皆放了黄花梨木的小桌,桌上放着成窑茶壶,极细的景德瓷杯,烹得上好的雨前毛尖。客人备了茶盘果碟,边吃茶边赏景。便是坐船赶路的,也煨了茶,坐在船头慢慢吃着。
齐粟娘看着这般的悠闲景致,不由得息了盘算的心思,缓了脚步,沿着河岸走着,河边的人流熙熙攘攘,不时有人与她擦肩而过,两岸的柳树已是发了嫩芽,柳条儿随风拂在面上和身上,多是惬意。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晚了,齐粟娘正犹豫着是否回去,却见秦淮河边的人更是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凉篷船上各挂两盏明角灯,映着河里上下明亮,又有游人点了水老鼠花、一丈菊在河里放,那水老鼠在水面上跳着,放得如一树梨花一般,煞是好看,引人孩童嘻笑,便是成年男女也俱是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