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和他斗了个旗鼓相当。 两人相斗时鼓动的劲风竟使武功较逊之人在大厅中站立不住,一步步退到了天井之中。
黄蓉见杨过与小龙女并肩坐在柱旁,离恶斗的二人不过丈余,自行喁喁细谈,对二人相斗固然丝毫不加理会,而霍都鼓动的劲风却也全然损不到他们。但见小龙女衣带在疾风中猎猎飘动,她却行若无事,只是脉脉含情的凝视杨过。黄蓉已非当年不识情事的小丫头,见其神色,不由蹙眉,心道:“这位龙姑娘武功果然高深,只是,她与过儿这般亲密,却有些……”不禁将目光转回身侧的郭芙上来,却见她正凝望着场中比斗,似全心关注朱子柳的比斗,然而却不似平素见到精彩招式时的兴奋。黄蓉面色略沉,心底暗道小龙女来了陆家庄这许久,却对自己夫妇不闻不问,实是大缺礼数,益发不快。又扫了眼小龙女与杨过,便转过眼去关注场中拼斗。
朱子柳久斗不下,心中焦急,因而手中笔法又变,运笔不似写字,却如拿了斧斤在石头上凿打一般。原来他这一路指法用的是石鼓文,那是春秋之际用斧凿刻在石鼓上的文字,顺其笔意看去,但见所写的每一字都是盘绕纠缠,倒像是一幅幅的小画,难以辨识。盖其所书乃是最古的大篆,便是黄蓉也识不全,更遑论霍都了。他对这一路古篆只识得一两个字。而今既不知对方书写何字,自然猜不到书法间架和笔画走势,登时难以招架。朱子柳一个字一个字篆将出来,文字固然古奥,而作为书法之基的一阳指也相应加强劲力。霍都一扇挥出,收回稍迟,朱子柳毛笔抖动,已在他扇上题了一个大篆。
霍都一看,茫然问道:“这是‘网’字么?”朱子柳笑道:“不是,这是‘尔’字。”随即伸笔又在他扇上写了一字。霍都道:“这多半是‘月’字?”朱子柳摇头说道:“错了,那是‘乃’字。”霍都心神沮丧,摇动扇子,要躲开他笔锋,不再让他在扇上题字,不料朱子柳左掌斗然强攻,霍都忙伸掌抵敌,却给他乘虚而入,又在扇上题了两字,只因写得急了,已非大篆,却是草书。霍都便识得了,叫道:“蛮夷!”
朱子柳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尔乃蛮夷’。”群雄愤恨蒙古铁骑入侵,残害百姓,个个心怀怨愤,听得朱子柳骂他“尔乃蛮夷”,都大声喝起彩来。郭芙见朱子柳戏耍霍都,不由露出微笑,眼角余光却瞥见杨过与小龙女相述甚欢,纵是场中欢声雷动,他们也不曾关注半分,不禁心头一黯,平素最喜欢的捉弄人之事,也不觉得有意思了,只怔怔看着杨过。看他眉飞色舞的对小龙女比划着,而小龙女则脉脉含情的凝视着他,郭芙胸口一闷,竟觉出几分意兴阑珊之味。眼光移向一旁,恍惚见一道黑影划过半空,她抬头看时,却原来是一只夜枭,扑着翅飞过围墙那头去了。她目光顺着那鸟,举头望向天幕,一抹新月如弓斜挂天际,墨蓝夜空一丝云彩也没,远远仰望,仿佛桃花岛外的深深汪洋,像是叫人要溺毙其中一样。
正痴痴出神间,耳畔群雄欢声雷动,郭芙心知多半是朱子柳击败霍都,总算不负母亲算计,微微一笑,正此时忽听得朱子柳“啊”的一声惨叫,急忙回头,但见他已仰天跌倒。
这一下变起仓卒,人人都是大吃一惊。原来霍都认输之后,朱子柳伸手在他胁下按了几下,运气解开他的|岤道。哪知霍都|岤道甫解,杀机陡生,口里微微呻吟,尚未站直身子,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机括,四枚毒钉从扇骨中飞出,尽数钉在朱子柳身上。本来高手比武,既见输赢,便决不能再行动手,何况大厅上众目睽睽,怎料得到他会突施暗算?霍都若在比武之际发射暗器,扇骨藏钉虽然巧妙,却也决计伤害不了对方;此时朱子柳解他|岤道,与他相距不过尺许,这暗器贴身斗发,武功再高,亦难闪避。四枚钉上喂以西藏雪山所产剧毒,朱子柳一中毒钉,立时全身痛痒难当,难以站立。
