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苏小末院子门口,在这个深秋的季节,落叶满地,那枯枝败叶,碎裂在脚步下的声音,也似在这一刻,全然安静,只有那风声,响在耳边。
一样的轮廓,萧索的剪影,他始终是记忆中的那个坚毅却寂寥的男子。从开始到结尾,没有变过……
“为什么?”胤禛的声音,硬如坚冰,一字成句,重重地敲在容音的心头。
容音心里暗道不妙,这般质问,难道他知道了什么?谁说的……心里盘算着,退缩着,怯懦着,面上却浮现了若无其事的微笑:“什么为什么?”
“容音……”胤禛明显地发怒了,喝止住容音的假笑,乌黑的瞳仁,紧紧锁住容音,冷冷的,仿佛夹着碎冰,可随后,他却嘲讽地转了眼光,轻哼了一声,“你说呢?”
容音很想继续装傻,可几番张口,却最终化为一滩沉默。
风继续呜呜吹着,似极了某种苍凉的呜咽。今日,竟是大风天气,天,也难得的不那么晴朗。灰色的天空下,一切都被幻化成近似的色彩。
寂寥的巷子尽头,唯有落叶,在孤独的随风旋转、飞舞,直达天际……
第二十五章 海蜃
四目相对。
“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容音在没有确定胤禛知道到什么程度前,怎么能肯功亏一篑,将所有日子来的努力,一切的心痛孤独与和着血泪的坚持全部抹杀?
胤禛面无表情,手上却多了一个信封,声音,如寒风刮在脸上般,让闻者只觉生疼:“这是行律让人送给我的,你要不要看看内容?”
容音心里“咯噔”一下,刑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突然……他不是一直支持自己的决定的么?
知道了这件事,胤禛该如何自处?他会怎么看待自己,他一定会恨她多管闲事,那么骄傲的他,就算再次被他阿玛狠狠抛弃,也绝不会允许一个女子擅作主张。
难怪他怒到了极点,得知自己在他皇阿玛心目中的地位,不过如此,他定怒他的处境,与康熙的不公,明明付出那般多,却得不到平衡的回报;得知了自己的擅作主张,他一定会怒自己不顾及他的感受,不管不顾地自私付出,怒自己不够冷静,怒这段感情竟因为这个而结束。
容音垂眼,她无话可说。
事情发展到今天,她就像被强行卸了妆的小丑,欣赏小丑的人,因为看不出来她是小丑而怀疑她;不屑小丑的人,却因为深知她的本质,也难以与她接近。
她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胤禛见她沉默,终于确定了信中所说的全部内容,深藏的愤怒与悲哀一下子从心里某个地方决堤而出,渐渐把他淹没:“容音……原来果真,你从始至终就没有真正地信任过我。”
容音不敢抬头,纵是低着头,也觉得他的眼神,无处不在,见缝插针地伤的自己彻底:“胤禛,何为信任……江山和美人,孰轻孰重,千百年困扰无数人的问题,对你来说,答案不是显而易见么?”
“哈哈!”胤禛居然不可抑止地大笑出声,“容音,难道你这样的所谓牺牲,决然地承受皇阿玛的压力,狠心地一次又一次从我身边抽身,拿掉我们孩子,以至于自己都差些命丧黄泉……是为了避免我在这个问题上为难?你真是了解我啊,是啊,你怎比的过江山?”
“你原来爱的不是自由,是故作清高……”胤禛的笑,收在唇边,浓重的讽刺。
可当这句话说出口的刹那,胤禛却仿佛尝到了后悔,他心里有种声音在责骂自己,说为什么,自己没有丝毫觉察?在她那么痛苦的时候,自己竟然只单纯地归于她爱自由,其实想来,自己的成全与退让不是一样故作清高么?
而容音痛到极处,也只有微笑以对了。
其实想想,他们太爱对方,所以各自都妄想着牺牲自己来成全对方,却不想,这样的牺牲看在对方眼里,变了怎样的味道?
两人陷入了更深沉的沉默,胤禛陷入了迷茫,容音在等他的宣判。可两人终究还是渐渐冷静了下来。
风越来越急,容音不自觉打了一个寒颤,裹紧了衣服,缩成了一团。
胤禛敏感地发现了,微微皱眉,她怕冷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他轻咳了一声,走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容音一愣,抬头看向他,却只得他漠然的侧面,不见情绪的嘴角。
“走吧,”胤禛有些无奈地开口,“去一个避风的地方……”
容音不知为何,反而为了他没有任何力量的牵引,而热泪盈眶。他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关心自己,哪怕现在他厌恶自己到了这样的境地,也敏锐地发觉到了自己很冷……容音的指腹,碰触到胤禛指腹间的薄茧,整个人都如同被电到了,让她浑身一紧,这种熟悉的触觉,什么时候变的那般陌生了?陌生地让她对这种感觉变得如此敏锐?
