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预敛眉一叹,"只要麟王能安安分分地,这也不算什么。"可是麟王会安分么?谁都知道不可能。
楚正廉想着麟王,忽然又记起一个人来,"你们可知谯化萧水天这个人?"
"......似乎是承建元年的榜眼吧?后来不知为何放弃功名,不知所踪了。"孙业成久在吏部,当年与礼部尚书也多有走动,选吏更是看重过这个人,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走了。
"嗯。这人古怪!据闻才学极高,而且还是天德辛酉科探花萧达之子。"
"萧达?莫非就是'辛酉三才'的萧达?"孙须惊呼,他平日里就极是崇仰'三才',一个麟州第一谋士左明舒,一个在任羽州期间写下《兵法窥略》的萧达,二人都被他奉为圭臬。
"不错,这萧水天便是其幼子,失踪的六年里他干了什么无从得知,但近来似乎又出现在天都了。而且,据闻与王熙走得极近。"
"王熙?"闻家的女婿?
孙预沉吟了会,端起茶喝了口,才淡道:"不管谁都一样。"他说得甚为淡然,仿若毫不着意,但这看似轻巧的话却让众人心中都定了计较。
"知云。"妫语搁下朱笔,捏了捏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近十一月了,一过酉时,便渐趋阴冷,而这安元殿又是忒大,空旷得让人倍觉寒意沁肤。
"皇上。"知云捧上一碗正冒着热气的药汤,浓重的药味让妫语有些嫌恶地蹙上了眉。知云瞧着这番光景,有些好笑也有些心疼,知她不喜喝药,但也只得上前软语轻道:"皇上,这是祭司大人开得补药方子,奴才们可不敢有所耽搁。"
妫语朝黑褐色的药汁瞅了眼,也无二话,吸了口气,捧起就是仰头一灌,一气喝尽。随即便苦着脸拿过知云同时奉上的甜汤,直到漱去口中药味,方舒出一口气,"叫巫弋将当归的量减去些,难喝死了!"
"是。"知云微吁一口气,笑眯眯地将药碗撤去。这话皇上每次喝完药之后都会说,可每次的药份都仍照旧。祭司大人吩咐的,谁也不敢,谁也不想稍减药份。皇上这身子呀!着实要好好调理了。今春的那次,想起来都叫人揪心不已,居然是命悬一丝!
国事太重,但皇上的心事更重,其实是该好好休养的,但这些话,他一个内臣极难开口劝解,且即使劝了,皇上也不见得会听吧?唉......
"对了,知云,什么时候在安元殿里添个火盆吧。都快十一月了。"妫语披上小秋递上的一件裘袍,随口吩咐。
"是奴才疏忽了,这就去准备。"知云心中暗惊,皇上的身子是愈来愈怕冷了。
"嗯。"妫语低首又翻开一道奏折,不过才看了几行,喜雨已捧了一叠文帙入殿。
"皇上,这是户部的秋后结算,请您过目。"
妫语接过,看了看数目,眉宇微敛,"都核算过了?"
"......是。"喜雨应得有些迟疑。
"怎么?"
"回皇上,奴才的算术并不很好......长光算术不错,不如等他办完差回来,奴才再与他核对一下?"
算术?妫语有一瞬的怔愣。她对这一项还真是荒废了许久了吧?"放着吧。你去忙你的好了,长光回来叫他过来就行了。"
"是。"喜雨微讶,皇上多才,但那些却是在未央宫打下的基础。可这算术一项,似乎未曾有特别的西席单独来教过呀。不过也或许是某位西宾曾传授过皇上一些吧。喜雨也未做多想,就退下了。知云其实也有疑惑,但他却以为许是才年及十六的女皇想学些新花样了吧?
直过戌时三刻,长光才匆匆赶至安元殿。"长光参见皇上,让皇上等久了。"
"起来说吧。"妫语示意小秋等侍从退下,才沉声问,"怎么样?孙业清可对麟州有什么看法没有?"
长光清平的声音稳稳地回荡在安元殿里,"柳大人说,孙大人对兵部诸事已基本上手,对麟州的情况一直谨慎有余,只是对于护州将军房延熙犹疑不定。"
"房延熙么,"妫语微拢秀眉,显得也有些为难,"他的心的确向着朝廷,但别家待他也厚,老麟王一事想必他已心存愧疚了吧?"
长光沉默了会,缓缓吐出一句,"长光以为,麟王若有异心,房将军仍会取大义而舍小恩。"
"话是这样,但朝廷若要收麟州之兵,只怕他也不愿。"此话一出,二人都无话可对了。沉默了半晌,妫语轻拍书案,"也罢,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暂放一放无妨......刚才你探柳歇的口风,觉得孙业清怎样?"