群雄惊怒交集,纷纷乾指霍都,痛斥他卑鄙无耻。霍都笑道:“小王反败为胜,又有甚么耻不耻的?咱们比武之先,又没言明不得使用暗器。这位朱兄若是用暗器先行打中小王,那我也是认命罢啦。”众人虽觉他强词夺理,一时倒也没法驳斥,但仍是斥骂不休。
郭芙见这一变故,委实吃了一惊,将心中黯然放在一旁,身形一闪,抢出检查朱子柳身上伤势。但见四枚小钉分钉他胸口,又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知道暗器上的毒药甚是怪异,忙伸指先点了他三处大|岤,使得血行迟缓、经脉闭塞,毒气不致散发入心。这才由父亲郭靖将他抱回,郭芙手指在朱子柳胸口快速跳动,以“透石指法”凭内力小心将其胸口毒钉弹出。四枚毒钉甚小,以机关射出,朱子柳虽然事先未曾防范,但毒钉入体,内力自然反应,因而并不曾深入胸口,外伤却是不打紧的。然而钉上毒素甚是霸道,只片刻功夫,伤口周围已是一片紫黑,郭芙仔细为他把脉,又检查中毒后的症状,只能判断出是一种罕见寒毒,须得其解药才行,反而不便将身上的解毒丹给他服下,以免改变毒性。郭芙自怀中取出一套金针,缓缓插在朱子柳胸口各大要|岤上,以防止毒气扩散。
就在郭芙忙于救治朱子柳的同时,泗水渔隐与金轮法王的二弟子达尔巴拼斗起来。两人一个使铁桨,一个使金刚杵,杵对桨,桨对杵,两人均是攻多守少。这番恶斗,再不似朱子柳与霍都比武时那般潇洒斯文。二人铜缸对铁瓮,大力拚大力,各以上乘外门硬功相抗,杵桨生风,旁观众人尽皆骇然。当朱子柳与霍都比武之时,厅上观战的群雄均已避风散开,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斗,别说兵风难挡,即是桨杵相撞时所发出的巨声也令人极为难受。众人多数掩耳而观。烛光照耀之下,黄金杵化成一道金光,镔铁桨幻为两条黑气,交相缠绕,越斗越是激烈。
这场好斗,众人实是平生未见。更凶险的情景固然并非没有,但高手比拚内功,内里紧迫异常,外表看来却甚平淡。至于拳脚兵刃的招数拆解,则巧妙固有过之,狠猛却又大为不及。世上如点苍渔隐这般神力之人已然极为罕有,再要两个膂力相若、武功相若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恶斗,更是难遇难见了。
郭芙方将朱子柳的伤势稳定下来,便抬头看向场中争斗,见两人跳荡纵跃,大呼鏖战,黄光黑气将烛光逼得也暗了下来,猛然间震天价一声大响,两人同声大喝,一齐跳开,原来渔隐右手铁桨和金件硬拚一招,二人各使全力,铁桨桨柄较细,不及金柠坚牢,竟尔断为两截。桨片飞开,当的一声,跌在小龙女身前。
小龙女正与杨过说得出神,毫没留意,桨片撞在她左脚脚指上,她“哎哟”一声,跳了起来。她这一呼痛,杨过方才惊觉,忙问:“你受伤了么?”小龙女抚着脚指,脸现痛楚神色。杨过大怒,转头寻找是谁投来这块铁板打痛了姑姑。他跳入场中,也不管霍都正在说话,“我们三场中胜了两场,这武林盟主之位自该属于我师,各位……”便要泗水渔隐向小龙女道歉。
霍都给他打断话头,大是气恼,喝道:“小畜生!快滚开!”杨过叫道:“小畜生骂谁?”霍都听他问“小畜生骂谁”,顺口答道:“小畜生骂你!”他怎知南方孩子向来以这般套子斗口,一不留神,已自上当。杨过哈哈大笑,说道:“不错,正是小畜生骂我!”大厅上情势本来极是紧张,却给他突然这么一个打岔,群雄都笑了出来。郭芙眼见杨过跳将出来,三言两语便戏耍了霍都,不禁欢喜甜笑,满眼柔情望着他。
霍都大怒,折扇直出,往杨过头顶击去。群雄适才均见霍都武功甚是了得,这一扇若是打在杨过头上,不死也必重伤,齐声呼叫:“住手!”“不得以大欺小。”郭芙见霍都忽然出手,心中鄙夷愈胜,但她心知杨过武艺高强,并不怎么担心,只笑吟吟的看着他。