容音的泪水,一点点积攒,终于从她清水般的眼眸中流了出来,痕路被风刮散,晕成一滩,那风,刮得容音根本无法呼吸了。
“嗯……”可能是落叶的碎屑被风卷着刮进了容音的眼睛,容音捂着眼,痛哼了一声,脚步也停了下来。
胤禛侧过头来,才发觉了容音的泪流满面,他面向容音,挡在了容音前面,替她阻住了风。拉住了容音欲去揉眼的手,低声问道:“怎么了?”
容音使劲地眨眼睛,好痛啊:“眼睛里进东西了……”还没说完,眼睛就被他轻轻地撑开,温热的气息缓缓一遍又一遍地吹过。容音却更加难以止住眼泪。
“出来了……”胤禛缓缓道,声音却不再淡然,他注视着眼前泪流不止的容音,心下某个地方再次崩塌,他像是被蛊惑般顺着吻上了容音的鼻尖,接着就是那没有了血色的唇,先是触碰,就急不可耐地深入,手放在了容音的腰间,逐渐收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
容音完全被迷惑了,她不是被动地在承受着,而是将自己的所有相思所有苦痛所有欲言难言时的挣扎,全部融进了这个吻里,泪还是没有止住,可是,紧紧闭上眼的她却只越发想要抓住眼前的短暂的坠落与那似乎要昏厥的感受。
风,继续带着落叶狂舞。长街巷头,独立相拥的两人,竟毫不突兀。
一切,如果在此时定格,该是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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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胤禛紧紧拥住她,现在他只觉得心疼,放下了其他的想法,细细想来,她,毕竟愿意为他牺牲这许多。他们或许因为深爱,而互相伤害。他长长叹息,“我们以后都自私一点吧……”
容音点了点头,他们差的不是感情,差的不是相互理解,而偏偏是这点自私。
“皇阿玛那边,不是说他在跟你拼时间么?我们便看谁能拼的过谁……”胤禛的声音中不自觉带了丝狠戾,身为皇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幸是从某种程度上拥有了能俯瞰苍生的权利。
不幸是,这种权利,偏生要分出大小,而这大小,毫厘便是千里。
容音只能点头,其实,她并不觉得她和胤禛能成功地走下去,能最终幸福地在一起,她其实相信,胤禛心中也有同样的悲观感觉,他们毕竟是回不去了,这份感情,已经苟延残喘,只是,秘密已经被揭开,他们如果这次复合后若是再断的话,便是真正地断掉了。
那似乎代表着两人的抉择,再也没有任何可回转的余地了。
他们,都在骗自己,然后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算了,他们其实都无力了,也累了,这种海市蜃楼的景象,能抓住一天便是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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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四年,四月初四。
容音正在自己的房间,惬意地靠在榻上看书,怀中是可爱的轻微鼾声,就突然接到康熙的口谕,说十四的嫡福晋生了,让她代表去问候。
容音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最近是真的太闲了,康熙也终于想起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了。
十四和洛湮还真是有速度,那么快儿子就生下来了,真不知道当了母亲后的洛湮会不会还是当初那个冰山美人?
将皇上的赐名递给十四后,容音又忍不住去看出生还未满一天的小弘明。原来,才生下来的孩子真的都是这般红红的皱皱的,都那么丑,不过弘明的基因那么好,日后不该差的。
“容音……”洛湮很虚弱,不过声音却还是一般的冷漠,“你能过来下么?我想跟你聊聊……”
丫鬟和奶妈都下去了,容音走近床边,坐下,看着脸色很难看,却犹自风流的洛湮。
“你其实很敏感……”洛湮没有多余地浪费时间,便冷冷开口,“第一次见面,你怕就看出了我对你有隐瞒什么……”
容音不置可否,等着洛湮继续往下说。
“你认识秦婉吧?”见容音有些茫然,洛湮似是讥笑了一下,“就是嫁给苏小末的那个女人……她,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我姐姐。”
容音这时,心中一直若隐若现的奇怪感觉,变得清晰了起来,原来如此,婉儿和洛湮虽然长的不算像,可是,她们唇角都有一粒不小的浅褐色的痣,大小形状都几乎完全一样。
“她是我爹赶走的小妾生的,她娘,在我娘怀首胎时,下药,害我娘流了产,更害的我娘,体质虚弱,才在生完我后就……可惜怎样,她生出来还不是个女儿,还被逐出了府,活不下去,连女儿也卖到花街柳巷去,真是作恶……”洛湮说到这的时候,瞳中浮现了浓浓的恨意。这时的她,不复平时淡然高傲,或许说,这时的她,才比较似在人间的人,有着七情六欲。
“那你对婉儿……”容音出声问道,她不知洛湮今日突然跟她提起这件事是为了什么?
