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很是不好看。
初盈进了暖阁,瞧见婆婆虚弱的样子,“娘……”不自觉的怔了怔,眼圈一潮,满心愧疚蹲身下去,“早知道,我就不该……”
谢长珩低声,“儿子不孝。”
“都别说傻话。”谢夫人摆摆手,“老大媳妇还年轻,有病怎么能不去治呢?你们又不是大夫,守在我身边也没用,别多想……”叹了口气,“我只是得空想起老五,就有些难过罢了。”
----暗地里,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初盈想着化解气氛,便拣了好的来说。
只说大夫发了准话,吃他的药,小半年就能好起来,脸上尽量做出宽慰的样子,使得婆婆深信不疑。
谢夫人微微一笑,“这样便好,我也放心了。”
毫无缘故的,初盈心里“咯噔”一下,再看向婆婆,仿佛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隐隐觉得不详,只是不好当着丈夫的面说出来。
“昨日你娘家有事,我便让你娘先行回去了,这些日子多亏了她的照应。”谢夫人脸上有感激神色,又道:“两个哥儿都很乖,很听话。”隐隐有遗憾之意,眼光一闪,却没有就着话头说下去,转了话题,“你们长时间奔波往返,都去歇一歇。”
“娘……”
谢夫人坚持让回去,还道:“我没事。”
初盈不便继续留下,不然仿佛婆婆不行了一样,看了丈夫一眼,一起陪着客套了几句出门,于僻静处方道,“回去换身衣服,再来便是。”
谢长珩神色有些怔忪,片刻后点了点头。
初盈停住脚步,转回头,----迎着单薄微黄的早春阳光,面前的人一身素面袍子,眉目眼角还是那般干净,却早不是当初那般全然自信。
正在恍惚之间,耳边传来一声叹息,“阿盈……”
----生老病死,这都是半点不由人的。
初盈能明白丈夫的无力感,自己也觉得疲惫,默默无言,一路柔和安静的走回房,原打算小憩一番,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不见人,忙问,“大爷人呢?”
“去上房了。”简妈妈进来答话,“见奶奶睡得沉,让我们不要惊动你。”
“我也去。”初盈披了衣服,尽管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但是婆婆病重,自己是不好偷懒懈怠的,----更何况晏氏改嫁,盛二奶奶不过是来点个卯。
到了上房的门口,静悄悄的,丫头们全部都摒退开了。
初盈着急着进去伺候婆婆,没有多想,踏进屋子才觉得气氛不对,里面隐隐有低声话语传出,“你媳妇儿的病能治好,娘心里就踏实多了。”
谢长珩轻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谢夫人语气飘忽,“我的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老五走得早……”声音有些哽咽,“只留下一个锦哥儿,可怜他小小年纪没爹没娘。你是大伯,将来念在老五的份上,多心疼他几分,好好护着他长大成|人。”哭了几声,过了片刻,又道:“也别宠坏了,走了他爹的路子。”
不顾病重虚弱,竟然一口气说了许多。
“娘。”谢长珩宽慰道:“不用你交待,我也会照看好锦哥儿的,好好教导他,怎么说起这样的话来。”
“我知道。”谢夫人静了静,“不过白嘱咐你一句罢了。”
初盈在外头听了,心里奇怪的感觉更甚,----都说生病的人得有个念想,婆婆这把什么都放下,不是好兆头,得找个机会开解开解。
又想着自己有些话不好说,不如请母亲过来一趟。
然而还没来得及派人去傅家,当天半夜睡得正憨之际,便有丫头慌张敲门,呜呜咽咽在外哭道:“大爷、奶奶,夫人没了。”
初盈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一阵突然,但却又像是早已注定的结果。
******
谢夫人丧期的第三天,战事爆发了。
在人人惊慌不安的气氛下,谢家的丧事有些冷清,就连来吊祭的人,都是心不在焉走个过场,看起来越发显得凄凉。
谢长珩为母守孝三年,入朝请辞丁忧。
这个时侯,谢长盛也不可能四处求官文职,况且兄长没心思理他,这在盛二奶奶的眼里无疑是耽误,因而丧礼上懒洋洋的。
彼时晏氏还未改嫁,闻讯过来拜祭,被谢长珩命人拦在了外面,余怒未消,“老五死了娘固然伤心,但她晏氏改嫁,不免又多一重伤心,殊不知并从此萌?况且还有锦哥儿,也狠心能够抛下,这会儿还来做什么?不见也罢。”
听了此话,初盈也不好多说什么。
后来又有晏氏托人进来递话,问能不能让她悄悄的拜祭一下,再看一眼锦哥儿,----这种事只会更让谢长珩恼火,初盈没有答应,只让下人嘴严不得多事。
丈夫自幼丧父,然后又看见胞弟夭折,紧接着母亲也去了,便是铁打的人儿,恐怕心里也得煎熬一阵子。
初盈披麻戴孝,陪着丈夫日日哀悼沉思。
重哥儿和锦哥儿都还小,正是不懂事的年纪,且又闹人,平日只让奶娘们看好,并没有抱到主屋里来,----不得已,每日几头来回的看顾。
她原本身体就虚弱,咬牙撑了几天便有些熬不住。
宋氏过来瞧人的时候,不由埋怨,“怎么这般不珍惜自己?你要是熬坏了,重哥儿可怎么办?你是谢家的主母,一大家子人又该怎么办?”