郭靖飞身抢出,正要伸手夺扇,杨过头一低,已从霍都手臂下钻过,桨柄回绕,使出打狗棒法的“缠”字诀,在霍都脚下一绊。霍都立足不稳,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总算他武功高强,将跌势硬生生变为跃势,凌空窜起,再稳稳落下。
杨过回头,冲郭芙眨眨眼,笑道:“芙儿,你看我替你好好教训他一番。”郭芙不由欢喜,拍掌笑道:“好啊,杨哥哥,这只蒙古狗儿太讨厌了,你狠狠打他几棒才好,免得他小觑天下英雄。”
那霍都给杨过这麽一绊,心中惊疑不定,他原本自负天分极高,未及三旬便练得一身高强武艺,不料今日竟遇着郭芙这么个不合常理的小女孩,虽然觉得似她这样年少不应有此功夫,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再看这十几岁的少年显然与郭芙关系甚是密切,指不定也有身高明武功。 霍都心想眼下争盟主是大事,还是不要惹出什么茬子,办完正事再打发这小子不迟,于是大踏步走到郭靖面前,朗声道:“郭大侠,今日比武是我们胜了,我师金轮法王是天下武林盟主。可有哪一位不服……”还未说完,杨过悄悄走到他身後,桨柄疾送,使出打狗棒法中第四招“戳”字诀,忽地向他臀上戳去。以霍都的武功修为,背后有人突施暗算,岂有不知之理?可是打狗棒法端的神奇奥妙,他虽惊觉,急闪之际终究还是差了这麽几寸,噗的一下,正中臀部。饶是他内功深厚,臀部又是多肉之处,可是这一下打在前头的旧伤上,却也甚是疼痛,兼之出其不意,他只道定可避过,偏偏竟又戳中,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喝道:“甚麽东西?我就不服!”
霎时之间,厅上笑声大作。杨过少年英姿,群雄先就见他与郭芙如双金童玉女般立于郭靖夫妇身后,本就亲切喜爱,且两小先后戏耍霍都,大为解气。不由均道这少年不但顽皮,兼且大胆,这蒙古王子居然两次著了他的道儿。
至此地步,霍都焉得不恼?反手一掌,要先打他个耳光,出了口恶气再说。他虽是顺手一掌,但掌力含劲蓄势,实是西藏派武功的精要,预拟一掌要将这少年打昏躺下。郭靖知道厉害,左手探出,反手一勾,已将他手掌抓住,劝道:“阁下怎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霍都被他一把抓住,但感半身发麻,不禁惊怒交集。 杨过乘势横过柄,重重一棍打在他臀上,叫道:“小畜生不听话,爸爸打你屁股!”郭靖喝道:“过儿快退开,不许胡闹!”但群豪均已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
蒙古一边的众武士纷纷叫嚷:“两个打一个麽?”“不要脸!”“这算不算比武?”郭靖一怔,放脱了霍都。
霍都一得自由,便挥掌飞脚,不住向杨过攻去。杨过一面闪避,一面大叫:“打你屁股,打你屁股!”横桨柄不住向他臀部抽击,此时霍都展开身法,自己打他不著,每一棍都落了空。霍都用摺扇想打杨过脑袋,杨过却用铁桨柄去打他后臀,两人你追我赶,在厅上迅速异常的兜圈子,谁也打不著谁。
旁观众人初时只觉滑稽古怪,待见二人绕了几个圈子,都惊讶起来。杨过年纪虽小,但脚步轻盈,身手迅捷,直和霍都不相上下。霍都几次飞步击打,都给他巧妙避开。郭靖回到黄蓉身旁,但他担心杨过吃亏,眼光仍是不离厅心二人。郭芙却是笑吟吟的不时拍掌为杨过鼓劲,或大声嘲笑霍都:“霍都小狗,乖乖把屁股翘出来,让我杨哥哥好好打几下。”
霍都恼火至极,出手已不再是惩戒顽童,竟是比武过招了。杨过却仍不与他正面对战,侧身避开扇子,横著桨柄挥打,叫道:“老子打你屁股!一日不过三,打了两下,还欠一下!”
