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何等机灵地人,一个眼神便明白了。
重阳是永宁,这皇帝是瑞元帝的转世,个中的避讳,不言自明。命格暗自想到:护得可真是好呀。老儿选了个重阳在院子里跟管羽瞎扯的日子,跟着君上面前道:“这一次,这位皇上如何?”
“能定几年天下吧。有些雄才大略的模样,身边却没有能士。”言桓揉着鬓角,自九曲鬼涧出来之后,每每就是这鬓角要疼。
命格自然领会了言桓的意思:“臣明白了。”正要退下,屋里的人却摆手示意他停下,良久又道:“他会死在谁的手里?是不是?”
命格老儿眼睛眯起似一只狡猾的老猫:“君上,逆人伦这种是天上地下都是有的。当年瑞元帝一剑穿心,断了父女之情,其实也是个因果。”这话的重点不在后半句,而是前半句。天上地下都是有的。
天庭风传,言桓自白头井入九曲鬼涧,杀母。命格老儿整日伺候在天帝周围,仙使将这一消息报道天帝耳朵里的时候。那个整日里高高在上的男人阴晴不定的眼眸中,没有绽出半点波澜。他一定一早便知道了。
命格老儿口中不言,肚里明亮,天后必定是死在言桓手上。这位君上当真是不简单,绝不简单,比现任天帝在同样年岁时更为凛冽,更为莫测无情。
老儿收敛起笑容话到此处,眼前的这位必定是明白了。伴君如伴虎,君臣相处之道便是相互利用,互留把柄。不能让主子小看你,那便不会委以重任。也不能看得过高,高到功高盖主便是死日了。那么,恰如其分,一如现在就刚刚好。
黄昏斜进窗棂,言桓眼中蓝光喷发,喃喃道:“不知冥地的那位是否有命格这般的灵透。”恍恍然转身,对上桌上斜放着的铜镜。“竟然已经绽出蓝光,想来是快了吧。”
第五十四章
沿着长街,重阳端着架子走得缓慢。管羽摇扇子迈步子,含笑道:“有心事?”女子回神扯起脸皮笑笑摇头:“没什么。”
途径酒楼,管羽肚子里的酒虫叫了起来,合扇一指:“上次的酒喝得不尽兴,要不,我们今晚再喝一次?”
重阳斜眼,心想也好,借酒浇愁或许真能有个两全的法子自己冒出来。可嘴上却不能这样畅快地从了管羽,就讥讽道:“你有多少酒量,莫要明日里懒床,做不了紫阙殿的事情了。”
“呦,你心上还真是能装人。你要是说怕我吐得脏了你家我能考虑考虑放过你,你这样说,今晚这顿酒喝定了!”管羽一拍柜台,“掌柜的,要十坛你们这最好最淳的酒,送酒的银子我另付。”
一盏茶的时间后,两人端坐院里,一支红杏俏闹一夜安详。
管羽举杯先干为敬:“好酒。”一杯酒下肚,眼色便婆娑起来。重阳端着酒杯楞了好酒,才缓缓饮下:“其实,你也算是个好人。”
管羽笑笑:“一杯就醉了?说起胡话来了?”
“戈女当日一刀便能断了我,你却救我。若你我对调,我定然不会救你。”重阳轻晃酒杯,抱歉一笑,“恕我直言了。”
“有点良心。”花瓣落在酒盅里,管羽却不介意满杯饮下。
“谢谢你告诉我,当今皇帝便是瑞元帝。”
“哦,我说了吗?”花瓣落在他的额头,管羽醉意隆隆地问道。
重阳抿唇不语,他那一声命格叫的这般的响,生怕自己听不到般。在厨房里有一再地被她套话。精明如管羽怎会没有这点心计。“谢谢你陪我喝这一顿浇愁酒。”说完又是一杯。
两厢无语,自顾自地抬头看着花枝上落英飞下,一杯一杯的黄汤下肚。管羽的眼中已经晕上水泽,重阳却是依旧的清明。坛子空了六只,管羽一身酒香埋头在桌上,含糊不清道:“你真是个千杯不醉?”
重阳不答,脸上绯红起了一层,饮尽满杯。
“天生的?”
