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索索出声,她转身离开。
泰山东麓。
立足崖边。三尺的长发。珍珠白的深衣,这是他最喜欢看她穿的颜色。
峡谷风起,崖下面的树丛如同绿色的海浪,那最深处,是不是有他在等候?
他还记得吗?他们要生死与共,同|岤而葬。他不许她离开。如今,她要回去了。
她从容。
让她回去,即使不是元狩六年,只要任何一个有他的时代都好。五年四年,她会荣幸的陪他再次走过。
又哭了,边哭边笑,身后的侍卫和道士们看着眼前这个疯癫的女人。哑口无言。
衣裳的下摆扫落碎石,跌入山崖,连回声都没有……
白色的色身影纵然跳起,一如白色的水鸟纷飞下落。
她义无反顾……
黑衣裳的女人住了口,朝婆婆点点头,退出茅舍。
明珠缓缓的睁开眼睛。
坚硬的木塌,带着腥味的兽皮毯上面是黑黄相间的纹路。白发的婆婆,端了稀糊糊的粥来。
是哪一年?
“是哪一年?”她问。
婆婆笑:“什么都没变。”
“没变?我还活着?”
“梁王二十八年。你还活着。”
头嗡嗡的响,好疼啊。
“吃些东西吧?”
“不……”
她把头埋进兽皮毯里。
粗陶碗被搁在桌子上,婆婆轻轻的坐在塌前,手摸着明珠的头。
“你早就知道,不会回去了。是不是?你知道,狼居胥与沽衍山的山石数以万计,你取到的石头与霍去病手采的一方相同的几率微而又微,小而又小。……当时的玉没有反应,你就知道会不去了。你却还是跳下来,真傻……”
明珠埋在毯子里,呜呜出声。
“好孩子,起来好好想想吧。你痴傻一次还有人救,第二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婆婆活到了这把年纪都还没有放弃,你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苍老的声音絮絮叨叨。
茅舍外头的竹子修长碧绿,午后的阳光游走其间,女人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两只白虎听到哭声,悄悄的探出头来……
……
明珠哭干了泪,依在婆婆身上自顾自的抽泣。
“你是谁?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还记得神君吗?”
明珠正大了眼睛:“你是神君?”
婆婆笑:“我们来讲讲原委好不好?别再让你蒙头蒙脑的做傻事。”
“原委?”
“明珠,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母亲去的时候,我还很小。”
“就像霍嬗一般大?”
“……是……”她心里头一阵的激动,无数的可能在她的心里撞击,像无数的珍珠噼里啪啦落满她的心。“婆婆,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吗?是不是她也和我一样?”
婆婆笑,皱纹里头满满的都是充满阳光味道的尘土,像是从传说里走出来的女巫。
“时空的穿梭要有两样东西齐全。一个是五色石,一个是女娲血脉。女娲补天,留下五色石一块,却在动荡中一分为二。小的一块流落江湖,水洗光练而成玉。这一块,你有了。”她指指明珠颈间的玉,“大的一块呢,随着山河动荡,物换星移,千万年后,隐埋于狼居胥山。”
“……五色石……血脉?”
“世上的人,都是女娲造,却不是所有的人都流着女娲的血。伏羲女娲昆仑山上育有五双儿女,这五个儿女与他们的后代才是女娲后裔。女娲有补天之能,补的不仅是风雨雷电的天,还有时光与轮回的秩序。女娲的血脉里面有着对五色石的召唤和冥冥之中的作用。”
“与我何关呢?”
“明珠,你还记得妈妈姓什么?”
“曹。”
“女娲的小女儿宓妃,溺水而成洛神,洛神演化成甄妃嫁与曹植。”
“我妈妈是……”
“是曹植与宓妃之后。”
“……”
明珠呆住!
许多尘土的味道,恍恍之间,像是一场梦。“”
“那么,如果我再去狼居胥,采到那块五色石的后身,我是不是可以回去?”
“回哪里?”
“回霍去病那里。”
婆婆仰头笑,几分无奈:“你就这么的痴!你相不相信宿命?你来,然后走,每一次都有不可求的机缘。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哪怕是不同的伸出手的姿势,都会得到不一样的东西。那块石,注定是霍去病采。”
“我会不去了?婆婆,我会不去了?”
婆婆摇头:“谁知道呢。有些东西的不到的时候就只能等。说不定哪天机缘就来了。但是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你看婆婆,都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了,黑头发变成花头发,花头发变成白头发,最后啊,这白头发一根根变成了土……”
“他等不了,婆婆,他生命有限,他只有二十四年。”
她树皮一样的指头捂着明珠冰凉的手,“该去的总是要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
婆婆关上门,黑色蝉衣的女人在竹林外面等着。
“她的伤怎么样了?”
“回神君,只是骨折,并无大恙。”
她点点头,发出一声清啸呼。两只白虎从林子里面跃出来。
“神君要走了吗?”