“虽然同情,但是也恨,正因为她来的跟我娘首胎同一时候,她娘为了争宠,竟做出这等事来,所以,日后我就算得知了她被卖到了花街柳巷,也没有出手相帮,甚至在阿玛面前挑拨,说她人品有问题,让爹打消了去给她赎身的念头……”
“那你现在告诉我……”容音皱了皱眉,她觉得洛湮的境况是能够理解,她的恨也是能够体谅的,可是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一点。
“我最近得到了一个消息,皇阿玛似乎在苏老太医的央求下,要给苏小末指婚了,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告诉你当然不是因为我后悔做过那么些事,让你知道的原因有二:一,你和秦婉是朋友,我一直有请人监视秦婉,她帮过你,你肯定不愿意见着她有个悲惨的结局,而你帮过我,我不喜欢欠别人情,所以顺便知会你一声;二,”洛湮的眼神在提到容音帮了她的时候,就柔和了起来,这时,她眼神落在弘明的摇床上,连唇角都不自觉带上了温婉的笑意,“我现在当了母亲,我要给弘明积德,也大致能想象,如果孩子没有爹或娘的照顾该是多么惨,如果,弘明要被带离我身边,我怕是痛不欲生……”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
“是啊,她不能嫁入苏家,可是苏家似乎接受那个孩子……”洛湮的目光重新落回容音脸上,又淡如水了。
容音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了,“皇上大概什么时候会给苏小末赐婚?”这事要怎么办?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也就最近了吧……”洛湮微微摇了摇头,见容音着急,她又道,“我帮你指条路吧,只要你能求皇上,恢复秦婉是我家庶女的身份,苏太医也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你不反对了?”容音有些惊异地看着洛湮。
“我已经出嫁了,没有什么闲心再管我家的事,我阿玛老了,还常常念叨着她……”洛湮提了提搭在自己身上的被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谢谢你!”容音背上冒出了细细的汗,婉儿怎么能出事呢?她和苏小末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们才有了孩子,这个家怎能那么残忍地被拆散。
“要谢便谢明玉吧……她看不惯我对自己姐姐那样,又了解我不喜欢欠别人情,才请你帮我的忙的。”洛湮对容音的感谢显然毫不在乎,只是淡淡地道。
容音点了点头,便着急着出门回宫了,路上,她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难道自己以往的想法是错的?
她一直以为,康熙将自己放在苏小末和婉儿那里,必定许给了苏小末和婉儿什么,例如就是在他们的婚事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看来,竟然不是?
自己怀孕流产的事情,康熙的保密工作,做的极好,宫中半点闲言碎语都没有听到,对自己突然失踪的解释,也只是得了传染病,出宫疗养罢了。这点,她是从明玉那里得知的,因为明玉见到自己,首先问自己是得了什么并会传染,自己还编了个疟疾来着。
如果要别人保密,怎么能一点好处都没有呢?
而苏小末和婉儿,最缺的,也想必就是能够保证他们安定地在一起的承诺。康熙可能不知道婉儿是完颜家庶出的女儿吗?而婉儿知道这件事的话,当初和苏小末就应该提出来了,并给康熙要求了,为什么现在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冲到乾清宫,容音站在门口等通报,却听到两个小太监在台阶下躲着细细碎碎说些什么。
容音不想听的,可是,却不小心在他们话中,捕捉到了“言韵姐”三个字……
第二十六章 谈判
听了几句后,容音就如被雷击,要紧紧抓住柱子,才能使自己不滑下去。
颜韵要嫁给太子,怎么可能,怎么会?