“可能因为我是骨女的缘故吧。上辈子是个一喝就醉的人,这一世倒是怎么喝也不醉了。太清明了,不好。”重阳扭过头去看趴在桌上的男子。鼻息重了,原来睡着了。笑了笑起身去屋里去拿件衣服,替他披上,末了轻轻拍了拍管羽的肩,似是对着他说又似是对着自己在说:“不管怎样,多谢你了。”
花影浮动,暗影在男子的脸上斑驳,睁开眼,身后的女子已转身。眼神中的醉意消散,一点光亮渐起,管羽心中喃喃:不谢,以后能少恨我一分便好了。闭上眼,摩挲过臂弯,管羽笑。杏花落了满头,眼眶间竟然已有了温热。
鸡啼时分,重阳斜斜靠着窗棱却是一夜未眠。半夜的时候又起了一场秋雨,天更凉了几分。“言桓,若是你你会如何对待瑞元帝?”屋子里空空,无人做答。
吱呀,有人开了房门,踏着一滴清水去开院子外的那扇门。手有些颤抖,打开。门外一人撑着油纸伞,雨水打在他的眉间,嘴角处没有笑意,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蓝光。管羽微微发怔,错愕地喊了一声:“君上。”
两人相对,却没有半点言语。管羽心中怦怦作响,蓝的,竟然变成了蓝色!
屋里的重阳应声出门,见言桓立在雨势之中,轻唤了一声:“言桓。”男子收伞入门,院落里只剩下管羽一人痴痴而立,不知风雨侵身。
灯火昏黄暖暖地照在言桓冰冷的脸上。重阳心疼的开口:“一夜未眠还是醒得太早?”
“睡不着。”说着从袖笼中取出一只白玉骨笛搁在桌子上,“收好它。有弑仙剑在,我也能放心些。”
重阳愣神,心中泛起感慨:“你又要走了?”
“冥地鬼府,有些事情要去做。我不在的日子里好好照顾自己。”这话说得有几分辛酸,目光一直落在玉笛上,不曾看过重阳一眼。
话里的意思,重阳明白。瑞元帝转世一事言桓必定知道。当日切肤之痛,现在的重阳有能力去报一剑之仇。话说回来也不是仇,是恨,别人舍弃的恨。这种恨,言桓尝过。
“那我送送你吧。”重阳含笑,外头的雨还在下。
言桓点头,两人并肩出门的时候,管羽依旧站在雨里,攥紧了双手,痴痴地看着言桓。胸腔中有一股灼热在燃烧,看着两人的身影,管羽深深地抿了抿唇。口中喃喃:“时日无多,有些话,今日必须说了。”
百余长深的小巷,重阳走得十分磨蹭。低头抬头,欲言又止的小女儿状表露无疑。言桓撑着伞,弯着眉眼,一点深邃晕开在眼眸深处。
“言桓,我家的杏花开得好看吗?”重阳低头,半天才扯出一句话来。
“是那株出墙的红杏?”言桓说话绝对呛人。
“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重阳扭捏道,心中却是一阵甜腻。
“红杏出墙不打紧,若是有人的心出墙了便槽糕了。”一番心事,言桓顿步,转头看着重阳,眼中无波无澜,一阵蓝光绽开,十分的妖异。
重阳痴痴地看着,伸手去抚言桓的眉眼。男子双眼一合,耳旁女子的声音响起:“我的心落在了这里,你的相思又在何处?”左胸上抵了一只纤细的手。依旧闭着眼,含笑却不语。乌云笼在头顶,青墙之下,手中的红伞倒在地上。
肩胛上有人轻轻使力,脊背靠上青墙。猛然抬头,那张俊俏面庞在黑色眼眸中放得巨大。瞳孔睁大,两片温热抵上唇齿。雨水汨汨落下,划过脸庞,寒冷顷刻消散,巨大的暖流肆意游荡在全身。身体中的隐动被燃起,伸出手环上他的腰身。墨发交织,真实而窃喜的感觉。这一吻,燃尽了心神,直到窒息得不知混沌。言桓低下头,伸手抚过重阳如玉脸颊,妖异的蓝光投在女子的脸上。
巷尾的昏暗中,一点昏黄。管羽手中提着灯笼,脸上忧色分明,暗自道:“终是到了这一天了。”
送走言桓,重阳笑得分外花痴地往屋里一坐。这是鸡都去睡回笼觉的时候,所以天已经大亮。管羽吹灭烛火看着托腮沉思的重阳,最后沉重地打了两个喷嚏。重阳别过头,换着姿势继续花痴万分地傻笑。
管羽用手指戳戳紫衣,道:“哎,天亮了,不带你这样做天日梦的。”
重阳鼻子出气,一副鄙夷的模样,回神看着桌子上的骨笛又是一阵傻笑。管羽伸手正要碰,重阳一把夺过来揣在怀里很是宝贝的样子:“这是我家言桓送我的,你别乱动。 ”
管羽脸上抽搐,心中暗暗咬牙,冷声道:“是君上的腿骨吧。”
这一句话,重阳如梦方醒:“你怎么知道的?”
