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倒也真是信了你了。 你可真是会装!”
一句话说到最后,又是满腔怒火。
胤祈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却还不分明。他又叩头,顿了一会儿,才道:“儿臣……儿臣只是……心中害怕……”
康熙一时间也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平淡,道:“既是这般,你就……你是个聪明的,朕也不必为你担心。”
他声音里透着股子冷漠,胤祈听了,心里也是冰凉。他原想着离康熙远些好,真的被康熙疏远了,他心里却仍旧是有些不好受。
毕竟是这辈子的父亲啊……
胤祈忽然有些后悔了。他忙抬头,道:“父皇!不是儿臣不能信父皇,也不是儿臣算计太过,实在是……从小儿在太后身边长大,儿臣见识得不多,却也不少啊!儿臣今儿就大着胆子和父皇说些实话了——儿臣实在是怕了!”
康熙怒笑道:“你怕什么?你是朕的儿子,天下间你还怕什么!”
胤祈那几句话冲口而出之后,更加后悔。在康熙面前,如今最说不得的,就是关于他儿子们的真话。
顿时胤祈便有些嗫嚅了。
见他不回答,康熙自己道:“哼!整日里防备这个防备那个,须知道那都是你的——”
他说到一半,自己顿住了,将底下的话咽了回去。他想必也是想起了胤祈身边的那些阴谋算计。
又叹了口气,康熙道:“罢了。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朕还多说什么?朕累了,你且下去吧……”
胤祈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固然是骗了康熙,固然是一直都在演戏,可他……也是被逼无奈啊。
在皇家,在这样的一个混乱的康熙末年,他的所作所为,也都是迫不得已。
难道他就愿意每天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难道他就愿意总戴着一张假面具面对别人?难道他就想要欺骗自己今生的父亲?难道他就不想随心所欲?难道他就不想一展才华?
他也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以一个有尊严的人的身份,在这座会吃人的紫禁城里,好好地活下去!
只是这些话,怎么可能对康熙说?
胤祈咬了咬牙,又对康熙叩了个头,道:“是儿臣错了,儿臣都知道。是儿臣……心思晦暗了,才……让父皇失望,是儿臣的不是。只愿父皇不要生气,保重身子才是……”
他说到最后,竟是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康熙也是唏嘘。
胤祈此时,倒是动了真情的,一时间难掩悲声。
抬头看康熙时,见康熙眼中也有丝丝动摇和伤感。
胤祈忍不住又叫:“皇阿玛……”
康熙摇了摇头,道:“你且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胤祈又磕了头,擦了擦脸上泪水,起身出去了。
踏出门时,听见康熙唤道“邢年”,声音带颤,似是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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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胤祈觉得,康熙带着他在身边,只是像带着个小玩意儿似的,单纯为了解闷儿罢了。就像是当初太后还在的时候,康熙虽说每每对他还算和气,说话时却像是逗弄太后养着的小狗儿似的,带着漫不经心。不像是宠爱儿子,更像是宠着一个什么小东西。
太后没了的这些日子,康熙倒是因为胤祈的孝顺,对胤祈更亲近了些。可这种亲近,胤祈却有些避之不及了。
他需要时时刻刻地想着讨好康熙,说他喜欢听的话,做出他喜欢见到的样子。他在康熙身边,根本就是日日夜夜,都在演戏。
这让胤祈觉得,康熙对他的宠,不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让他满意的戏子。
那时候他只觉得康熙对他,根本就没有父爱。所以他满心的都是想要逃离,满心的都是不满意,都是埋怨。
可是现在,胤祈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他看到,康熙会为他的眼泪动容,也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显出哀伤的神情的时候,在他听到康熙疲惫的声音的时候,胤祈忽然明白了。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
他总是说,自己并没有将康熙当做是父亲,却是一直在用要求父亲的标准在衡量评价着康熙。他其实,一直都在拿前世的父亲和康熙比较,然后觉得康熙这里做得不足,那里做得不好,觉得康熙对他没有父爱。所以,他不会把康熙当作父亲看待。
胤祈单手捂住了眼睛,无声地叹息。
毕竟还是自私啊……
康熙是什么样的身份?他是皇帝啊……皇父,先是皇,才是父!
