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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说璃中呈现各种细节,有雕花的屋檐,有白色的纹样扭曲的露天椅子,有红绿格子相间的桌布,还有一套茶壶,我认出来,那是英国中产阶级爱用的茶具,带了中国陶瓷的样式,但在边角却描绘阿拉伯的几何图案。

我莫名其妙地知道,那里面是红茶,边上矮胖的罐子里有糖,我对那个罐子有种奇怪的喜欢感,忍不住就想靠近,想去摸一下,打开它,从边上的小勺子舀出来一点偷偷品尝。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欲望,即便在梦中,我也对自己这种欲望吃惊不已,这时耳边一直在回响那个孩童的声音,我渐渐听出来他在发什么音了,他在唱歌,他在唱一首儿歌,我近乎恐惧地发现,我也会那个旋律,我知道那个歌词,我的心底有种古怪而强烈的欲望要破茧而出,跟他一块唱。

伦敦铁桥跨下来。

没有人,我看不到任何一个人,但耳边一直回响这首令人着魔的儿歌,我的脑子剧烈抽痛起来,脚底下冒起熊熊烈火,但那个孩子还在重复这首该死的儿歌,我无比烦躁,四下寻找他的踪影,我想把他从藏身的角落里揪出来。但火势越来越烈,一根烧着的火棍突然一下打到我的脚踝上,一阵剧痛袭来,我惨叫一声,大汗淋漓地睁开眼。

我发现我自己还是被袁牧之圈在怀里,但地点已经不是在车里,而是在一间白色的房间里的一张宽大的沙发上。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捏住我的脚踝,他抬头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说:“好了,关节已经纠正,敷点药消了肿就没事了。”

袁牧之拍拍我的后背,笑着说:“谢谢你了啊黄医生。”

“袁少客气了,这不是我该做的吗?”老头呵呵笑着,露出竭力想要装出的慈祥笑容对我说:“小弟弟,回去记得这几天不要碰到水,洗澡也要把脚包好知道吗?”

我喘着气,还没从刚刚那个梦里完全摆脱,我动了动身体,发现臀部的疼痛已经大减,就这么坐着几乎已经不觉得疼了。我拨开袁牧之圈着我的胳膊,尝试着要站起来。

“哎哎,别急着动,小心伤上加伤。”老头止住我,叨叨地说,“虽然是小伤,但你要不注意,脚踝关节就可能松弛,往后这个地方就会很容易出毛病,老了还可能会引起风湿,别小看这种伤知道吗?”

我没有理会他,单脚站立着,对袁牧之说:“我要吃东西。”

“行,马上带你去吃。”

“吃完后我要洗澡睡觉。”

“好。”

“明天我要去维多利亚大酒店,”我看着他说,“那个慈善什么会,我要参加。”

袁牧之诧异地看着我,然后问:“你不先见一下张哥?他可担心你了。”

“他怕我。”我淡淡地说,“在他没有消除对我的恐惧之前,我不要见他。你替我转告他一句,是不是真的没有恐惧是骗不了我的。”

袁牧之扬起眉毛,随后笑了,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轻声说:“好,我知道了,但你现在先坐下,这些事,我们一件件来,不着急。”

第 36 章

第36章

脚被缠上白色绷带,里头是黑色且味道刺鼻古怪的药膏。黄姓医生以近乎信仰的口吻谈起他弄到我脚面上的东西,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专业词汇,大意药效神奇,药到病除。我不明白只是医生对药物效用的描述,为何要用上郑重其事的口吻,且伴随着捍卫的姿态,似乎他随时准备着一有人反对,即飞扑而上,为这种药的名声做斗争。

在这位医生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的时候,袁牧之的司机给我送来几样热腾腾的食物。有我喜欢的带了绿色蔬菜的粥,还有一份牛肉加我讨厌的青椒,一份不规则形状的点心,袁牧之告诉我说,它们的名字叫烧卖。这个名字很拗口,但看在它们的表面都有看得见的红色虾肉份上,我同意试试。

我皱着眉握着袁牧之给我的勺子和叉子开始进食,但那位医生仍然就他的医术和药物在不停地发表看法,他发出的声音不仅聒噪,且我总怀疑有唾沫星子会溅到我的食物中。我终于在吃了几口食物后,忍不住对他催眠说:“你现在很累了,对吗?”

