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日子,对着以往的庭院、以往的书画,却觉得空荡荡、冷清清的,心里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失落得难受。
他让锦书送白狐给温玉的那一天,其实他也去了。但是却没有下车,一直坐在车里,掀了车窗的帘子往外看,希望能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直到锦书出来,才恍然醒悟:就算有再重要的客人,官家小姐也是不会到门口来迎接的。锦书问他为什么不进去,他只是摇头。
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想将这赐婚弄假成真,从此两人相依相伴,秉烛夜谈,红袖添香,只是、只是……直到温玉再次唤了声“世子”,他才醒过神来,对上温玉的目光,脸色愈红,嗫嚅着说道:“我的病……活不过二十岁。”
温玉略微一怔,随即坚定地说道:“那我就陪世子到二十岁。”
刘宜光的神情顿了顿,似乎有了几分感动,却还是摇了摇头:“不,不要……那样我就会怕死了……”
“那世子就为了我,努力地活下去。多活一天,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多一天。”
“我……我不能害了你……”刘宜光的目光有些闪动,心里在激烈地交战着,原本坚若磐石的决定已经有了些许动摇。
“倘若世子有个不恻,我会……另嫁。”
刘宜光脸上的神情动了动,先是惊异,随即是愕然,再是不舍和释然。他虽然也一如寻常男子,希望自己的妻子对自己从一而终,但是确实这样、确实只有这样,他才能解开心结、释开胸怀,去接受一个女子走进自己的生活,而没有后顾之忧。
温玉也不催着他马上作决定,将吹得已趋温热的药汁,用汤匙盛了,送到他唇边。刘宜光迟疑了一会,终还是张开嘴吃了下去。浓稠的药汁进口,热意一直沁到心底,脸上再一次地熏红,支吾着说道:“给……我三天时间。”
温玉知道他能松口不立时拒绝,便差不多算是答应了。当即心中释然,唇角浮起一抹会意的微笑。刘宜光看着不由有了片刻的失神,忽然觉得自己在这十七年来,从这一刻开始才算是真正地活着。
第三卷 第一百八章 决定
温玉联考时候画的那幅虾趣图,虽然被瑞堇公主泼了点墨,但所幸运气好,墨水滴落的位置比较靠底部,不仔细看,还是挺像刻意画上去的散落在水底的石子。所以,也并没有太破坏整幅画整体上的美感。
这个时代的绘画,多是画人或者画风景,偶尔有画花鸟成名的,却也是极少数。温玉的这幅虾趣图,竟将日常生活中毫不起眼的小动物画得栩栩如生,每一只虾都似有自己的表情情绪似的。却是他们前所未见,当即大为称奇,提为了第一名。
这成绩是温玉始料未及的,有些喜出望外。但更让她心情大好的,自然是将宋懿行挤出了前三,让他也尝了尝排在第四的滋味。让他在年考时故意给她使绊,不想让她进联考联考的奖品比年考优胜的奖品要丰盛的多,除了一锭黄金之外,还有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套最齐全的各色作画颜料。那颜料足足装了一个匣子,估摸着数,也有上百种。丁浅如和潘凝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颜色,看她们跃跃欲试的样子,温玉便提议说找个地方大家一块儿画画去,试试新颜色。
“好啊好啊”她们自然是全声附和。
正凑一块商议作画的地点,远远地看到宋懿行过来。温玉抿抿嘴,想找话嘲讽他几句,忽有学役快步过来,恭声说道:“温小姐,有人找,正在锦春院等候。”
“锦春院?”云湘楼、锦春院,都是京学府接待外界来客的地方。“外来的……难道是世子?”当日刘宜光说容他考虑三天,今天正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说今天,就是他决定他们要不要在一起的日子想到这里,温玉连忙将所得的奖品全部交给丁浅如代拿,自己跟着学役,快步往锦春院走去。
若说走进院门之时,温玉还怀了忐忑之心。那当看到湖心亭中那一抹熟悉的浅青色人影之际,温玉的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口。脚步在廊桥之下略作停顿,用隐隐带颤的声音唤了声“世子”。
刘宜光听到唤声,从湖水里收回目光,起身迎了出来,低低唤了声:“玉儿……”
他的声音虽轻,但温玉却是听到了。从这一声“玉儿”中,她明了了他考虑三天后得出的结论。心头不由一记痉挛,随即从心底蔓延起一股又酸又甜的奇怪滋味,充斥了整个胸腔。仿佛快透不过气来。
“世子……”迈开脚,脚步虚浮地步上廊桥,朝着刘宜光半走半冲地过去,心中有种难耐的急切。但当两人相逢在廊桥中间,四目相对,却一时无言,任凭红云悄悄染上玉颊。虽然已经差不多得到了答应,但温玉还是轻声问道:“世子的答案是……”