“该走了。她太痴,总是要人操心。婆婆费神了。”
婆婆答应着。
长了犄角的白虎驮起黑衣女人,懒洋洋的往山下走。另一只白虎在它身侧跳跃,不时地蹭到她的衣裳,她温婉的拍拍白虎。
她的面纱疾走的风吹打,紧贴在脸上,勾勒出一个脸形——圆润一如白净的鹅蛋。
第 41 章
梁王二十九年秋,齐王宫
齐王用来接待王宫诸侯的特殊房间——红与粉的颜色居多,充满情欲。
正中间隔了一片纱帐,她坐在纱帐后面,没有一点难过或者不安。很久以来,她的心像是死了一般。
齐王殷勤的笑声越来越近,同行的人声音淡淡的,情绪不高,至多附和几声。
“保你对此女一定满意,待会儿见了可不要吃惊才好。”
“承蒙叔叔费心了。”
这个声音,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是梁王还是谁?
“那日泰山底下碰见了她,寡人就觉得像。知道你喜欢这一口,特地带回来给你好好留着的,别人可没碰过。”齐王的声音,嘶哑油滑。
他干笑,心不在焉。
门开了,风进来,厨子上的纱帘轻轻晃动,
两个人走近了,其中一个停下,剩下的一个走进帘子。
伸进来的那双手,干净没有任何硬茧,手背向上轻轻一划,撩开纱帘。
……
四目相对。
她低下头,梁王的笑僵在嘴边。
明珠沿着长廊走,黑朦朦的天上不时地划过几道闪电。齐王宫比起奢华的梁王东苑显得简陋不少,高墙殿宇与长草枯枝混杂,在闪电的白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和她相见也那么不真实。
齐王要把她献给他,让人把她带进侧室里等了一个下午,他始终没有来。
他来了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不会让他要她,但是却有点想他,像是想一个故人一样?
她脚步匆匆往住处跑,白色的深衣鼓起,在黢黑的夜里像是扑腾的鸟。
前面的屋子灯火通明,在夜里格外显眼——那是他的住所。
她慢慢走近。
里面传来急促的喘气声,还有陶醉的呻吟。
门是半开的,她望进去——赤裸的男女纠缠在床第间,他身上铁线一样的肌肉那么熟悉。他像复仇的野兽一样冲击身下的女人,像一个暴虐的君王鞭笞他的女奴……
明珠受了惊吓一样的转过身,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梁王!他是一贯平静清冷,是不怒而威的……
“谁?”男人嘶哑的声音。
她转身就跑,身后的门打开,有人追出来。
几条水线从云里漏出来,雨开始下。她情急之下跑进园子里,躲进假山后面的凉亭。
闪电减小,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秋雨夹着枯草腐烂的味道穿墙过树。她的心噗嗵噗嗵的跳,心里的味道说不出来,微微泛苦。
脚步远去。
明珠坐在亭子里整理心情,她不难过,却永远不开心。
她把手伸到亭子外面,雨滴大的像浑圆的枣子一样,啪啪打在她的手上。
疼。
但是,她似乎连疼都觉得陌生了……
她湿淋淋的回到住处。
鞋上沾满了湿泥,她蹲在门口的廊子里脱下鞋。
一个人影,从角落里面悄悄的走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屋子里昏黄的火光透出来。他清瘦的脸上,轮廓又深了许多。
他光脚汲着鞋子,衣裳混乱,却是已经整理过的,披了一件绣着龙纹的棕绿袍子。那个表情,不动声色的喘着气。
明珠放下鞋,站直身子。
她头发湿透了,滴滴答答的。她笑着拧了一下。
眼前一黑,他高瘦的身影扑上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紧紧地抱住了。他身上透着强烈的雄性气味,这味道与他衣裳上面的龙诞熏香混合,在湿淋淋的下雨天里摇晃着明珠的回忆。
关于那个明妃的记忆。
他松开她,深海一样的眼睛里面,沉淀了那么多的往事。他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嘴角上迁,无限爱怜。
她的双脚脱离地面,被他抱起,带入她的房间。
小丫头已经把水备好,他把她放在床榻上,辞退丫头。
修长的手拿着热布子,细细的擦起她的脸。
“又瘦了,下巴越来越尖。”他说。
“我自己来。”
他避开她的手,固执的不给。然后把她白皙的脚放入热水中。
水很热,他握住她的脚,一点一点的撩拨。
“这几年,你好吗?”
“嗯。”
“怎么会在齐王宫?”
“一个月以前,我去东海。在那里被齐王抓了来。他以前在婚宴上见过我,说我长的像明妃,要带回来送给你。”
“他欺负你了没有?”
“没有,他对我很好。”
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腿洗,摸着她腿上的一道长疤奇怪:“怎么弄得?”
“从泰山上掉下来,骨折了。”
“你说去找他,就是从泰山上跳下去?”
她点头。她当着他诸多的侍卫和道士面,疯子一样的跳下去。
“找到他了吗?”
“没有。”
“痛吗?”
“死过许多次了,这又算什么?”