他点头。

“去睡吧。”我柔声说,“疲倦的时候不适合工作。”

“可是我还有病人……”

“没关系,病人能自己照顾自己,去睡吧。”

他接受指令,转身爬上诊室一旁的小床,闭上眼呼呼入睡。

袁牧之在一旁憋着笑憋得红了脸,伸出手掌狠狠揉了我头发一下说:“怎么这么可爱啊你。”

“别动我,”我冷冷瞥了他一眼,“不然你也去睡。”

“好,好,不动。”他笑呵呵地举起手,“你快吃吧,好吃吗?”

我戳着那碗粥,挑了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兴味索然地说:“没有张家涵做的好。”

“张哥也就会两个家常菜,不可能跟外头的大厨师比。”

“我不用大厨师。”我说,“张家涵够用了。”

“你呀,到底把张哥当什么?”他笑着摇头问我,“你的老妈子?私人保姆?厨师兼医护人员?还是兄长?”

我疑惑地问:“他有同时做这么多工作吗?而且兄长不算工作的一种。”

“你别管这些,我就问你一句,这外头的饭没家里的好吃对吧?”

我点头。

“不觉得奇怪?明明是厨艺一般的人,烹饪出来的东西却意外适合你?”他问我。

我皱眉嚼着牛肉,等咽下才说:“也许他手艺高?”

“也许他只是用心观察过你喜欢吃什么。”袁牧之微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一个人要怕你的话,能对你这么好吗?他又不图你什么,是吧。”

我立即说:“他是恐惧,对人明显外露的情绪我不会判断错误。”

袁牧之耸耸肩,撇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可你的判断现在无法解释这些事实。也许你判断错了。”

“不可能。”我冷冷地打断他。

“也有可能,事情不是只有一种判断。”他笑呵呵地说,“人的情绪很复杂,你说呢?”

我认真地想了想,点了点头。

“给张哥打个电话吧,啊?”

“如果你能答应把手离我的头和脖子远点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我厌恶地说,“注意,我既不是取暖器也不是擦手纸,你要取暖或擦手应该选带有功效的东西。”

最终我还是在袁牧之的期待下接过了他打给张家涵的电话。我认为我接那个电话出于两种考虑,其一是听说张家涵很着急和自责,我想告诉他有这些情绪是没有意义的;其二是袁牧之本人的要挟,他虽然没明说,但显然如果我不跟张家涵说话,他就不会带我去那个慈善会,我就没法接触洪馨阳。

当然我也不会否认,我有点想听张家涵的声音,我有点想吃他做的食物,我还有点想跟他说我离开他这天都遇到什么。

我接过袁牧之的手机后就听见张家涵急切地问:“小冰,你在哪,还生张哥的气啊?对不住,我跟你道歉,你先回家好不好?张哥跟你说,我一点也不怕你,真的,我怎么会怕你,我只是……”

我问他:“你把话筒放在左耳还是右耳?”

“右边,右边耳朵。”他诧异地回答。

“换左边,”我说,“对大脑损伤少点。”

“啊?哦哦,”他连忙答应着,小声说,“我,我换了。”

“张家涵,我的脚受伤了。”我说,“很疼。”

“啊?那怎么办?大头带你看医生了吗?”他急急忙忙问,“是哪里伤了?骨头有事吗?去拍片了没?”

“看了医生。”我说,“纠正错位关节了。”

“疼坏了吧,可怜见的,那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怎么弄伤的啊,这么大孩子走路怎么也不看路啊你?”

“有人撞我,”我说,“外面坏人多。”

“对啊,坏人很多,所以你别乱跑了知道吗?”

“还有个男性说带我玩。”

“什么?你绝对不能去知不知道?不行,你在哪,我现在马上过去,你别乱动知道吗?把电话给大头,我跟他说。”

“张家涵,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话。”我说,“你怕我,我不喜欢这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才说:“我没怕你,真的,我可以发誓。 ”

“对我来说语言没意义,”我淡淡地说,“我以前被关在一个地方很久,久到我记不起被关之前是什么样。后来查理来了,我才被放出来,查理说因为我是天使,所以他们才不放我出去,但我知道他在撒谎。事实是因为我是怪物,人们怕我才不得不这样。你不要撒谎,我能听得出来。”

“小冰,”他哑声问,“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下意识一个动作,我没想过会伤害你……”

“伤害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因为从根本上而言,你有畏惧的自由,”我维持平板无波的声调说,“我目前没有回你那的打算,这一点请你务必理解。”

他沉默了好久,才哑声说:“我知道了。”

“那么,”我想了一下说,“再见了。”

“等等,”他喊,“小冰,我嘴笨,说不出什么来,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说清楚,我就想说对不起,还有,这里是你的家,张哥会每天收拾你的屋子,等你回来,好吗?”

