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
我是个例外,我喜欢唱戏,并且嗓子扮相都还不错。所以时不时上台唱一场,不收钱,也无伤大雅。不过是自己玩儿票罢了。
班主见我进了茶馆便热情的迎了过来:“叶小姐,今儿个要唱哪一出啊?上次你那《牡丹亭?惊梦》真是把杜丽娘唱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客人们惊叹除了你叶如昔没人唱的出这个味儿。”
在这里我不是陆如萍,我依旧是叶如昔。那个沉浸在自己角色中不能自拔的女人。醒来才发现浮生若梦竟是真的无处可寻觅。
“《思凡》,今天就唱这个。”我冲着班主点点头,便去了后台上行头。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轻扬拂尘,小尼姑踩着鼓点上台来,台下一片叫好声。正对着戏台的大门走进个男人,台上的我虽然投入,却也是一眼便认出了他。
敛去了那日的霸道与强势,他身着黑色西服,戴一副金边眼镜。踱步而入,嘴角似有若无的噙着一抹浅笑。整个就是书卷气十足的偏偏贵公子。哪里能和当晚疯狂绝望的小军官联系起来。这样的青年才俊坐在这市井的小茶馆里,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②”我的唱词已经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他看着我,我也有意无意的看向他。还真有点儿小尼姑思凡的味道,不过彼此心里的想法,怕是要腥风血雨得多吧。
第七章
“ 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 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他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盏,那名贵的西服,那隽秀的眼镜,无论怎么看他都应该是在咖啡厅里优雅的绅士,可看他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那盏盖碗茶,却又有了那么点儿纨绔的调调。
门外又进来几个年轻人,坐在离他稍远些的一桌,嗑着瓜子儿喝着茶。眼睛却从未往戏台子上看过一眼,一直盯着那正中间八仙桌前喝盖碗茶的绅士。男人嘴角上扬,从西服里摸出大把的银元往台子上一扔:“唱得好,爷赏你的。唱完了陪着爷去吃宵夜。”
锣鼓的节奏有些凌乱,我的唱词依旧不紧不慢:“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②”
他站起身来,一把掀了桌子。又是一大把的银元扔上了戏台:“哟!这年头戏子都敢不给爷面子怎么这?是要爷亲自上台请啊。”
小小的茶馆乱成了一锅粥,客人们起哄的起哄,围观的围观,口哨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世家公子大庭广众调戏小戏子,这出戏可比小尼姑思凡看着带劲儿多了。
锣鼓三弦彻底停了下来,我站在戏台上拿着拂尘真想砸在那男人脸上。班主从后面出来,向我挥了挥手,示意下去。我便退下了台,躲在幕布后偷看前面的情况。
班主又卑躬屈膝上前赔礼道歉:“罗公子真不好意思,这位叶小姐她不是我们戏班的人。”
那姓罗的小公子挥手便推开了班主:“不是戏班的人?上了台他就是戏子,是个戏子本少爷今儿就要带走。”
他掀开幕布,我退到梳妆台前。班主和戏班里的老老小小都围了过来,他栖身上前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抬起头来。班主想冲上来阻拦,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钱,头也不回的砸在班主跟前:“够吗?不够我身上的枪也拿去。”
班主不敢上前,带着徒弟在一旁干着急。
他猝不及防的探过头来吻住了我的唇,没有进一步动作,甚至都没有辗转过。只是唇贴着唇,他的表情却如此投入。原来唱戏的人不是我,是他!
我瞥了一眼通向前台的小门,幕布被人掀开一角,男人凌厉的目光扫过这边,随即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
他的唇划过我满是油彩的脸颊移到了耳边,轻佻的动作,暧昧的轻吻。只有我听得见他的话语:“陆如萍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你可以结束了,人已经走了。”我也侧头在他的耳边冷冷的提醒,真是够了啊,戏子就该陪你演戏吗?