刘宜光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细长的锦盒,递与温玉。温玉迟疑地接过来,心想莫非是送给她作为庆贺联考第一的礼物?刘宜光看出温玉的迟疑,柔声说道:“打开看看。”
温玉依言打开锦盒,里面却是一道圣旨,迟疑着取出圣旨,缓缓地展开。刘宜光从旁说道:“我想爱你,想与你在一起,但是又怕命短留下你一个人一世孤苦。而且嫁入皇室,孀居后再嫁不是易事,所以我必须先请得圣旨,求得皇伯伯首肯,免得他到时候为难你。我还派人去告诉舅舅,万一到时候皇伯伯还是为难你,就请他出面,帮你再……”
温玉看着那道圣旨,心中最柔软的那片地方如同针扎般难受。耳边又听他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死后,她可以怎么办怎么办,连忙急急抬手掩着他的嘴,说道:“这些都是后事,考虑到即可,今后我们都不要再提起了,世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刘宜光见温玉的一双杏目隐隐带泪,脸上多有凄色,当即也不再提,反正如今都已经打理妥当。心结终于解开,终于可以张开双臂,紧紧地将魂牵梦绕的人儿拥入怀中抱着,再也不用顾忌到什么,而欲言又止,匆匆别过了。
温玉埋首在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静静地感受这一刻梦境般的幸福。许久许久之后,感觉到他轻轻地捋了一下她的长发,轻声说道:“等开年,我就转到京学府来,与你一起……好吗?”
温玉吃了一惊,抬起头,说道:“要不,还是我转去国学陪你吧?”京学府人太多,怕他会不适应。
“你在京学有朋友。”
言下之意,就是他在国学里,没有朋友。温玉心里隐约难受了一下,点头说道:“嗯,那以后我的朋友,就都是你的朋友了。”
“嗯。”刘宜光显然也为此感到高兴。
看见他的唇角抿了抿,隐约有了笑意,温玉高兴地说道:“我带你去见她们,她们刚陪我去钦花台领奖品。联考奖了一匣子颜料,正好一块儿去试试新得的颜料”说着,手顺着他的衣袖滑落,触到他温凉的手背。见他微微红了红脸,温玉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柔软的小手钻到他的手心,便不敢再抬头看他,拉着他的手,往来时之地走去。
因为之前没有商量好要去哪里试画,丁浅如和潘凝云怕温玉回来找不着她们,便在原地等着,一边闲聊八卦。潘凝云眼尖,一下子看到了温来回来,连忙欺近身拉了拉丁浅如的衣袖,兴奋地说道:“小玉和世子”
丁浅如立马回身,果见温玉和刘宜光并肩而来,问题还是,他们是手拉着手过来的丁浅如顿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们订婚近半年,之前从未见过刘宜光到过京学来找温玉,苏叶也一直与她念叨说刘宜光太过份了,对小玉太冷淡了之类的。看来是温玉瞒得太紧了,他们的感情好着呢丁浅如发呆,潘凝云一个人又不敢迎上去说话,只得使劲地拉她的衣袖。等丁浅如回过神时,温玉他们已经走近了。
“丁姐姐,小凝,我们一起去试新颜料吧”温玉开心地邀请。
“呃……世子也跟我们一道去吗?”丁浅如小声问。
“嗯。”温玉点着头,回眸看了刘宜光一眼。两人相顾一笑,说不出的甜蜜,看得丁浅如二人分外艳羡。在结伴找地方试画的路上,潘凝云忍不住扯扯丁浅如的衣袖,小小声说:“刚才,世子笑了诶”
“是啊。”丁浅如啧啧地说道。“世子在小玉面前,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嗯、嗯。”潘凝云一个劲地点头。“多亏了小玉,我们才能见到这样的世子,可惜苏姐姐不在,看不到……”
丁浅如哼了一声:“你没见小玉也像变了个人似的,眼里只有世子,都看不到我们了”
潘凝云瞅瞅与刘宜相携走在前面、相顾言笑晏晏的温玉,不由有些落寞地说道:“嗯,也是哦。 苏姐姐不来学里了,现在小玉也要离开我们了,呜呜……”
她的这句说的声音稍微有些大了,温玉听到声音,连忙回头,有些发窘地说道:“没有啦,我暂时还不会退学啦。世子也说了,明年他就转到京学来,与我们一块儿上课。”
“啊,真的呀?”这么一说,丁浅如和潘凝云的眼睛齐齐地亮晶晶了起来。
“嗯”刘宜光点点头。
两人高兴了一阵,丁浅如忽然想了想,说道:“可是我们这儿是男女分开听课的,世子来了也是到别的苑去,没法与我们一块儿上课呢”
“是么?”刘宜光闻言,微微蹙起眉来。国学人少,所以皇子与公主都在一起听课,所以他也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要不……世子跟皇上说说,让京学也改成男女同苑吧?”丁浅如开玩笑地提议。
刘宜光却认同地点点头,应了声:“嗯。”
温玉不由轻拽他的手,说道:“这你也答应呀?”