长光稍稍斟酌了下,"柳大人说,孙大人刚直而尽责,只不过许是才任兵部尚书不久,处事上稍嫌莽迂了点,不得稳妥。"
妫语闻言轻笑,"这个柳歇,为人上果然是巧极了。"
长光不动声色地轻补了句,"只怕是过巧了。"
嗯? 妫语微奇,能让长光如此说话,那这个柳歇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了?应该不是小事,难道就是在瀛州一行途中?妫语心中微明,长光这句话传达了一些极微妙的 情绪,怕是想不去,却又不能回绝自己的差使吧?这次去柳府定是心有愆违了。嗯,也罢,以后不派他再去就是。妫语岔开话题,"啊,长光,听说你极精算术?"
长光目光微茫,有点摸不着头脑,"长光的确会些。"
"嗯,那快过来帮我一起核算户部上呈的年末结算吧。"妫语招招手,"自己搬把椅子过来。"
"是。" 长光将椅子放在御案前,坐于偏角。妫语扔给他一摞报表,他接过翻开,才要细算,却瞥见书案一侧横着几张画得凌乱糊涂的纸,似乎是什么符咒类的图文。长光才 略带好奇地张望了几眼,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略带羞赧的笑语"呵呵,这是没事画着玩的。"说着就见妫语一手抄过纸张,揉了扔在一边。
长光不知如何回话,只能低首细算,才不过看了一行,却已明显感到两道探视的目光直直地瞅着他瞧。他抬头,不意外地对上妫语好奇的目光,"皇上?"
"怎么?要算盘么?"妫语问他。
长光直觉今日的皇上有些怪异,却又不好多问,只得答道:"不用,长光会心算。"
"心算哪......"
"是。"长光忽略自己由这叹气中所带的欣羡意味而引起的怪异,沉心核算,不再旁鸢。
直过亥半,长光终于拢着眉将之全部核算完毕,在他合上帐目时,妫语沉婉的话音便传了过来。"核算完了?"
"是。"
"可都正确无误?"
"正确,但有误。"
"唔。"妫语的目光忽然就变得有些深沉,"说下去。"
"国 政的各笔款项都是即奏即取的,且略有不足便加征赋税以充国库。"长光顿了顿,其实这是题外话,但他就是因为这加征的赋税才入的宫。在达官看来才不过几两银 子的赋税,可是却把许多人的一生都彻底改变了。他想起自己的妹妹,皇上是厚待他的,但曾经的苦却是深深地刻进骨子里的。皇上是个有所做为的圣主,只是有些 事情她还并不知道,最关民生的就是这一条,她会想听的。"这是碧落一直沿承下来的老规矩,只是长光发现,这笔款子中有一大笔不知去向。虽有名目,但花费只 是虚名......皇上,如果单就帐目来说,做得近乎完美无缺。"
"完美?都是做给我看的!"妫语霍然立起,"哪有什么不知去向!还不都进了大臣的私囊!一个字,就是贪!"
长光心中认同,但这话却是不能述之于口的,作为一个内臣,他只能说到这里了。
"取 国帑以为己用,取光了又加征赋税,夺民之利以饱私囊,这帮国之蠹虫!若听之任之,还哪里有个国家的样子!民不聊生,不用他匈奴来犯,藩王来叛,碧落早就自 取败亡了。"妫语在大殿上来回走着,帐目其实她先长光一步已核算过,当时就瞧出不对劲,但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是自己弄错了,毕竟户部有汲克在,不至于糊 弄自己到这个地步,但现在看来,汲克并不是个靠得住的人。虚帐,全是一笔虚帐!若长此以往,国库之财尽入私臣之手,国将不国!"要整!一定要整!"可是怎 么整?拿人定是不行,朝中多少官员,都盘根错节地牵扯在那里,即使如今她已亲政,令出即行,生杀予夺,但真正要除一些弊政却并非便易。
"皇上请息怒。户部一直是六部中最难办差的一个,这些都是法之沉疴。其实在继顺年间还更厉害些,这些年算是好的了。"长光出言劝慰。
妫语深吸一口气,暂按捺下脾气。这事要办也急不得,看来明儿得找孙预他们来好好商议一番再说了。
可是孙预......提到孙预,妫语总是有些不大自在。那日之后,她一直回避他,但似乎越回避,就越觉得他无处不在。依法依礼,他那日自是欺君犯上,但......但她能拿着这个办他么?他倒是不怕,而她也的确说不出口。哼!想来他定是料准了自己不敢开口,所以有恃无恐!