大殿下伸手去摸袖管中的扇子,扇骨冰凉,话到嘴边正要开口说上那段暗暗念了许久的话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门。相伴的是一声十分娘气的呼喊声:“敢问,冥者在家吗?”
一听就是到是位断子绝孙的公公。重阳冷哼了一声,冲着管羽道:“你们天界就一点好,没有这些母鸭嗓子的阉货。一开口就叫人觉得恶心的太监。”
管羽举着袖子擦出一脑门子的汗,赔笑了两声:“那事,那事,神仙是何等的玉树临风,怎会有太监呢。”两人都冷了一张脸往屋外去开门。
门外一张堆着一脸假笑的公公,团着双手恭敬一拜道:“小的拜见冥者。”说着便将怀中一张大红的帖子递到重阳面前。还察言观色般打量了管羽一番。估计是觉得这人长得委实不太好,配不上重阳的花容月貌,虽是极力克制还是有一丝弧度在嘴角扬起。
重阳鼻子出气,抬手接过帖子,却也不看。管羽很事妈地抢来,又故作潇洒地打开,细细扫了一边。
“后宫的瑾妃娘娘得了一子,是皇上的长子,今夜大宴群臣。皇上让奴才来送帖子,届时请冥者大人无比要到。”很娘的太监用很娘的声音说了一段很不娘的话。
“呦,按说是长子,皇上也没有立皇后日后莫不是太子吧?”管羽冷嘲热讽道。
太监脸上的笑意更重:“这位公子,这话小的可不敢说的。万一那一日哪位做了皇后娘娘生了一子。叫她老人家知晓了,小的脑袋可就不保了。”说道哪位一词时,太监别有深意地打眼看了看重阳,极尽谄媚的眼神。
管羽手中将洒金大扇玩得地溜乱转:“那倒是,为了活下去都断子绝孙了,怎么也要保住小命,不是?”这话是看着重阳说的,话音却是说给太监听的。
脸上的笑容僵在这一句的玩笑上,但主子眼缝中求生的人怎是这般容易激怒的?忙忙接口道:“公子别与奴才打趣了。”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一直不曾开口的女子,道:“皇上说了,务必请冥者过去。万岁他老人家对大人真真是十分的上心。今日一定下宴请,这第一道请柬就是亲手写给大人的。”话中七分谄媚,三分别有深意。
重阳冷颜一瞟团子身段的太监,就道:“那真是我的福气了?”
“大人这话说得要折小人的福的。若是改日大人住的地方换了院子,能记得小人便好了。”这位公公哪里是来送请柬的?简直是来传话音的。弯着腰,低着眉,嘴角阴笑收敛得恰到好处,硬是把这门将重阳捧得天上有地下无。
重阳抬头揉眉,将请柬夺到手上,不顾公公飞溅的吐沫,冷声道:“要是我做了主子,第一个想做的就是割了公公的这条长舌。”
一句话,叫太监脸色惨白地哆嗦了三下。在一声声地赔笑中眼看着重阳将门关上。
第五十五章
这场秋雨似三月梨花白看得皇上终是一声叹息。
大殿上钟乐霏霏,舞袖翻飞之中,大臣推杯换盏恭祝皇上得子之喜。天下初定,年届四十的皇帝在失去爱女后,终是得到了子嗣。这是天佑本朝的征兆。有了太子,延续下去的血脉,这一朝江山定能坐得稳如泰山。
皇上一杯杯饮尽清醑,鬓角处却是一阵阵地泛疼。抬着眼看着大殿之外的黑暗。惶惶间,只有那排随风轻晃的宫灯,明明灭灭,一如这一刻的心情。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杯。君王有时也要迎合这场合,笑或是哭。今日,他要笑,却还是仍不住的蹙眉,心中暗暗念道:真的不来了吗?
又有大臣口中称道着天佑之词,颤巍巍地来敬酒。他举杯,喝得干净,却不太喜悦。立在身边的侍从似是看出了他的不悦,只低声道:“圣上是身子不大舒服吗?”
抚着眉间,缓缓摇头,又道:“帖子确实送到了吗?”
