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这种回避了他的态度,胤祈便隐隐觉得,这回是要牵扯到朝中的一些个事情,一些个人。当真如此,那实在就不是方便让他知道的了。
只是,一边写着自己的奏疏,胤祈一边琢磨着,只觉得,这回弄出来这么一出的那人,想必讨不了好了。
然而,既是能钻进了户部,那又为什么会做出来这么不聪明的事儿来?
要知道,户部才是雍正的老巢,完全被他掌握了的地方。虽则康熙年间还有些摆在明面上的人,是别家王府的势力。可是打从雍正继位,户部就像是铁板一块,哪里还能被其他人染指?基本上就可以说,户部的都是雍正的亲兵。
而这些个户部官员里头,竟然有人胆敢贪墨了六万六千多两,胤祈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大约是出了事儿之后,怡亲王就把事情上报了雍正的。毕竟这不是个小事儿,就算是查清楚了,也必须让雍正知道。
胤祈没有亲见,自然不知道雍正是什么反应。不过即便是那笔银子不知怎么又回来了,可不但是四川司相干人等,就连尚书蒋廷锡、左侍郎汪兆年、右侍郎何枃等户部高官都被降职留用,还遭了申饬,这就可以看出来,其中必定有些诡秘。
本想着,这事儿约莫就要这么过去了,横竖不与自己相关。瞧着户部众人,便是不明所以,也因为杀鸡儆猴,都老老实实地,比以前认真好些,雍正大概也会觉得满意了。
但是,后来胤祈才想明白,那不过是个开端罢了。
后面还有着更大的波澜。
不论是雍正存心酝酿的,或是……
旁人筹谋的阴谋。
~~~~~~~
因这回又是火耗相关,写得了的折子是要紧的,胤祈骑着马亲往园子门口递了进去。只是正站在门口等着的时候,却瞧见从里头有人出来,仔细一瞧,还是认识的人。
先前在尚书房念书,这位就是尚书房的汉文总师傅,张廷玉的弟弟张廷璐。胤祈瞧见他时,他是穿着一身孔雀补服,正从园子里头往外走。看得分明,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是高兴,又好像有些懊恼。
胤祈连忙整整衣裳,站好了给张廷璐行礼。虽说现下张廷璐已然不在尚书房任职了,但是毕竟是曾经的师傅,雍正最是尊师重教,须得小心。且总怕失了礼数,还是要落人话柄。
张廷璐瞧见胤祈,略一怔,才认出来这是谁。从他离开尚书房,出任河南学政,也有快一年了。这一年间,胤祈长了个子,相貌也有些变化。特别是因身量抽长,瘦了些,下巴尖了。张廷璐看了一会儿,才犹疑道:“是端贝勒?瞧着真是长成了的模样了。”
胤祈便笑道:“张师傅也是许久不见了,面容清减了些儿。出去办差就是没有在京城里清省,张师傅是辛苦了。”
张廷璐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有些感慨。胤祈知道他这回出去,是倒了大霉了。被人误解冤枉陷害,差事也没办成,还在大牢里蹲了好几天。
他一个文人书生,最要面子。又是那样读书读傻了似的性子,木讷得很。遭逢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受了大罪了。眼瞧着人瘦得竹竿子似的,想必是吃了好些苦的。
胤祈略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张师傅如今是领了什么差事?瞧着一身衣裳颜色,又升了官职了?皇上当真是慧眼识珠。”
张廷璐也有些高兴的模样,道:“如今正修明史,皇上点了我做翰林院学士,襄助徐大人与张大人。”
他口中说的徐大人,就是尚书房的徐元梦,那张大人是他的亲哥哥张廷玉。胤祈听见是这么个差事,倒真心觉得方才他自己说的那句话是对了的——雍正的确是慧眼识珠,人尽其才。除了修书,胤祈还真想不到现下张廷璐这个状态,能做什么好。
再者,好歹是跟着他自己的亲哥哥,张廷玉也要教张廷璐一些儿什么为官之道的。照胤祈瞧着,张廷璐此人是有才学的,只是不怎么适合朝堂。假以时日,有人用心调.教,他未必就不能做一个能吏贤臣。