长光站在一边看着妫语时而隐怒时而无奈的神情不知怎地忽然就转入了羞涩与忿忿时相交杂的面色,他心中微觉奇怪,皇上的心事,看来似乎颇为古怪。
"皇上,奴才准备了锦河汤包,要不要来上一些?"知云觑了个空,笑呵呵地上前问着。
妫语回神,"咦?怎么还没去睡么?"她瞅了眼周围几人微涩的眼睛,便点了点头,"嗯,多上些来,大家都一块儿吃些。"
"是。谢皇上。"几名值夜的小宫女都面有喜色,一下子来了精神,熬了大半夜,肚子也的确是有些饿了,且又是锦河汤包。那可是桐州一大特色小吃呢!素以皮薄而韧,馅香而鲜享誉整个碧落。
于是,几个侍女摆上小几,布好碗筷。知云已上了一笼,热气蒸腾,馅香四溢,勾得所有人的口水都上来了。妫语轻笑着拿起筷子,"再摆上来,大家都坐下来吃吧,看着你们在边上馋着我也吃不下。来吧,今日都不必拘礼。"
"谢皇上。"几人都十分欣喜,一时安元殿透出几分热闹。
妫 语夹起一只玲珑剔透的汤包,小巧精致,皮是擀得极薄,隐约可见里头的馅,而汤汇在底处,皮子坠了下来却是聚而不破,可见功夫的到家。妫语小心咬了口,皮 开,香气直冲喉口,汤汁也跟着浸入唇舌,鲜香美味,确实好吃,只是略有些烫。妫语吹着气,瞧见知云正捧着嘴在那里呼气,显是吃得急了给烫了。不由地,她笑 了声,"知云,先凉凉吧,你送些过去给喜雨。"
知云忙将口中的汤包吞下,也顾不得烫,略欠了欠身子,微有些口齿不清地道:"已送过去了,这会儿他准吃得满口烫呢!"
"呵呵,这说得可不就是你自己?"妫语一说,众人都跟着笑了,安元殿里第一次出现这种和乐融融的气氛,让妫语从里到外,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极为窝心。
第二部 庙堂篇 第四章 赋敛之弊
次日朝会才散,妫语便留了孙预闻君祥等一干重臣安元殿议事。几人心中虽不知何事,但由独留了汲克、方星这两个户部尚书上,略略看出必是有关户部的事了。汲克心中暗虚,猜不准是不是前日送上的结算出了什么岔子,正自惴惴,妫语开口了。
"昨儿把户部上呈的计书核了一遍。"妫语说得有些慢,细密的眼神放在汲克与方星的身上,看得两人一抖。
方星转念想了想,又略觉放心,户部的帐目当然是不清不楚的,但这笔款子里太傅大人与侍中大人是都曾拿到过手的,凭这点关系,皇上就是要查也不会办他,牵连到自己父兄到底也不妥不是?
"两位爱卿辛苦了,这么笔数目要分得如此清楚着实难为你们了。"
汲克听着有些不对,与方星互视一眼,俱伏身跪倒:"臣惶恐。"
"惶恐?倒的确应该好好惶恐一下了。"妫语语气转沉,"仅今年的日常开支就费去了六百万两,这还不包括军饷和送流民还乡之资。那么大的开销都花在什么上了?"
花到什么上了?这个答案几人心中当然都有数。
"皇上,臣所奏之计书虽未巨细无遗,但一应开销名目都已列述其上。"方星朝在座的闻君祥与闻谙看了眼,说得大胆。
孙预眼一眯,却是忍住了没有开口。
"好,好。"妫语连道两声好,心中已是气极,"傣科、公廨、赃赎、调敛、徒役、课程、通悬数物的审计倒是有名有目,但仓库出纳、营造、佣市、丁匠功程、勋赏赐与,军资器仗、和籴屯收呢?你可敢说都一一对应了?"
方星一惊,汲克已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个方星,居然胆敢如此说话,这不是逼着皇上把话挑明了来说么?当今皇上又不是个暗弱的主子,遇强愈韧,这下,看来皇上是想执意详查了。自己怕是难逃罪责,稍一不慎,这条命都得给赔上。唉!一时糊涂啊!