黄蓉想起日间他以内力助自己调息,内功修为亦自不凡,心想且由他胡搅一阵,竟能由此挽回连败两阵的颓势亦未可知,於是高声叫道:“过儿,你好好和他比一比罢,我瞧他不是你对手。”杨过向霍都伸了伸舌头,道:“你敢不敢?”说著站定身子,指著他的鼻子。
霍都心下虽怒,但想不可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己方连胜两场,武林盟主已然夺得,何必再为一个少年而另起纠纷?便道:“小畜生,如此顽皮,总得要好好教训你一番,这个倒也不忙。现下请天下武林盟主金轮法王给大伙儿致训,大家一齐听他老人家的号令。”
群雄轰然抗辩,喧哗嘈杂。霍都大声道:“咱们言明在先,三赛两胜。各位说过的话,算人话不算?”群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要他们出尔反尔,那是万万不肯的;但适才这两场实在输得冤枉,第一场是中了暗算,反胜为败,第二场只是折断了兵刃,可是硬要说不败,却也难以理直气壮。众人给他这么一问,一时语塞。
杨过却故意捣蛋,道:“这个老和尚这般高,这般瘦,模样古怪,怎能做武林盟主?我瞧他不配。”一番胡搅蛮缠,借口这武林盟主之争都是徒弟替师父打架,道:“我师父的徒弟你可没打胜。”霍都问道:“你师父的徒弟是谁?”杨过笑道:“蠢才!我师父的徒弟,自然是我。”群雄听他说得有趣,都哈哈大笑起来。杨过笑道:“咱们也来比三场,你们胜得两场,我才认老和尚作盟主。若是我胜得两场,对不起,这武林盟主只好由我师父来当了。”
霍都寻思:“对方最强的两个高手都已败了,再来两个又有何惧?就怕他们使车轮战法,打败两个又来两个。”对杨过道:“尊师要争这盟主之位,原也在理,只是天下英雄何止千万,比了一场又是一场,却比到何年何月方了?”杨过头一昂,说道:“旁人来作盟主,我师父也不愿理会,但她瞧著你师父心里就有气。”霍都道:“尊师是谁?他老人家可在此处?”杨过笑道:“他老人家就在你眼前。喂,姑姑,他问你老人家好呢。”小龙女“嗯”的一声,向霍都点了点头。
群雄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眼见小龙女容貌俏丽,年纪尚较杨过幼小,怎能是他师父?显是他有意取笑、作弄霍都了。只有郭靖夫妇及全真众人才知他所言是实。
霍都大怒,喝道:“小顽童胡说八道!今日群雄聚会,有多少大事要干,那容得你在此胡闹?快给我滚开。”杨过:“你师父又黑又丑,说话叽哩咕噜,难听无比。你瞧我师父多美,多么清雅秀丽,请她做武林盟主,岂不是比你这个丑和尚师父强得多么?”小龙女听杨过称赞自己美貌,心中喜欢,嫣然一笑,真如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霍都被杨过戏耍多时,再也忍耐不住,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王杀此顽童,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王。”摺扇一挥,就要往杨过头顶击去。
杨过模仿他说话神气,挺胸凸肚,叫道:“天下英雄请了,小顽童杀此王子,那是他自取其咎,须怪不得小顽童!”群雄轰笑声中,他突然横过桨柄,往霍都臀上挥去。两人复又斗在一处,只是此时霍都起了杀心,而杨过所用桨柄太过沉重,又短了半截,运用之际甚不方便,拆了十余招,已被霍都扇中夹掌,困在一隅。
郭芙心中担忧,从母亲处取来打狗棒,跃入厅中,伸棒在二人之间一隔,说道:“杨哥哥,打狗须用打狗棒。鲁伯伯这棒儿你先借去用吧。”杨过大喜,接过竹棒,另一手却握住郭芙,将她拉近身旁道:“芙儿,这只狗儿不老实,待我替你好好教训一番,你且在一旁看着吧。”郭芙知道他是恼恨刚才霍都将自己打伤之事,心中一甜,绽开欢喜微笑,点点头,柔声道:“嗯,杨哥哥,你也小心些,这只狗儿扇中有机关暗器,朱师伯便是一时不查着了他的道儿。你待会儿逼他交出解药来。”杨过没留神适才朱子柳身中暗器的情状,但他一听郭芙提醒便已明了,点点头示意郭芙放心,她才待离开。
霍都刚才在郭芙打狗棒下吃了大亏,此刻再见杨过也要使那打狗棒法,心中不由惊惧,喊道:“慢着!” 杨过笑道:“怎麽?小狗儿怕了罢?”霍都脸色铁青,森然道:“你说是为你师父争夺盟主,怎麽要使洪七公的武功?若说为洪七公争盟主,适才已比两场。你们到底是胡混瞎赖,还是怎的?”
郭芙心想不错,他这话倒是难以辩驳,正想与他强词夺理一番,杨过已接口道:“你这次说的倒算是人话,这棒法果然非我师父所授,纵然胜得你,谅你也不服。你要见识见识我师父的功夫,丝毫不难。我刚才借用别派功夫,就怕本门功夫用将出来,你输得太惨。”他将竹棒递回郭芙,抽出腰间长剑,对她微微一笑,道:“你早上送了这剑给我,正好用它来教训教训这蒙古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