便由衷地道:“皇上这也是为张师傅做了极好的安排了。修书是大事儿,户部蒋大人那边儿,不也在修古今图书集成?前几日我还听人说,等两边儿的书都修成了,堪称雍正朝双璧呢,约莫也就比康熙字典稍逊色些儿。这也是流芳千古的事儿。”
张廷璐点头笑道:“当真是承端贝勒吉言了。”
又道:“如今我也算是在翰林院安置着了,端贝勒若是有什么功课要问的,不妨就去寻我。翰林院的活儿很是清闲,虽是领差事,可端贝勒的功课也别落下了,皇上必定是惦记的。”
说完了,张廷璐面色瞧着又有些后悔似的,道:“只是……约莫不能请端贝勒到寒舍做客了……我和兄长如今还住在一起呢。”
胤祈瞧着他脸上神情变幻,不论哪一种情绪都很真挚率直,只觉得这人也很可爱。
因便笑道:“嗯,我自省得。我也是不想断了和张师傅的师生情谊,不过,若是因此连累了张大人,也是不好不是?当然是要小心。”
听他话里有安抚之意,张廷璐也安心。才要说些什么,却有一个小太监跑了来,停在胤祈身前,道:“端贝勒,里头皇上宣您呢。”
胤祈便匆忙道:“张师傅,我就先进去了。日后寻你问功课。”
耳边听着张廷璐也说了告别的话,胤祈就连忙跟着那小太监进去园子里。让雍正等他,他还没有那么大胆量。
~~~~~~~
到了九洲清晏,进去西暖阁的书房里回了几句话,对于他喜欢的亲近的人,雍正历来不吝啬夸奖的话,便指着折子道:“这是跟着怡亲王学的,几个月功夫,就像模似样的。固然是怡亲王教导得好,你也是个聪明孩子,朕没有看错啊。”
胤祈连忙谢了雍正的赞,松了口气,也露出来欣喜的神色。
约莫胤祈的折子就是雍正今日要办的最后一件事儿了,雍正也不急着让胤祈出去,而是拿起了搁在一边儿的茶杯,喝了口茶。
然后他啧啧几声,道:“这太医院开的消暑凉茶,什么怪味儿!朕瞧着,这刷锅水似的,他们自己都不会喝。偏生皇后还真信了这是好东西,日日着人送来,还叫灌到朕的肚子里!”
胤祈抿嘴笑道:“约莫这是药茶,所以难喝一些。不过人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奴才先时也知道,皇上每到夏日就因为热得难过,大家伙儿看着,都是心里难受呢。又兼时常用冰也对肺腑不好,皇后娘娘这也是为了皇上身子着想不是?还是忍忍这个味儿吧。”
雍正便撇嘴道:“这还是要你教训朕了?朕这不是正喝着呢。”
说着,又喝了一口,皱起眉,吧嗒吧嗒嘴。
然后雍正却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似笑非笑地道:“说起来教训,朕倒是忘记问你了。先前朕也教训你道理,怎么如今瞧着,却没有怡亲王教训得有用?算起来,从朕第一回给你讲书,到如今也有好几年了吧?只先前你却仍旧是个孩子模样,冒冒失失的,什么事儿都敢做出来。怎么怡亲王教导了你才几个月时候,你就开了窍似的?是朕教得不好?”
胤祈心中暗道,那是,你教得的确没有怡亲王好。
雍正的教导,好似填鸭似的,他自己讲得兴奋,风生水起,只顾着自己高兴了,根本不管胤祈能不能听懂;怡亲王却和缓得多。这就是方法问题。
且面对怡亲王,胤祈也敢跟他说,这点儿我不懂,我不明白,王爷给我再说说。对着雍正的时候,只怕是不懂也要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
然如今雍正问了,自然不敢这么说。胤祈只笑道:“皇上教导是难得的,自然好。瞧着如今四阿哥五阿哥都得了各部主官的赞,他们可不是怡亲王教导的吧?奴才想着,奴才能有今日,约莫也是当初皇上的教导,底子好。”
雍正被夸得很高兴,点了点头,道:“朕也料想是如此。”
然后又投桃报李,夸奖胤祈道:“便如你今日这个折子,说得很是中肯。朕瞧着也知道你是用心了,不错。”
他一夸奖,胤祈又谢恩,来回折腾了一遍,雍正便道:“得了,瞧着天色也不早了,你要是回城,就赶快的,免得要被关在城门外了。不过朕倒是想留你吃饭,你干脆在园子里住下,明儿再回去,去衙门时候,你顺道给朕往怡亲王手里送个东西。”
既是雍正这么说了,胤祈自然不能说我想回去,连忙谢了赐饭。然后问道:“皇上,既是要在园子里住下。奴才想着,总也该去跟皇后娘娘请个安,再禀告一声,听从吩咐,免得错了规矩。还请皇上示下?”