妫语眼神阴沉,出口已带冷肃,在场好歹也有几位老臣,但却是不敢妄自开口讨个没趣了。
"方尚书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臣,臣,臣明明已经详查清楚了......"方星还想辩他一辩,但汲克看了却是更加担心。虽未曾听说皇上精于算术,但会这样问可不像只是试探啊!方星如此心存侥幸,看来自己若不尽早脱身便会有杀身之祸了。
"那你的意思是朕算错了?"妫语第一次起用这个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自称,话中的阴森清晰可见。
此时方星的脑袋就算是个愚木做的也明白此刻情形已经不得善终了。他一下便扑在妫语座下,"皇上,皇上恕罪,臣,臣有罪......"
汲 克从刚才起便没直过身子,此时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说道:"臣启万岁,我朝财政如此耗大,且赋税之征即求即取。如此一来,若有治下官员心术不 正,手上一紧便可假借赋税之名别立名目,盘剥百姓。是以,户部审计因治下官员虚报帐目,或有不实,请皇上赐罪。但是,皇上,臣还有句话冒死也要使闻上听。 如今碧落方遭藩乱,民生未复,若户部征赋仍以此为准,长此下去,百姓何以安生?皇上,臣以为户部当整,赋税之征也当另寻佳途。"
妫语眉目略展,朝汲克看了眼。这个汲克倒也颇能临机应变。"众卿家有何看法?"
"皇上,臣以为这整只怕不妥吧。"门下省侍郎向素怀支吾着插了句,这户部要整可会牵连到他呢!向素怀朝闻谙看了眼,闻谙身为尚书省左丞,典礼吏、户、礼三部,这中的好处只怕也不会少吧。有了闻家作靠山,向素怀的胆子稍稍大了些,又补上一句,"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
妫语脸色一变,朝向素怀盯了眼,心中已然有怒。"祖宗传下来的,可圣祖算到了今日的贪官污吏了么?算到了今日这些中饱私囊的国之蠹虫了么?"这话说得极为严厉,话锋直露,刺得向素怀心中一紧。
孙 预与岳穹在旁听了这话,反倒心中一宽,看来此番皇上是能争到闻氏的支持了。向素怀这话说出口,会恼的可不只有女皇而已。闻君祥心中同样也会暗恼,当今皇上 是外臣之女继嗣掌国之神器的身份,有些话说着是犯忌讳的,不但皇上犯忌讳,就是闻君祥心中也是有着这层因并非实打实的名正言顺而产生的忌讳。此时向素怀居 然提出个祖宗来,本来想向闻氏寻求依靠的原意反起了将闻君祥推向皇上这一边的作用。
闻谙也暗瞪他一眼,他本也是极不愿户部整顿,但如今向素怀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他也只能帮着皇上说话了。"皇上,户部为国之根本,不可有丝毫差池。依臣之见,户部之整势在必行。"
向素怀听到闻谙这么说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忙向妫语座前磕头谢罪,"臣愚钝,请皇上恕罪。"
"先起来。"妫语朝闻君祥看了眼,心中略闪过些好笑,当下气息微平,"我也知道这整顿的难处,但对于国之弊政难道能知难而退么?今日召见诸位爱卿过来就是要议议这事儿,拟个可行的方案出来。"
此话一落,孙预、岳穹、项平等人俱沉思起来。户部一事的确要整,可是举凡搭得上财利二字的,牵扯的只多不少,就是项平自己也难于一清二白。所以,改革的政令即使颁下,群臣只怕也是实行的少,阳奉阴违的多,甚至公议反驳也有可能。到那时皇上威信扫地还是轻的。
岳 穹微叹一声,这也是自己一直迟迟未上折请命的根源所在,此事不动固然祸国殃民,但动了,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稍一不慎后果便不堪设想。其实依岳穹的本意, 现在并不是革弊的最好时机。可是这会儿皇上既然金口已开,便是一定要执行到底的了。也罢,早晚要动,择日不如撞日。而且这个向素怀弄巧成拙的一记倒是使闻 氏转了立场,在现在闻氏这一股助力也是缺不得。岳穹打定主意,孙预也定下了计较,项平虽还在犹豫,但若动了,他还是站在女皇这边。
这里三人 是全心全意为妫语打算,而那厢,闻君祥、闻谙、宗鼎等人的脑筋却转到了另一面。闻氏在户部一直缺人,如果能借此机会安插些人进去的话......闻君祥忽然忆起昨 晚上王熙呈他过目的由其府中文士替他拟的草疏,似乎内容与这个颇近。当下他打了打腹稿,开口道:"皇上,老臣倒有个建议。"
"哦?"妫语微诧地朝他看过去,他居然会有主意?她瞧着闻君祥似是满面自信,略觉讶异,"太傅请说。"
"老臣以为不妨重整户部,大量招新。"
众人一惊,这个说法有些深意。妫语更是精神一振,"太傅请br />免费电子书下载.ShuBa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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