他放开我哈哈大笑:“叶小姐卸妆吧,我在外面等你。”语毕他便哼着刚才那《思凡》的调调走出了后台。
班主叹口气说道:“他叫罗韶卿,黄埔军校毕业,又从日本留学回国。陆军第35军军长罗佑天的独生子,现任上海新闻管理处处长……”他停下来左右看看,又附到我耳边轻声道:“我还听说他是蓝衣社的人。”
我并没有如班主所愿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的演技,他的身手,他的洞察力,除了那个雨夜的失控,这个人怎么看都是个出类拔萃的情报工作者,说白了——他是个特务。
我卸好装走出茶馆,罗韶卿果然在门口等我。他整个人靠在车上,一手插在西裤兜里,一手拿着烟,看见我走出来,便露出轻佻的笑容,打开车门邀请我上车。
我四下里看了看,不出所料的在黑暗的弄堂口发现了那几个人的身影。毫不犹豫的坐上了他的车。
上车以后他便完全变了一个人一般,冷峻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紧抿的双唇,微皱的眉头,一双鹰眼时不时的看向后视镜。
“你很紧张?”我开口问道。
“我们去和平饭店。”他不带任何语气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冷笑着看他:“我有说不的权力吗?”
“没有。”他继续开车,却从未看过我一眼:“你不觉得陪我共进晚餐是你的荣幸吗?”
他以为他是谁啊,还真把我当戏子了不成。大少爷您瞧着我像靠着身体吃饭的人吗:“我更希望能与我的家人共进晚餐。”
“那晚我记得小六问你名字的时候你说你叫陆如萍,今日在戏台上又叫叶如昔,你到底叫什么?”他不疾不徐的开着车,任由后面的汽车跟着。
“上了戏台我叫叶如昔,下了戏台我便是陆如萍。”我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素色短袖旗袍,直发披在肩上,脸上卸了油彩没有化妆,怎么看也不像个交际花。他怎么就觉得与我逢场作戏一定会让那些人相信?
“好吧叶小姐,我叫罗韶卿。你陪我唱完这一出,随便开个价吧。”他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但却是那种不屑的轻笑。或许我不是第一个他从戏班子里带出来的小戏子。
我也跟着笑笑,同样是不屑的轻笑:“不好意思,我唱戏从不收钱。”
他把车停在和平饭店门前,探过头来贴在我的耳边轻声道:“不收钱就只能把命留下。”
下了车,他的脸上立刻换上一副猥琐的纨绔笑容,搂着我的肩进了饭店。一路上总是不乏妖艳的女子靠过来打招呼。说的话无非是‘罗公子今日的女伴好清纯’‘卿少又换口味了’‘罗处长什么时候带我去大上海跳舞’等等。
他的侧脸离我很近,不可否认他在男人中算得上十分出彩的。如果说那晚的军装显得他整个人英挺伟岸,那么今日的西服便是高挑修长。明明是坚毅的五官轮廓,却配上一副金边眼镜,显出沉稳而优雅。
他带着我坐在了中间最扎眼的餐桌前,点上三支蜡烛,摆上碟子刀叉。很是有那么点儿小情侣约会的意境。我们进门不久,那几个人也跟了进来。他依旧埋首于菜单之中看都懒的去看一眼监视者。
第八章
灯光昏暗而迷离,音乐舒缓又暧昧。罗韶卿坐在我的对面切牛排的样子优雅极了。看着他低头认真的对付牛排的样子,我则有些恍惚起来。
我这是在干什么,被大少爷从戏班子里带出来的小戏子。陪着他享受烛光晚餐,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做戏给一帮监视他的人看。真是可笑至极,我为什么要陪着他演戏?我又不认识他,甚至还差点儿在他手上丧命,现在还要坐在他的对面,任他轻佻散漫的调戏我。
我真想现在立马站起来一杯红酒泼他脸上,然后大骂:你丫就是个败家子儿,有权有势怎么着,有个当官的老子你就牛叉了,本小姐还就不吃你这套。真以为老娘怕你,啊呸!哪儿凉快哪歇着去吧……
可我不敢,人家说了‘不要钱就把命留下’,人家还说了‘他能让我们全家在上海消失’。所以我就老老实实的陪他吃完这顿烛光晚餐,然后拿钱走人,从此就当做了一场梦,下一次再碰见,我就绕道好了。
哪知饭吃完了还不算,罗韶卿竟然要牵着我上楼开房。旁边窜出来几个人,相机的闪光灯晃的我睁不开眼睛,他依然拉着我不紧不慢的往楼上走。
“罗处长,这位漂亮小姐是你的新欢吗?哪部电影的女主角啊?”狗仔队们纷纷提问,我有些害怕了,躲在罗韶卿的身后,他还算高大,把我整个人遮住都没有问题。
我在猜想我的父母看到这些报道会如何反应,那条马鞭一定会抽在我身上吧。还有依萍,她肯定会拿着报纸到陆宅去奚落我妈一番,恐怕也只有尔豪和梦萍会真正关心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罗韶卿握了握我的手,转头春风满面的对狗仔队答道:“这是叶如昔小姐,不是电影明星,不过是个唱昆曲的小戏子罢了。”
“只要伺候好了你罗大少爷,小戏子也能捧成角儿。”狗仔队们依旧对着罗韶卿调侃。
我在他身后忍了又忍,老娘就是个小戏子?小戏子就该成为你大少爷茶余饭后和狗仔队调笑的话题吗?