他的孩子,首先要是他的臣子,他的奴才。他从来只习惯这样的父子相处之道,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他在这帝座上坐了将近六十年了,他的考量,也早就习惯性地从一个皇帝的身份出发了。对待自己的孩子时,他先想着的,永远要是家国之事,而不是这个孩子会如何做想。
他又有那么多孩子,哪里会有那样丰沛的父爱,像后世的独生子女家庭的父亲一样,去关心爱护每一个孩子?就算他爱,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
胤祈却没能体谅,他现在的这位父亲康熙,是一位皇父的事实。
其实想想,平心而论,康熙对胤祈足够好了。
康熙也会为了胤祈开心,为了胤祈伤心,为了胤祈叹气。
这不是父爱,还是什么?
胤祈站在燥雪堂门前,瞧着西斜发红的日光照在雪地上,一时间停下了脚步,有些失神。
他觉得,他时候改变心态了。
穿越的这四年多,其实他仍旧没有把自己当做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才是他对待康熙,甚至是对待太后,总是用做戏的态度的根本原因。他总觉得自己是来自后世的,不属于这个时间。他没有融入这个时代,而是在冷眼旁观。
也像是他只想要做一个最最普通的人,不想得到高高在上的地位,不想和未来的皇帝太接近,不想谋求做什么实权王爷,不想要将自己的所学展现出来,不想改变日后会成为历史的那些事情。本质上就是因为,他不想参与到这个时代当中去。
这是一种对于自我的保护。他在这个世界,对于身边的人,是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他有自己的前生,有另一段长达二十七年的记忆,那才是被他接受了的,他自己的身份和存在,所以他本能地拒绝改变。他怕他自己会因为接受了这个时代,就消失了,不再是那个曾经在现代社会生活过二十七年的人。
现在想想,这种想法,这种拒绝变化的想法,真的是很可笑的了。
用这种消极的态度来对待第二次的,新的人生,难道就是有意义的了?
不过是沉浸在曾经的过往当中,无法自拔,也不愿自拔的懦夫而已。
胤祈觉得,眼泪像是不由他自己控制似的,从脸颊上向下滑落。
在他终于看清楚了现在的自己,终于明白了现在的自己,终于下定决心,接受现在的自己时,难以抑制的泪水,就像是与过去的告别。
他抬头看着天空,在心里说,爸,妈,我这辈子,会好好过的。
第七章挽回
第七章挽回
胤祈又回头看了一眼燥雪堂,门前立着的几个小太监不敢正眼看他,却都不时瞄他。
放在在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们大约是不清楚的。不过瞧着胤祈出来时红红的眼睛,和现下在门前徘徊的样子,也能大致猜出来。
不过此时胤祈没有心思去考虑旁观的人是怎么瞧他,他心里只想着,他现在一定要挽回和康熙的关系。趁着康熙还没有彻底心冷,也趁着他自己心头这股热气未散。
到明天,胤祈不敢保证自己还有勇气去挽回和这么一位皇帝父亲的感情,也不能保证,康熙还稀罕他这个儿子的孺慕。
而如果不挽回,胤祈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
他没有再多想,深吸一口气,正对着燥雪堂,一撩衣裳下摆,跪在了门前还有着薄薄一层冰的青石板上。
这是赎罪。不仅仅为了今天他让康熙感到了伤心,也为了,这四年多来,他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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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里天黑得快,不多时太阳便落了下去,燥雪堂前像是沉入了一片浓重的水墨当中。胤祈看着檐下的灯笼,还有窗户里透出的灯火,心中什么也没有想,又似什么都是一片清明,只觉得此时,他前所未有的安宁。
门帘一掀,邢年袖着手走了出来。两只眼睛似是在寻什么,瞧见了胤祈,便快步走上前。
“二十三爷,”邢年哈着腰,小声道,“您这还是回去吧。皇上没生您的气,您没必要这么……明日皇上还是会召您来的。”
胤祈淡淡一笑,道:“我在这儿,不是为了作态,也不是为了让父皇原谅我。我只是求自己心里平静。我知道我是做错了,可皇上没责怪我,也没责罚我,我这心里,却有些放不下。这算是我自己个儿罚自己了,邢谙达,这算是我的一份心。”
邢年一愣,一时间想说的那些劝诫的话都又咽回了肚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可这……二十三爷,您的身子受不住啊!”