初盈回道:“这种时候,我哪里能够偷懒?”
这是实情,宋氏亦是无可奈何。
唯一让初盈欣慰的是,重哥儿开口学说话了,时不时奶声奶气的喊一声,“娘----”,长长的尾音拖着,叫人甜到了心里去。
锦哥儿快两岁了,更加懂事,“大伯母”和“大伯父”叫的清清楚楚,只是性子有些腼腆,平时也不愿意多说话。
谢长珩自入仕以来,还从未如此闲过,每日得两个幼子膝下承欢,倒也聊解寂寞。
外面的战事如火如荼,----燕王只是不甘心为鱼肉,并没有太大的威胁性,一点点被朝廷的军队镇压,坚持了小半年,最后逼得走投无路。
临死之前长叹一声,“天不予我。”
这场战事从春打到了夏,从夏战到了秋,最终以朝廷大获全胜告终。
半年时光,初盈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憔悴。
初慧得知以后,每每敦促太医过来诊脉看病,又四处遍寻良医,----甚至不顾以势压人,把锦州的那位大夫给请来了。
“不是说让静养的吗?!”那大夫是个直性子,见不得病人不爱惜自己,忍不住发起脾气来,“这下可好!本来还有三分治得,也只剩下一分了!”复诊了诊脉,“这一分,如今我也不是很有把握。”
简妈妈听他说话太直白,急得直递眼色。
初盈却抬手,“是我不留心,平时没有保养好自己。”不想多说,因为怕丈夫听了内疚吃心,转移话题,“眼下……,能如何治就如何吧。”
“请恕在下医术浅薄。”那大夫居然打起了退堂鼓,----从前并不知道,这位看病的夫人是皇后胞妹,如今既然知道了,病情又险,哪里肯轻易开药?随随便便沾上责任?方才一通脾气,就是想让主家撵人的。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皆是皱眉。
“简妈妈,打赏红包。”初盈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不打算勉强,总没有逼着大夫写方子的道理,更不想闹出谢家仗势欺人的话柄,“送客罢。”
“奶奶!”简妈妈一脸着急,“你的病……”
初盈摆了摆手,合上眼睛。
谢长珩一直微沉着脸,思量一番,最终还是和妻子一样的心思,虽然满心不情愿,还是开了口,“送客。”
----强行逼着大夫,只会让妻子心里更加难受罢了。
******
秋日的阳光,明媚灿烂中带着几分清凉。
初盈一袭桂合色的单薄秋衫,浅紫色丝绸束带,随意挽了发髻,手上捻起一朵金灿灿的黄菊,“猜猜是单数,还是双数?”