他当然没有发现我的愤怒,依然和狗仔队谈笑风生:“可我觉得昨天那个李凤姐更有味道。”
我从他身后走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真真是如同大家闺秀一般站到闪光灯前:“喜欢李凤姐是吧,那就去作你的朱厚照吧,我是杜丽娘,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自然也是听得真真切切。我不是认人调戏的‘嬉耍宫妃’李凤姐②,我是‘淡淡妆,天然样’的杜丽娘。换句话说,我是个名门闺秀,不是陪酒的交际花。如果你要借我摆脱困境,迫于你的滛威,我可以勉强接受,如果你把戏耍我当作乐趣,我也不妨陪你贻笑大方。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阴沉下来看着我,眼睛里分明在说:“陆如萍,你想死吗?”
其实我知道,只要我站出来我的麻烦就大了。叶如昔本来可以躲在罗韶卿身后,只在报纸上露出隐隐约约的身段和一个子虚乌有的名字。可是我这样大大方方的站出来,无疑是把自己推向了上海娱乐八卦的头版。不过那又怎样,老娘痛快了管他谁去死。
我转过头不惧他的威胁,正准备踏着胜利的步伐,在一片相机的快门声中优雅的走出和平饭店的大门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叫住了我。
“陆小姐!”何书桓在我身后迟迟疑疑的换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头,继续往门外走:“我是叶如昔,角落里的小茶馆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戏子而已。”
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在饭厅吃晚饭。我妈一见我走进大门就开始嚷嚷:“如萍,你跑到哪里去了?一天都没见着人影,还不赶紧过来吃饭。”
我低了低头:“爸妈,我和同学吃过了,你们慢用,我先上楼了。”
趴在床上,我那不算灵活的脑子也只能强迫着运转起来。凭我们家现在的势力,钱是不缺,在上海我爸也有几个做高官的老部下。可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况且现在的情况是罗韶卿哪里是地头蛇,丫整个就是一地头‘龙’。
还有,今晚在和平饭店的事情,我要怎么隐瞒过去,在门口等着送报纸的,然后撕掉?可是何书桓看见我了,她肯定会找尔豪八卦。还有我妈那些牌友,一个比一个八婆,肯定个个都是一副不拿着报纸说到我妈无地自容誓不罢休的架势。
最好的办法是:先向尔豪坦白,然后再一起想办法。
给梦萍检查完作业,又陪着她睡着。我才轻手轻脚的带上门,顺便溜进了尔豪的房间。
“哥,哥!我今天闯祸了,明天爸要是拿鞭子抽我,你千万不要扑在我身上替我挡着,你要带梦萍上楼躲进房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坐在书桌旁,似是正在写稿子。我走过去双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开始撒娇。
他宠溺的拍了拍我的手,笑着道:“鬼丫头,你又怎么了?”
“记不记得上次我跟你说那个很有来头的疯子,他叫罗韶卿。”尔豪是申报的记者,他们新闻处的大boss,我敢打赌他肯定认识。
尔豪果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那个出了名儿的花花公子,你又怎么招惹到他了?”
“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唱戏……”我有意省去了罗韶卿被人监视那段,因为看得出这件事情他很紧张也相当重视。我再怎么不待见这个人,但也不至于下作到把人家的秘密到处抖落。
尔豪听完我的讲述勃然大怒:“他把你当交际花一样调戏?!”