我皱眉说:“这样毫无意义……”

“你不要说意义不意义这种话,”他忍不住呜咽出声,“我,我当你是我亲弟弟,我给自己弟弟留个房间这难道没意义吗?我知道自己蠢,话也不会说,事也做不漂亮,可我从没想过要对你不好,一丝一毫也没想过啊。”

听见他继续带着哭腔说:“你说什么我是中了你的催眠才对你好的,根本不是,我就是给自己找个活着的念想,活得有滋味有奔头的念想,我对你好是因为这个,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催眠,而是我一个人苦哈哈地过了这么多年,捱不住了给自己找的一个盼头,一个家里头有亲人一块住着的盼头。是,你可以不用理会这些,这都是我一个人的傻念头,我怎么想跟你无关。但是小冰,你告诉张哥,张哥对你这么好,都他妈是屁吗?都像你说的那什么,那什么没意义吗?啊?”

我心里涌起酸楚和愤懑,梗在胸口处令我说不出话来,莫名其妙的,我听见自己发出软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无力地说:“我不喜欢你怕我。”

“我没有怕你!”他大吼,“我他妈没怕你,是,你是很古怪,跟正常孩子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打交道。我要是真有一点害怕,那也不是怕你害我,而是怕不知道怎么跟你处得好,怕你一个人跑出去饿了病了出事了怎么办,我怕的是这些,你这死孩子到底明不明白?”

我愣住了,我拿着那个手机生平第一次发现无论组织什么语言都没法恰如其分表达我的意思,也许是我根本也理不清我的意思,这时袁牧之过来抽走我手里的电话,对张家涵心平气和地说:“张哥,是我。别逼这傻孩子了,他就是个二愣子你还不知道啊?嗯,脚看过医生了,骨头没事,放心。我给他喂过东西了,粥啊烧卖什么的,这臭小子嫌人家五星级酒店大厨做的还不如你,呵呵,他惦记你呢,他自己说不出,我看得出。这段时间他先跟着我,没事,耽误不了我的事。好,我会的,再见。”

他转头看我,笑了笑说:“来,哥抱你出去,咱们找地方睡觉。”

“我要洗澡。”我说。

“行。”

他把我照旧打横抱起,我为了平衡着想,圈住他的脖子,这个动作显然取悦了袁牧之,所以他一路都在微笑,即便坐到车里也不肯放我下来。车子很颠簸,我很困,于是打了个呵欠又靠着他的胸部闭上眼,我发现习惯了之后,袁牧之的胸部靠着也不乏舒适感。我迷迷糊糊地问:“袁牧之,张家涵说他怕的是不知道跟我怎么相处。跟我相处很难?”

“是有点难度。”

“超出了他的智力水平吗?”

“不是,超出他的经验,”袁牧之拍拍我的屁股说,“他没跟你这样的孩子相处过,你要给他时间。”

“我也没跟他这样的人相处过,”我喃喃地说,“我也没跟你这样的人相处过。除了查理,我谁也没相处过。”

“查理是谁?”他的手圈得紧了。

“我不知道他是谁。”我闭着眼说,“有一天他实验自己做的新能源飞机,但实验失败了,飞机一头撞向我所在的屋子,把关着我的地下室窗户撞开,飞机着火,雇佣兵们以为房子要爆炸了就四下逃散,他跳出飞机逃命时发现了我,就顺便把带走我。”

“关着你的地下室?”袁牧之冷声问,“你一直被关着,一个人?为什么?”

“大概因为我是怪物,所以一个人被关了很多年。”我贴近他的胸膛,觉得那里很暖,于是蹭了蹭。

“小冰,”他叹了口气,轻轻抚摸我的头发,声音非常温柔低沉说:“我们都喜欢你,就算你是怪物也喜欢。”

“人类惧怕与自己不同的存在。”我在睡着前喃喃地说了这句话。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袁牧之低沉有力地回答我。

第 37 章

第37章

胃里填满食物容易令人疲倦,我之前虽然小睡了一会,但并未真正缓解疲劳,因此这次的睡得格外沉,且一个梦都不做——这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除非身体已经达到疲惫的极限,我很少会放任自己闭上眼睡那种每个毛孔都舒展开的觉。

中途我隐约醒来一次,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身处一大缸温水当中,我受伤的脚被人拿透明的塑料薄膜牢牢包扎架高免得弄湿,身体其余部位则浸泡在温度舒适的水中。我悚然一惊,猛然间想坐起,却被身后一双粗胳膊搂住,袁牧之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在我耳边轻声说:“没事,咱哥俩一块泡澡呢,乖,继续睡啊,哥帮你洗,完了再把你弄床上舒舒服服睡去。”

“有软软的床吗?”