“单单单!!”重哥儿不太明白意思,只是跟着重复。
结果初盈才拆了几瓣花瓣,重哥儿就失去耐心,一把抢了过去,扯了个稀烂,惹得谢长珩在旁边笑道:“没见过这样的急性子。”
锦哥儿抿了嘴儿笑,稚声稚气道:“大伯母,我给你拿。”一转身,在盘子里拣了一朵大白菊,“这个好看。”
“好看。”重哥儿还不足两岁,只会鹦鹉学舌重复别人的话,手却快,菊花又被他抢了过去,依旧拆的七零八落。
锦哥儿有些委屈,咕嘟着嘴。
“锦哥儿不哭。”初盈让奶娘抱住重哥儿,微笑着揽了侄子,拿起一朵菊花,动作温柔的数起了花瓣,“单、双、单、双……”
重哥儿老实了一会儿,瞪大眼睛瞧着。
“奶奶。”甘草端了盘子上来,“月饼切好了。”
锦哥儿略微懂事一些,拣了自己喜欢的豆沙馅儿月饼。
重哥儿不客气,上前一手拿了一块儿。
初盈微笑,“都慢些,别噎着了。”
这才出来一会儿工夫,就有些倦怠,只是中秋团圆之夜,不好让大家担心,----谢家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府里气氛一直很是低沉。
也就是今天这个团圆日子,才略缓和一些。
谢长珩的容颜与从前并无二致,修眉凤目、俊雅无匹,只是眸光里,再也不复当初的自信满满,有种说不出来的茫然无措。
一切都可以努力,唯独生老病死无能为力。
那日锦州大夫走后,又陆陆续续瞧了不少大夫,只是这几年看病下来,略有点名气的大夫都瞧过了,来来去去都是那些话。
别无他法,在询问过太医以后,将就从前锦州大夫的方子继续吃。
----于病情并无多大起色。
作者有话要说:首先说声对不住,每天总想着明天就能写好,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加上各种烦乱,明明早就想好的结局,愣是拖到现在~~而且写不出什么感觉,干巴巴的~~
后面应该还有个小小的尾声,这几天吧,希望赶紧完结这件事~~~
149、尾声(上)
人间四月,正是芳菲尽桃花开的时节。
走在山间小路尽是青草泥土的味道,间杂清脆的鸟鸣声,风吹过,不时有残脱的桃花花瓣飘落,落英缤纷、满目粉色,看得叫人心里无端安宁。
山路崎岖难行,谢长珩下了马徐徐往前步行。
忽地侧首,掀了身边的轿子帘儿,“怎样?可有哪里不舒服?”
“我在轿子里歇着,挺好的。”初盈尽量深呼吸,不让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唇边绽出微笑,目光更是温柔似水,“你累不累?要不在山腰歇一会儿?”
四处打听名医,请人、看病、无用、失落,这样的循环,已经经历了太多次,----不忍心让丈夫失望,只得强打起精神。
最终遍寻名医终无果,叫人无奈。
“普世师太既然能看破你的命,就应该想出破解的法子。”谢长珩在束手无策之下,坚持要再见一次普世师太,前几日听说云游回来,立马就要叫人去请。
“还是我们过去吧,心诚则灵。”初盈的心里有无限眷恋,----也不知道,明年还有没有机会,和丈夫一起看桃花了。
既然如此,不如把能看的再多看一眼。
前面一处桃花开得极好,初盈看得动心,忍不住道:“停下来,我想在这里歇一歇。”带了央求和撒娇,“现在天气也暖和了,就一小会儿。”
谢长珩看着那张宛若白瓷的脸,精致漂亮,但却透出虚弱的病态,被周围桃花一衬,越发的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叫人心疼怜惜。
回想起最初,那个微微倔强不喜欢自己的小丫头,鲜活可人、青春俏丽,----只是那时候,自己想娶的只是傅家女。
一步步走到今天,像是温水文火慢烹,早就不是最初的心思了。
自己失去父亲、母亲、胞弟,不能再失去妻子,她是自己的亲人,是儿子的亲娘,是自己生命里不能失去的人。
“可惜重哥儿小了点,怕风吹。”初盈看着前面的桃花,微笑道:“等过几年……”语音微微一顿,复又赶快接上,“等他大些了带出来玩,不知道多高兴呢。”
----但愿还有那一日吧。
谢长珩如何不知道妻子的心思?心口猛地一痛,勉力笑道:“也不知道似谁的性子,跟个泼猴儿一般,我看锦哥儿就老实许多。”
初盈抿嘴一笑,“似谁?我从前可是斯斯文文的小姑娘。”
谢长珩笑道:“我小时候并没有这么淘气。”
“是吗?”初盈不以为然,抬杠道:“咱们家的那尊海口高腰青花大瓷瓶,怎么听说以前是一对儿,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淘气,失手打破的。”
“你连这个也知道?”谢长珩表示甘拜下风,笑了一阵,又道:“山腰有风,咱们还是上去再说话罢。”
“好。”初盈顺从了他,却舍不得放下轿子帘,----那满目的粉色的桃花,铺天盖地点缀着整座大山,看得心里柔柔的,原本悲戚的心思更多一份眷恋。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
“师太!”谢长珩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多少,“你既然能看破内子的命,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普世师太身量清瘦,并不高,显得有些单薄弱小,但是身形却没有动,“老身早就说过并非医者,还望见谅。”
“不会的。”谢长珩有些不讲理,坚持道:“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你说,哪怕再难再不容易,我都可以办到。”不觉透出一丝央求,“真的,你说我就能办到。”
“长珩……”初盈伸手拉他,“生死有命,不要勉强师太了。”
谢长珩站在原地不肯动,仿佛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一样。
初盈央求了几次,都没有用,只得抱歉的看了普世师太一眼,轻声道:“对不住,外子有些焦急了。”
“我不信!不信这就是你的命!”谢长珩眼里闪过一丝狠色,不甘心的抬头,看向外面明媚蔚蓝的天空,声音笃定道:“就算天要带你走,我也要把你留下来!”