我做了个静声的手势,把他拉到椅子上坐下:“现在的关键是怎样才能不让爸妈知道。否则,你妹妹我死无全尸。”
尔豪沉吟半晌才开口说道:“申报今晚是书桓和杜飞去采访的,我试试看能不能让他俩把这个消息压下来不发。我们家也只有申报的报纸。所以申报如果不登出来,爸爸就不会知道。可是妈要去打麻将,我就没有办法了。”
第九章
如此爆炸的新闻,单凭几个小记者如何能够压得下来?尔豪下午到学校来找我,说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上海各大报纸都上了头条。
尔豪揉了揉我的头发:“别不开心了,杜飞那照片拍得不清楚,晚上回去看爸妈怎么说,你死不承认就好了。现在我要和书桓杜飞出去采访一个90多岁的老太太,带你一起去。他们还在学校外面等着我们。”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学校外面走:“你们这些搞新闻工作的不去关心战事,竟关心些花边新闻,还是些无中生有的花边新闻。”
“你不也是学新闻专业的吗?现在局势不稳定,各大报社都不敢站出来表明立场。所以就只能报道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前天我去动物园,昨天他俩又去采访罗韶卿,今天我们一起去采访老太太的养生之道……每天都是如此,唉!”尔豪低着头叹气,看得出来这样的生活让他感觉压抑,陆家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继承了老头子嗜血的习性,此时的尔豪也是渴望上战场的吧。
我突然转过头问他:“哥,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上海?”
“哪里离得开,我走了这个家怎么办?靠爸爸还是靠尔杰。再说,哪儿那么容易离开。刚才书桓还在和主编争取去北平采访学生运动,被骂回来了。”
哈哈,开什么玩笑。何书桓——一个只知道在两个女人中间摇摆不定的男人,天天都是些浪漫主义情怀的文艺小青年。他要去北平采访学生运动,他将来还要上战场保家卫国。真的假的?他有这样的胆识与气魄,不是琼瑶阿姨YY出来的?那我可真要拭目以待了:“书生报国无长物,唯有手中笔似刀!尔豪,如今的上海虽然算得上稳定,但绝不平静。日本人跃跃欲试,政府却一再回避这个问题,我觉得新闻工作者应该给予舆论正确的引导。”
“好,说的真好!”远处传来鼓掌和叫好声,转过头去,看见何书桓正一脸赞赏的笑意望着我:“好一个书生报国无长物,唯有手中笔似刀!陆小姐心怀加国,如此豪情,乃女中豪杰也!”
我也笑着看他,故作谦虚外加‘赞赏’道:“哪里哪里,何先生过奖了,您才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为了广大上海市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东奔西走,辛苦了!”一会儿与秦五爷的保镖在电车上上演《生死时速》,一会儿又要在和平饭店蹲点儿偷拍领导的艳情,马上又要去帮着老太太解救一只猫。此乃娱乐记者最高境界也……当然,此番话我只能心里腹诽,说出来是要让尔豪难堪的。
尽管如此,几个人的脸上还是有些尴尬,杜飞为了缓解气氛笑着出来没话找话:“上海像你这个年纪的大家小姐天天都只知道鸳鸯蝴蝶,电影明星,名媛海报……哪里会有像你这样关心国家大事的,如萍你好厉害,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约,又有新时代女性的大气……”
我压了压手打断他,半是开玩笑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小家碧玉的江南女子,我是豪放粗犷的东北大妞。”
尔豪拍了拍我的肩:“如萍你今天怎么了?跟依萍似的,浑身长刺了?”
我撇了撇嘴:“没有没有,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书桓和杜飞不会介意的哦。”
何书桓看了我半晌,然后哈哈大笑:“你真是个顶有意思的东北姑娘。”
我要是告诉他,叶如昔在成为陆如萍之前其实还是个江南女子,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几个人说笑着往校门外走去,我突然抬起头便看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军官打扮的人嘴里刁根烟冲着我笑得别具意味。那个人不是罗韶卿又是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怎么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他朝着我们走过来,站在我跟前作出思考状:“我该叫你陆小姐,还是叶小姐?”
杜飞恍然大悟,转过头来瞪着眼睛看我:“哦!昨晚那个叶如昔真的是你啊,如萍!”
尔豪把我拉到他的身后:“罗处长,我妹妹贪玩儿,还请你不要介意。”
“认识我,你们是什么人?”罗韶卿饶有兴致的问道。
何书桓接口道:“我们是申报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