雍正点头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仍旧知道孝顺,也知道惦记着朕和皇后,这样很好。那就去吧,只是注意规矩,别一心急就跑跑跳跳的,如今也是大人了,多少人都瞧着你呢。”
胤祈琢磨了一回雍正话里头的意思,心里滋味繁杂。面上还是笑着应了一声,然后便告退出去,自去了旁边的天地一家春。
~~~~~~~
本想着当晚约莫要面对着雍正,战战兢兢地吃一顿注定要消化不良的饭。哪知道没有等胤祈过去求见,雍正自己主动地到了天地一家春那拉氏的屋子里,很仁慈地要求和那拉氏与淑华一起吃饭。按照雍正勤政的模式,约莫那拉氏也有些日子没见过他了,闻言那拉氏也很欣喜,连忙吩咐饭菜,按着雍正的口味仔细交待了下去。
好嘛,来了圆明园,是纯粹吃青菜来了。等饭菜摆上来了,胤祈看着一桌子的萝卜青菜豆腐豆角白薯南瓜之类,暗暗叹气。他还是生长期的少年,本来就容易饿。这顿吃了,怕是不等天黑肚子里就又要叫起来了。
等在桌边坐下了,雍正道:“咱们今儿是一家子几口人一道吃顿饭,规矩也别扣得那么严。允祈也是有些日子没见淑华了吧?你们俩瞧着个子都见长,都多吃些。”
胤祈便笑道:“是。方才刚看见淑华侄女的时候,奴才真就不敢认了。嬷嬷们老说什么女大十八变,奴才原先还没觉得,今儿瞧见了淑华,可是就只想到那句话了。她如今这模样,一看就是皇上的女儿,那架势,又漂亮又尊贵的。可见皇后娘娘身边儿,真是福地。”
雍正点头,道:“她最是会调.教人的,朕记得先时让人给你送去过两个丫头不是?那两个人你用着可还顺手?那就是你四嫂教出来的规矩。”
虽雍正是说可以不必恪守规矩,可是他的规矩本来就是严的,不恪守的时候,已经是很需要注意的了。是以胤祈脸上笑着,也是时刻小心。
瞧着淑华,更是一丁点儿都不含糊。不问到她的时候,就低着头吃东西,悄无声息的,好似就没有这个人。
也就是那拉氏神情自若,且透着欢喜,不时地说几句家长里短的,倒不让桌上冷场了。
正吃到了一半,邢年却忽然从外面进来了。他本来是在书房当差的,这会儿竟是没了规矩,打断了雍正吃饭。不过瞧着脸色,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儿。
那拉氏瞧见邢年的神色,嘴里正说的话顿了一顿,又转向胤祈,刻意放大了声音道:“对了,忽地想起来一件事儿来,还要和二十三弟说说。来来,且随我进来里面。”
81
第八十章筹谋
第八十章筹谋
眼见雍正瞥了这边一眼,神情中显然很满意,那拉氏又接着道:“这几日我不操心那么些,就有了空闲,做了一个绣活。是新学的绒线绣的屏风,想着孝敬太后,也顺道显摆显摆我这做媳妇儿的贤惠。二十三弟跟我到里头,收好了那屏风,明儿你不是要替皇上当钦差?也趁着替你嫂子办一回私事儿,把东西捎带给太后。”
胤祈便起身笑道:“那奴才可就有幸,先一饱眼福了。”
说着就起身朝雍正请罪告退,又问淑华道:“淑华也来瞧瞧?你是懂得这些的,也跟我解说解说,省得我只看着东西好,却不明白好在哪里,又不敢贸然问娘娘,怕露了丑呢。”
进了里头屋子,那拉氏便吩咐拿她方才说的屏风出来。去了绣房的宫女还没回来,那拉氏正想说什么,却听见外头雍正的声音,显然是气急了,大吼大叫的,里头都听见了。
只隐约听雍正骂道:“拉帮结派,跟朕对着干!……他们是想另立朝廷吗!?”