“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
“值得。”
……
他抚摸着她的小腿,低着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不动。
“跟我回梁国,回忘忧馆。好不好?”
她摇头。
他沉默,想想说:“至少,有个人跟着你,你一个女人不怕再被人掳一次?”他抬起头来:“叫周亚君跟着你吧。至少有个马夫。”
梁王二十九年十一月,景帝废栗太子。
梁王蠢蠢欲动,试图承帝位。大臣袁盎窦婴极力反对。
梁王三十年四月,景帝立胶东王刘彘为太子。
羊胜,公孙诡,怂恿梁王刺杀袁盎、窦婴。袁盎死,景帝大怒,窦太后也对此不满。
梁王杀羊胜、公孙诡,向景帝负荆请罪。矛盾缓和。
秋天,梁王从长安回来,绕道泰山。
泰山下的茅舍里,明珠盛一碗面给梁王。
梁王笑,眼角的细纹一日日加深,他老了很多。
“你盖的茅舍?”
“一个婆婆的。她走了,这里留给我。”她指着窗外的周亚夫笑,“这里很好,有田地。我没有马车,你的马夫只好给我做农夫。”
他也笑了,他很少见人拿锄头,吩咐手下的人全部去给明珠锄田。
面吃了一半,他又问,回不回东苑?
“这竹林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有。”
“你回东苑,我也栽一片竹林给你?”
“我每日都要去泰山东麓的,你也把泰山移到东苑?”
他愣了,然后笑。老老实实的吃那碗面。
梁王三十五年夏天,周亚夫载明珠赶往东苑。梁王病急。
医官,嫔妃围着床榻劝谏,侍候的丫头来来往往。哭喊声断断续续。
“滚!!给寡人滚!!”
水盆翻倒,热水溅了一地。
“吾王赎罪!!”一屋子的人呼拉全部跪倒。
明珠站着,在跪着的人群里面,终于被他看见。
“是明珠吗?”他问。
“禀大王,明妃殿下回来了。”周亚夫低声说道。
他苍白的手伸出来,颤抖着,明珠走上前,握住。
“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是什么病?”
他苦笑。几年不见,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明珠轻轻的替他梳理。
“你,……终于回来了?”
她点点头,伸手拿锦帕,却又被他死死拉住。
“你不要走了,去哪里?”
“我帮你擦身子,就拿一块热布子。”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急聚满了担心。
她又座回来,在他的床上,细细的抹他出的冷汗。原本坚硬的身体,虚弱如棉一般。她心里暗暗的难过。
他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笑了:“你侍候我了。你说永不侍候的。”
她一愣。
大婚的那一夜,他叫她为他洗头,她执意不肯,她说出除了霍去病,她谁也不侍候。其实早在那之前,在他被人追捕的时候,在泰山的石洞里,她曾经侍候了他一天。
“睢水两岸,我栽了很多竹子,在里面建一所院子,叫修竹园。我想,你愿意住进去。”
眼泪滑落,她摇头,不要对她这样好,不要这样好。
“你不愿意吗?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什么都有……”他喘气变得急促。
“明珠积了什么德,让大王如此宠爱?”
“不,叫我刘武。不叫大王。”他费力的摇着头,“……我一生中,只有两个女人叫我刘武。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母亲。你很像我母亲,明珠。一样美丽,一样倔强,一样聪慧,也一样……痴心不改。”他虚弱的伸出手,摸她的泪。“只有一件不一样——无论我做什么,我母亲都爱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爱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着,泪水在他掌心里积攒。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自从我见你,你就一直在哭。今天看你哭,我很高兴。终于有这么一天,你肯为我哭了,这些泪,是属于我的……”
她扑到他的身上,抽搐不止,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明珠,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有十年的夫妻名份了。我一直爱着你,爱了十年。……我想知道……十年来,这十年里头,你有没有那么一天,或者一炷香的时间里头,是爱过我的?”
她抱紧他虚弱的身体,泪水不断的打在露出来的玉上,多像一颗泪,一颗明珠的泪……
她喃喃的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惘然……明珠惘然了十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他释怀而笑,那双埋藏了无数人世纠葛的眼睛,终于安心合上。
三十五年六月,梁王卒,溢号梁孝王,葬于硭杨山。
第 42 章
梁王五十六年,春末。
硭杨山上草木疯长,明珠斟了酒,与墓碑对饮。
“殿下——”
是谁啊,叫个不停。
明珠眯着眼睛探望。来的人精瘦精瘦,干老的身体弓着,因为爬山而累得气喘吁吁。
那么熟悉的身影,究竟是谁?
“殿下!”
他兴奋的叫。
“周亚君?许久不见,你回来了?”
周亚君咧着嘴,露出一排大黄牙:“我去泰山茅舍找您,您不再,就知道来这里了。”
“今天是忌日。”她淡淡地说。
“大王去的时候,毕竟释怀了。殿下不要再伤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看明珠不说话,又说:“小的从长安带来的上好的毛峰。叫人在那边的凉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