刘宜光认真地说道:“我想要多点时间与你在一起。”
说完,丁浅如与潘凝云便起哄着尖叫,刘宜光这才醒悟过来说得直白了,倏地涨红了脸。温玉连忙伸手去拍丁浅如,轻责道:“不许笑我们”
四人寻了个傍湖的亭子试颜料,她们三个小姑娘觉得稀罕的颜色,刘宜光却是用得多了,便由他来做解释。温玉给他打下手,解封颜料、搀水调和什么的。潘凝云负责铺纸,丁浅如执笔画。小姑娘都喜欢五颜六色的色彩,每每试出一种亮丽的颜色,便拍手高兴地称赞“真漂亮”、“真好看”,一时亭子里,欢笑声不绝。刘宜光也还是第一次知道“调色”这件平日里做过无数次的简单事情,竟是这样新奇而有趣的事情。
又试出了一种浅玫瑰红的颜色,潘凝云分外喜欢,拍着手欢喜地说道:“好看好看丁姐姐这张让我带回家去,我要让娘亲帮我做一件这个颜色的新衣服,过年穿”
“好啊,这颜色是很好看,很适合你。”
正说着,旁边便传来一个悠然舒缓地说话声:“你们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可否带我一个?”
“这个声音……”温玉眉角一阵挑动,有种不好的预感。抬起头看去,却发现来的不止是宋懿行一个,还有徐步在后的,宋嘉言。
第三卷 第一百九章 约定
果然还真是怕什么就偏来什么,温玉与刘宜光在一起,最怕的就是遇到他们宋家的兄弟俩。宋懿行来,温玉是怕他会出什么怪招,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而宋嘉言来,却是怕刘宜光心里会不自在。毕竟一开始他是想要帮助宋嘉言,才会和她扯上关系的。
温玉不由地回眸看向刘宜光,心下颇为担心。刘宜光倒还是比较自然地向宋嘉言打了声招呼。宋嘉言脸上也没有异色,与亭中人一一打过招呼之后,便客气地问是否打扰到他们作画了。倒是宋懿行脸上的神气有些与往常不同,他进得亭子来,目光便不时地在宋嘉言和刘宜光之间逡巡,似乎要看出什么花来。
丁浅如和潘凝云是知道宋懿行经常来找温玉的,而且一直以来都对温玉很好。温玉与刘宜光在一起,她们虽然也觉得很好,却也很同情宋懿行。自打他们进亭来,潘凝云便退到丁浅如身后,捉着她的袖子,靠在她背上低声喃喃地说道:“二公子好可怜……”
宋嘉言的母亲潘氏,是潘凝云的姑母。曾经有段日子,潘氏接了潘凝云到盛阳侯府作客,有意要撮合她与宋懿行。潘凝云向来是个胆小又没主见的,知道姑母的意思后,也没有反对。虽然她偷偷喜欢刘朝绪,但陈夫人显然是看不上他们家。而且宋懿行也是极优秀的,嫁他也挺好。但宋懿行却说他已经有了意中人,此生非她不娶。潘凝云一想就知道是温玉,不由有些羞愧,便急忙告辞回了家。所以对于后来宋懿行到温家提亲,温家拒婚这一系列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刘宜光说温玉得了一匣颜料,所以在这里试画。宋嘉言缓步过来桌前看了看,说道 :“其实颜料本身就是件稀奇的东西,就算只有两种色彩,只要耐心多加调和,亦能五颜六色。”
宋嘉言又与刘宜光说了几句,便回头唤宋懿行离开了:“二弟,今日是散学之日,长辈们都在家中等着我们回去汇报这一年的学业成绩。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吧,免得他们在家中多有思虑。”
宋懿行也没说什么,淡然笑笑,跟众人告了辞,便转身跟在宋嘉言身后走了。总算是相安于事,温玉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出来,随即,却听得丁浅如她们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很明显宋懿行是故意找了宋嘉言过来,造成偶遇的假相。他是知道刘宜光一开始应下赐婚的动机的,幸好他没有当场发难,只是打量着宋嘉言与刘宜光的表情。看来他今天只是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达到了何种协议。