这几句话众人都听到了,一时间都静默。过了一会儿,那拉氏才略有些不自然地笑道:“皇上这脾气……幸好咱们躲进来了,不然这会儿可不是要骇破胆了。”
然后便伸手展开宫女拿来的布帛,笑道:“允祈也瞧瞧,这绣的金佛,还能看么?”
胤祈看了一回,笑道:“这瞧着跟真的似的。我虽说不懂得这些手艺,也觉得,这是极好的了。太后看了,一定觉得欢喜。”
那拉氏便道:“你这孩子,就是嘴甜,一串一串的,会说好听话。只偏生啊,我还就吃你哄了!得了,把这个收好了,装在那檀木的匣子里头。明儿允祈给我捎带回去,进献给太后,让她老人家评判一回。”
~~~~~~~
第二日胤祈回到城里之后,去了户部衙门把雍正叫捎带给怡亲王的,瞧着好似是书画盒子似的东西给了怡亲王。怡亲王接了,神色有些凝重,倒是让胤祈好奇起来,这里面究竟能是什么东西,还要专程让他来送。
接下来连着几日,都没见到怡亲王往户部来。只有在胤祈去宁寿宫的时候,路上迎面见过他一回,几句话又快步走了,瞧着行色匆匆,且脸上表情肃穆,似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胤祈暗暗留心了,只小心戒备着。怕是眼瞧着要有什么大事儿发生,见到他的时候,怡亲王的脸上,就差写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约莫着,这种神情,也是特意搁在脸上给他瞧的。
又过了几日,到了五月十六,竟是连蒋廷锡都不来衙门了。胤祈着人小心过去跟庄亲王和嘉郡王打听了,也都是各自繁忙,讳莫如深,且隐隐透着些凝重。得到了消息,胤祈吁出一口气,盘算了一回,便起身准备回宫里去。
只是还没出户部衙门的院子,迎面左侍郎汪兆年匆匆走了进来,他竟是先前也并不在里头。胤祈悬心别的事儿,方才却是并不知道。
汪兆年脸色发白,满脸大汗,看见了胤祈,哆嗦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行礼,然后直起身子道:“端贝勒安……下官有要紧事务,先行一步。”
胤祈直觉他此时的举动不对劲,连忙让旁边跟着他的侍卫拦住了汪兆年。这几个侍卫是他新近几天才跟领侍卫内大臣的嘉郡王讨要来的,因总觉得心慌,也小心了些。几个人瞧着都是人高马大的,身手也不错,往汪兆年身前一站,就拦住了人。
汪兆年急得大声道:“端贝勒,下官是真的有要紧事务!端贝勒这么阻拦下官,若是误了事情,谁去向皇上,向怡亲王交待!”
胤祈冷笑道:“那些事儿自然可以日后再寻思,如今是爷有事儿要问你。这正是眼前的要紧,你就不怕你立马就不能跟爷交待?”
汪兆年怒道:“端贝勒,你这是特地要为难下官么?下官说句实在话,好歹下官也是从二品的朝廷命官,端贝勒不过是跟着怡亲王来户部瞧瞧的,并无挂职,还没有那个身份对下官呵三道四,支使东西的!下官少陪了!”
说着就要硬往前走,胤祈也不让人继续拦着他,只伸手便捞住了他腰间的一块玉配饰,手上使劲,硬是拽了下来。搁在眼前看了一回,胤祈笑道:“汪大人,爷只要你的一句话,之后你想去哪儿,爷都不拦你。”
然后就把那块玉举起来,晃了晃,道:“汪大人,这个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那是上好的一块和田白玉,雕成的式样是个玉观音。东西是好的,只是方才那汪兆年却是把它挂在腰间——哪里有观音是这样戴在身上的?
胤祈细看了一回,怪道是那么眼熟,又不是他带过的那块。他又想起来原先那拉氏给的项圈,怕是那玩意儿,雍正的几个儿子,也是每人都有的吧?
玉观音被胤祈拿在手里,汪兆年脸色顿时一白,嘴唇哆哆嗦嗦,强自辩解道:“那是……那是下官祖传之物,难不成端贝勒要说,那是下官偷盗来的?”
胤祈挑了挑嘴角,道:“正是!”
看着汪兆年被他斩钉截铁的话吓得一愣,胤祈微微眯起眼,道:“这块玉……爷记得,先时见过,是弘时阿哥的东西。”
说着,他摩挲了一下观音背上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