胤祈看了看膝下,从雍亲王别院回来后,是换了衣裳的,不是外出的厚衣裳,不过却也不薄。此刻他已经跪了将近两个时辰了,只是觉得膝下麻木,倒是真没有觉得冷得受不住。
当下便笑了笑,道:“我自己身子,自己清楚。不碍的。整日里骑射演练,身子健旺,我还受得起。”
邢年脸色为难,瞧那样子,恨不得把胤祈拎起来。他从胤祈左边挪到了胤祈右边,又道:“您受得起,可皇上受不起啊!二十三爷,您是不知道。从您在这儿跪着,门口儿的就报进去给皇上知道了!皇上虽说没说什么,可举动间也是显得焦急,是担心您呀!”
胤祈抬头,看着邢年一脸焦急的模样,不似是纯然作伪。
邢年看胤祈瞧他,更是作势擦了擦眼角,道:“爷,您是皇上的亲儿子啊!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您在外面这么罚自己个儿,皇上在屋里,也是跟着受罚呀!您就为了不让皇上心疼,还是请起吧!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越来越冷,您这……奴婢们也担心呀。”
胤祈看着他,邢年满是期待地等着胤祈起身。过了许久,胤祈微微笑着叹了一声,道:“邢谙达的心意,胤祈知道的。也知道父皇是心疼我的……先时是我思虑不周,又是不孝了。”
他略一顿,又道:“邢谙达也回去吧,别让父皇久等了,身边没人伺候。你回去就回禀父皇,说胤祈已经走了,免得他担心了。”
邢年“哎”了一声,道:“奴婢知道了,二十三爷您也快起吧。”
胤祈却摇了摇头,道:“这会儿起来了,我心里不安。方才我跪在这儿的时候,就想过了,这算是反思,算是赎罪。邢谙达,也成全我的心思吧。”
邢年更是诧异,只道:“您……您这是怎么的……您方才跪了那么些个时辰了,已经是心意到啦!皇上知道了,也定然会原谅您的!”
胤祈叹道:“不足够的……我让父皇生气伤心,已然是大不孝了,也就只能这样……就像是邢谙达说的,我是父皇的儿子,我怎么不好,父皇总还是一片慈父之心,会谅解我。可我……我自己心中不能原谅自己啊!邢谙达,你不用劝我了。我自己心里有数。”
邢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您就这么……”
他看了看胤祈身上的衣裳,没有大衣裳,这会儿还好说,等真入了夜,这身锦缎袄儿可就受不住寒气了。
“要不……奴婢给您拿件大衣裳?”邢年询问道,“您这衣裳可单薄着呢。”
胤祈摇了摇头,道:“多谢邢谙达了,胤祈此时还受得住。外面凉快,我心里也清明些,想事情想得明白。”
见他是这样说法,邢年也叹了一声,摇了摇头,道:“那奴婢可就先回去了。二十三爷,您自己……多保重了。”
胤祈道:“邢谙达且去吧。请回禀父皇,就说胤祈磕了头就走了。”
邢年应下了,摇着头走了。
胤祈吁出一口气,看了看四下里天光,是真的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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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时候,邢年到底是放心不下这么一个皇子在门外跪着,又出门瞧过好几次。值夜守门的小太监和侍卫们都换过了一拨了,胤祈仍旧是直挺挺地跪在庭中。
邢年走近了瞧他,脸色有些发白,人却是清清亮亮的,说话也有条有理。尤其一双眼睛,目光凝定澄澈,看了就让人觉得平静。
想来是没什么大碍的。邢年在胤祈回绝了喝口热茶的提议后,叹了口气,又回了燥雪堂中。康熙年纪大了,觉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醒了要喝茶,要起夜,他还要回去伺候着。
寅时初(凌晨三点)的时候,邢年最后出去瞧了一回,胤祈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也就没有再劝。总之再有一个时辰约摸就天亮了,到时候胤祈不起来,康熙起了,也会叫他过来。他既是跪了五个多时辰了,都没什么事儿,想着这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心里松懈了,邢年竟是睡得沉了。等他醒过来,康熙倒是还睡着,可外面天色瞧着,已经是大亮了。