与丁浅如她们告别,刘宜光送温玉回家。路上,他对温玉解释说道:“我在找皇伯伯之前,就找过嘉言了,跟他说了我们的事。他说他与你只是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瑞堇才是让他又爱又恨的那一个人。只可惜瑞堇爱的并不是他宋嘉言本身,而是他一些外在的东西。他对此感到很落寞,所以对于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你,格外珍惜。他说他欣赏你,喜欢你,却没有娶你之心,是我会错了他的意思,替他妄自下了决定。他原本不想辜负我的一片好意,想要将错就错,但既然我们情投意合,他也乐于成全我们。或者他是有意宽慰我,但是,我选择了相信。”
“他说等瑞堇大婚后,他准备再下江南一趟,散散心。任侠江湖,是他自小到大的愿望。只是父母在,不远游,所以他不会去太久,会赶回来参加武科的考试。以他的武艺,一定能考上的。”
“嗯。”温玉应着,心里却百感交集。对于宋嘉言,她心底总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愫,或者是出于对前世的依恋,一直以来,都觉得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想要去接近他、依靠他。或许也正是出于这种原因,她才会爱上性子与他相近的刘宜光。或许,这也就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缘份吧。
“至于宋二公子……”
听到刘宜光提及宋懿行,温玉不由惊了惊,抬头看向他。
“嘉言也说了,他对你仍有执念。其实他若是真心对你,倒也不是坏事,将来……料也会照拂于你……”
温玉闻言,一股酸酸的热气涨满了鼻端,委屈地想掉眼泪。从他手中抽回手来,微微侧过身去。刘宜光察觉到她的情绪,知道她是为他又提自己的后事而生气,连忙道歉说道:“我不说了。”
温玉当然不会真的跟他生气,只是不想他这么悲观,听信了大夫的话,认定自己活不过二十岁。与她在一起时,就一直想着安排后事。温玉转回身,将温暖的手心覆到他微凉的手背之上,郑重地说道:“世子,既然我们已经决定了在一起,那么就不该再想其他,必须要将日子当成一辈子来过。一定要坚信,我们一定能永远在一起,白头到老的。世子若是再心存顾忌,那还不如我们就此回头,从今不再提相依相伴之事。”
“玉儿……”倘若从未得到过,便无所谓失去。但如今都已经牵起了她的手,尝过了两情相依的滋味,却又如何舍得放手?刘宜光翻手将那温热的小手紧紧握入手心,愧然说道:“玉儿,我错了,我以后必不会再提。”
“嗯……”温玉点点头。“你的病,要保持心情舒畅,所以若有什么心事,千万不要一个人放在心里,要记得与我说。两个人有商有量,没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
“嗯。”刘宜光乖乖地点头。
“心病虽然难治,但是生命是有奇迹的。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有一个人因为灾难而全身瘫痪、昏迷不醒。但因为他的妻子一直在床边呼唤他的名字,他终于在十年后清醒了过来,而且行动如初。所以,生存的意志大于一切。世子,一定定,不能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
“嗯。”刘宜光点点头,而后认真地问道。“……那玉儿是不是也应该叫我的名字?”
温玉怔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他都已经不再唤“温小姐”,而改口唤了“玉儿”,她却还是一直叫他“世子”。抬眼对上他期待的眼神,憋红着脸,小声唤道:“宜……光……”
“玉儿。”刘宜光高兴地搂过温玉,轻轻唤着她的发香,由衷地说道。“我一定会想着若我不在了,我的玉儿就会被人欺负,所以,我一定要活着,陪着玉儿、保护玉儿……”
“嗯嗯”温玉用力地点头,眼圈却又被热气熏红了,埋首到他的胸前,不让眼泪掉落。静静地依偎了片刻,终还是有件事让温玉无法放心,直了直身,说道:“……宋二公子曾派人到我家提亲,我让爹爹回绝了。但我怕他心有不甘,会再生计策。要是他来找你,他与你说了什么,一定全部都不要相信。他与宋大公子虽是兄弟,却大不一样。我真怕他会放冷箭,你遇上他的话,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