初盈再也控制不住,半倚在竹椅里无声的落泪。
“阿盈……”谢长珩红着眼圈儿,用无限温柔的目光看向妻子,小心扶起她,“你千万别灰心,一定会有人能够救你的,我们走……”
外院清风徐徐吹动,撩拨的半院的桃花花瓣纷纷散开,随着一阵阵的气流,在空中不断飞舞盘旋,最后终于归于尘土。
那一抹素衣长袍的欣长身影,伴着宛若娇花的女子,彼此相依相扶,一步步朝着前面缓缓走去,仿似踏上末路。
“哎……”普世师太一声长叹,轻声道:“二位施主,请留步。”
谢长珩身形一顿,没有回头。
普世师太问道:“方才施主所说,不论什么法子都愿意尝试,可是真心话?”不待他回答,又道:“如果……,是以施主的寿数为代价呢?”
----以你之命,换你我长伴相依。
初盈心内百味陈杂,一瞬的惊喜后,紧接着被后面的残酷打破,----这样的法子,自己怎么可能答应?
可是心里却有一点点期盼,期盼丈夫会点头,并不是真的要他那么做,只要……,只要他一句答应,自己便可以含笑九泉了。
怀着忐忑不安,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丈夫的眼睛。
“阿盈。”仿佛是过了一秒钟,又仿佛是过了一百年,谢长珩突然开口,轻轻牵起妻子的手,微笑道:“你看……,我就说师太会有办法的。”
“……”初盈的心落瞬间落回原位,情绪却是难以控制,泪眼朦胧,摇头道:“不,我们回去吧。”
谢长珩轻轻搂了她,转回身道:“师太,等下我们去里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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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珩,不可以的……”初盈是真的着急,甚至为了自己那一点点期盼后悔,当时就该拉着丈夫走的,不该为了证实而一瞬犹豫。
“好好躺着。”谢长珩淡淡微笑,“我已经对着上苍焚香许愿过了。”
初盈急得直掉眼泪,“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傻丫头。”谢长珩轻轻抚着她的脸,用云淡风情的口吻说道:“小时候,算命的就说过我是有福泽的人,不说活个一百岁,怎么也有七、八十吧。”他轻轻的笑,“分给你一些又何妨?”
“不……”初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只是满心愧疚不安,更多的是后悔,“是我对不起你……,不该来的。”
“别胡说了。”谢长珩抚着她额角的碎发,目光平静无波,只是在眼底最深处,却有着一抹跳动的不安。
----普世师太的话犹在耳边萦绕。
“这只是我听来的一个法子,并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在陇西的紫岚山深处,有一处云湖,找到其湖底的千年寒石,每一千块寒石里,可能会有一小块石髓。”
“若能找到石髓,取你二人精血溶于其中,作为血引。”
“以后九九八十一日,你每日以精血灌满石髓,老身再在旁边为石髓诵经,以此将你之命魂渡与尊夫人,延续她的性命。”
“成与不成,最后需要折你多少寿数,又能延她多少时间,一切但凭天意。”
“老身最后一次问你……,如若失败,悔与不悔?”
悔?不悔?
时间定格,仿佛无限绵长,最后凝聚成了两个字。
----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