什么中秋节赐婚,不,不能这样……颜韵历史上是嫁给了十三的,容音,你要冷静冷静下来,现在还有四个月,事情还有回转,有回转的。
要相信历史,历史是不会被改变的。
可越想容音心里就越慌,无数种可能在她心里浮现,脑海中出现最多的词就是万一……
万一颜韵不是嫁给十三的那个兆佳氏怎么办,虽是是唯一的嫡女,不过古代经常过继……
万一历史被改变了怎么办?本身穿越就有不确定性……历史上或许有颜韵,或许有刑律(容音不熟悉蒙古的历史),可是没有自己,这是肯定的,万一,自己的存在带来了什么改变,那该怎么办?
容音只觉越想越恐慌,颜韵身处的位子那么危险,自己早该觉察的,自己本以为康熙会用不给颜韵和十三赐婚来要挟自己,没想到,他竟然出了这么一招……
“容姑娘,皇上请你进去呢!”门口的小太监搭起帘子,用太监那独特的细腻声音,转着吊着地对容音道。
这声音,将容音激醒,才发觉自己早已冷汗密布,被晚春的风一吹,只觉浑身冰冷。
她本能地提脚,想往门里走,可是脑海中却刚好擦过了颜韵的笑脸,颜韵,她前段时间的反常会不会和这个有关,自己是不是应该先找她聊聊?
还有苏小末的事情,自己并未考虑妥帖,也是不是该先问清楚苏小末和婉儿。
自己是不是应该想了解了所有的事,才去找康熙……这样,或许会不会不那么被动。
容音细细思索了一下,走了进去,可跟康熙谈话的内容,却仅仅是为弘明的事情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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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全,你看容音的样子,应该是听到了吧……”康熙放下手中沾满朱砂的笔,直视着前方,口中却对身边的李德全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是的,门口的小桂子说刚刚容音脸色很不好来着……”李德全微微躬身,恭敬地道,他也只是按吩咐去做,对于皇上的心思,无关自己的,他也不猜,因为无论猜对猜错,都是错。
“这事,快了了……”康熙又重新提起手中的笔,翻开了另一份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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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找颜韵,颜韵居然不在,也不在当值的她,不知去啦哪里。
容音跺了跺脚,只得先去太医院找苏小末,了解这件事。
刚进太医院,就看到了准备出诊的苏院正。容音只见过他一次,就是在草原上打苏小末那一次。不过这次看来,他比上次苍老了许多,多半也是为了苏小末的事情,操了太多心的缘故。
他似乎是认得容音的,见到容音,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容音只是一愣,也微笑了下,其实是奇怪的,苏院正,几乎是皇上专用的,康熙刚刚见过没什么啊……那他出诊是为了什么呢?还带着医女,该是给某个女眷请脉吧……或许是哪个受宠的嫔妃?
正在想这件事,突然就看到了疾步而来的苏小末,容音想开口打招呼,却见苏小末满脸严肃,不自觉地就止住了口。
“爹,您非要这样做么?婉儿她……”苏小末追上了他爹,似是缓了一下,才出口道,可明显还是抑住脾气的。
“在宫里,不要叫我爹……也不要谈私事!我还要去给郡主请脉,你该知道规矩,还不快回去!”言毕,他便又带着身边的医女匆匆前行了。
苏小末被堵得死死的,似是知道软的不行,他便放沉了声音道:“苏院正,这件事没有谁能勉强我,就是,皇上也不行……”
苏院正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似是怒到了极点,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他指着苏小末道:“逆儿,你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的出口!你……”随后,他却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转身,快步走了。
苏小末站在那,呆了好久,叹了口气,转身,见到容音,他脸上竟迅速挂起了笑容:“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容音见他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心下一叹,她走过去,开门见山:“苏小末,当初你接纳诊治我的时候,皇上没有许给你什么好处?”
苏小末一愣,然后笑容带上了点讽意:“没有……”
容音整个呆掉了,却不放弃地再问:“他知道把我送到你那,难道就没有对你和婉儿的事抱有默许的态度?”
苏小末呆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我们也曾以为有,不过现在看来,是没有的……也或许当初是有,不过现在在我爹的要求下,也是没有的……”
容音快被他绕昏了,不过她准确地抓住了一点,那就是眼前这个傻子没有明确地给康熙提出要求,也没有得到什么实在的好处,她被哽住了:“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接我这个烫手的山芋,你傻啊!我在件事那么大个把柄,你就不知道利用?你现在去跟皇上要求……”不过这样会不会被康熙灭口啊?不是已经利用完了么?
苏小末笑了,却不是孩童般的笑,而是带着一点苍凉:“你是我的朋友,这是你自己在草原上曾经说过的,你的事,皇上不是,我也会倾尽全力帮,而现在用你的事,作为筹码要挟皇上,我也做不出来,皇上早便吃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