“有。”

“我讨厌被子里填羽毛。”

“放心,没有羽毛,都是棉花。”

“嗯。”

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说不上哪不对劲,似乎有个什么细节不太符合逻辑,但我实在太过疲倦,而水的温度又实在太适宜,袁牧之在我身后同样光溜溜的没穿衣服,不知为何想到这点我心里一松。我低头看他的胳膊够强健,就算我睡着,他也有力气防止我滑入池底溺水,他的掌心长有茧子,搓在背上应该能帮我洗干净皮肤上的污垢。而且他洗得很用心,我的胳膊肘和膝盖弯他都尽可能洗到了,除了臀部和□部位他洗的时候格外慢,弄得我有点发痒之外,其他都还算好。

虽然他的体温比往常更热,但可能是水蒸气熏到的缘故,除此之外我没想挑剔其他的事,于是我满意地重新闭上眼,头贴到他胸膛,他的心跳仍然很快。

但他说过,那与我无关。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勉强说:“洗发水,不要花香味的。”

袁牧之说:“知道,这是柠檬味的。”

我放心地放松身体,蹭蹭他的皮肤,有点滑溜,但不影响肌理紧实的质感。

“睡吧,乖宝。”他在我脸上印上湿乎乎的嘴唇。

我略嫌不满地抬起手背擦了擦,继续入睡。

好像听到此人低低的笑声,这种意义不明,所指含混的笑似乎自今天他重捡回我后就频频出现,我决定对此不予理会。我靠在他怀里安然入睡,在这一刻我能确定袁牧之会把我洗干净,他说过会有软软的床让我睡就一定会有,无需论证,我确信他说的是实话。

伴随而来的确认内容还包括:他说过让我睡,那么这一觉就不会被人打扰,不用担心有人突如其来地闯入,不用把小刀贴身藏着,不用随时戒备着谁一靠近就往其颈动脉处用力划拉一下。

我在迷糊之中想的是斯巴达以体能标准将国民分成三六九等不是没有道理的,像张家涵那一类的,即便跟他共处一室你也不会掉以轻心,因为若有强大的敌人攻入你要瞬间摸到武器予以还击,因为你的战友不足以掩护你;但袁牧之这种则不同,跟他睡一张床上会麻痹人的意志,因为若危机来临,你会自然而然让出攻击的主导权,因为他远较你强壮和敏捷。

我在入睡前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要跟袁牧之呆一块太久,不然很容易由于在力量上对他服从而消磨自己应对危险时的反应度和灵敏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果然睡在柔软的床上,床很大,但只有我一个人。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装饰模式化的房间内,风格单调而统一,色调也选择从棕色到浅淡的米色自然过渡。我揉揉眼睛,觉得精神很饱满,掀开被褥的时候我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套着浅蓝色格子的睡衣。衣料触感柔软,面料应该是棉布,上面印了一只只同一面貌的卡通小熊。

我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受伤的脚上包裹的白绷带干净完好,我试着转动了一下脚踝,脚上仍然传来剧痛,看来今天以内仍旧要受制于脚伤。

我皱皱眉,拖着伤腿进盥洗室洗漱,然后出来,在床边的书桌上发现我的背包,旁边有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中文,大意是让我起来后别怕,会有人来管我吃喝等,他有事先走了,落款人是袁牧之。

他的笔迹端正,但笔划力透纸背,我知道古代的中国人相信笔迹能呈现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和他的性情修养,我觉得这个说法太过夸张,但一个人的笔迹很部分呈现心理状况是成立的,袁牧之的字结构严谨,笔划清晰,仿佛一个谨慎的书记员在做工整的记要。

但问题在于,袁牧之不是这么一个人,他是个欲望强烈且善于攻击的男性,这样一个人却拥有截然相反的笔迹,若不是他惯于伪装,便是他除了给我看到的这一面外,还有另外我意料不到的成分。

这是个越来越有趣的观察对象。我盯着他的笔迹看,同时想起他说的话,人是复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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