邢年连忙瞧墙边摆着的大钟,是卯时正(早晨六点)了,忙起了身,穿好衣裳。
似是就在他睡下之后,又飘起了雪花儿,还好没有风。可地上也是积了一层将近两寸的雪,邢年瞧着窗户上厚厚的雪层,心中焦急。
出来门外一瞧,胤祈果然仍旧在那里。
邢年走上前去,瞧着胤祈的头发上,衣领上,都结了霜了,膝下堆了一堆雪,竟是没有挪动过的样子。一张白玉小脸儿,此时有些发青,嘴唇发白,可眼神清亮,看着精神还好。
他这才松了口气,道:“二十三爷,这都一夜了,您还不起吗?您也得注意身子呀!皇上快要起了,若是知道您……皇上心里该多心疼啊!再说了,回事儿的大人们也快来了,让他们瞧见了,也是不好啊……”
胤祈想了想,这才道:“也是……免得父皇担心。”
说了这句话,他便把手伸给邢年,苦笑道:“邢谙达扶我一把吧,我却是站不起来了。”
跪了一夜,冻了一夜,自然是动弹都难。邢年干脆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小孩子身轻,邢年虽说也有快六十了,抱着胤祈却也是不费工力夫。
又叫来了一个小苏拉,给胤祈捏了捏手脚,胤祈便道:“成了,邢谙达放我下来吧。多谢谙达了。”
胤祈下了地,忽然又跪了下来,冲着燥雪堂磕了个头。站起来,又对邢年道:“倒是劳累邢谙达为我担心了一晚上,胤祈只顾着自己心里好受,却没顾虑到邢谙达,扰得邢谙达一晚上都没好生休息吧?是胤祈的不是。”
邢年哪能让他赔罪?忙道:“是二十三爷的孝心,奴婢心里头,也是感动的呢,哪里觉得有什么耽扰?二十三爷快回吧!纵使现在身子不觉得不爽,也召个太医瞧瞧。”
胤祈点了点头,由那个小苏拉扶着慢慢地走了。
邢年瞧着他出了院子,看不见了,这才又叹了口气。心里倒是百味陈杂,一时间转过了不知多少念头,愣在庭中好一会儿。
听得身后徒弟刘保儿轻声唤道:“师傅!师傅!皇上醒了!皇上唤您去伺候呢!”
邢年这才回过神儿,应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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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祈回到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模糊了。毕竟是小孩子的身体,即便是平常锻炼得当,体质好,在冬日的寒风中跪了一夜,又淋着雪,也是受不住的。
吩咐了高慧去着人请太医,胤祈连身上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就靠在软榻上,起不来了。只觉得头晕,身子软绵绵轻飘飘的,旁的倒是没有什么不痛快的。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耳边有人说话,听声音正是高慧,和平素常来给他请平安脉的太医院医正汪绎。胤祈勉强抬了抬胳膊,让汪绎给他把脉。
人说话的声音嗡嗡地响,胤祈只觉得脑袋沉重,眼皮子也睁不开。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陷入了一片混沌。
也不知是做梦,或是灵魂出窍了。胤祈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现代,回到了现代的那个家里——只是现在的他,是个幽灵。
他看见了他在现代的妈妈,上辈子的妈妈,正坐在他的电脑前面,一张一张地看他文件夹里的照片,爸爸就坐在妈妈身边,看着窗外,抽着烟。
妈妈一边看,一边笑着说,这是小海在哪哪儿拍的,这是小海在哪哪儿旅游的时候,这是小海什么什么时候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