这一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侍从有些愧色道:“是的,已经送到了。冥者已经收下了。”
敛眉,笑着摇头:都问了不下十次。在战场上果敢决绝的自己,今日,为何会如此踌躇无措。仰起头,依旧怔怔地看着大殿之外惦念起那一抹撩人心神的紫色,伴着银铃脆响。征服的欲望随着她一次次的拒绝变得更加澎湃,何况,她还是真真正正地美人。后宫一干新近的妃子也是万里挑一的绝色,却难抵她抿唇蹙眉的一丝轻蔑神情。
结局昭然若揭。重阳很安心地窝在院子里跟管羽瞎扯。
夜宴之后,上书房。酒气冲着心肺,一股无名的火气烧在胸膛里,皇上眸子一亮,俯视着脚边的太监:“今日就是你去的冥者院子?”
“是奴才办的差。”太监很是得瑟地答道。派这差给他的时候,太监就知道这是一美差。皇上最近几日里天天召见画师,为了画一幅丹青,女子的丹青。画了小半月愣是一张也没有入得了他的眼。太监偷偷飘过,紫衣,银铃,这人是谁,明眼人都知道。
“哦,是吗?”玩味的口气。看看待宠物般,在太监身边缓缓踱步,转身背身立在夜风中,“她说了什么?一字不落的说一边给朕听听。一字不落。”
这是一多大的好机会,博得皇上的欢喜。公公跪在地上,手舞足蹈地学起舌来,心中窃喜,这一次定是有赏银了。太监是个人才,不是本身的聪慧,而是人在绝境之后被逼出来的灵透。
皇上脸上看不出半点喜悦,灯火下缓缓转身,看着太监一张乐得似花一般的脸,低声道:“来人,既然冥者要你的舌头,那便割了吧。”
太监手抖脚抖舌头也打了结,哆哆嗦嗦就道了一声:“皇上!”就被人拖出了上书房。君心莫测,这一次连皇上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这是为了什么。
重阳坐在椅上,话才说到兴头上,就已经是三更时分。管羽急急忙忙地说是要去一趟紫阙殿,这两天都没回去,怕是要处理的事情能高过言桓挺拔得叫人花痴的身高。这一计是重阳的死|岤,万事碰上言桓两个字,她就是个不会说不的傻子。
眼睁睁看着管羽往九霄上去,回过头,嘟着嘴暗暗想要是能跟着管羽去十八鬼府看看言桓就好了。嘴里正嘟囔着,一阵风将窗户吹得噼啪作响。冷风灌进屋子,重阳打着哆嗦去关窗。
雨还在下,没有停止的迹象。“谁?”女子惊觉道。
雨势弥天中,竟然有人站在院子的湿泥里。黑色大氅,白玉面具,一头长发只束了一半。雨滴打在白玉质地的面具上扬起一阵水花的薄雾。
“谁?”那人看不出男女,身量也不算十分的高,大半夜外加大冷天站在自己的院子里。不是来者不善就是有意图谋。重阳伸手去摸桌子上的骨笛,化成一柄青锋声音变得紧了又紧。
那人没有作答,从大氅中掏出一个物件向重阳飞来。女子心中唯恐有诈,用剑一挑,刺穿再定神一看。是一柄扇子,不是管羽那一柄洒金大扇,却眼熟得很。
狐疑的眼神扫过那人。那人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似乎就是在等着她将这样东西看的仔细。重阳将扇子展开,扇面上已被剑刺了一个大洞。紫檀木的扇骨暗香阵阵,一面上寥寥几句淡雅诗词,背面是簇开得妖异似血的彼岸花。
这扇子是胥游时常拿在手里的!不,是景夜的扇子。
目光转得更冷,斜睨着来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不语,身形展开破开雨势就飞身而去。五指攥紧扇子,心里的火烧得更是旺了一分。身形腾起就去追来人。自九曲鬼涧后景夜一剑洞穿言桓的肩胛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有些话,她想亲口问问他,可一直没有等来这一天。当戈女告诉她景夜被关进业火塔的时候,她说不上释然,而是一分心酸。
用心捂热一颗冰冷的心,然后这颗心冷了。景夜便是冷了的心,一颗藏着冰凌的心。
景夜这个名字在心底搅扰着难受。她的心里只能装得下一个人,那么,为什么景夜这个名字也曾叫她夜不能寐的辗转反侧呢?
而这个用白玉覆面的人又是谁?为什么这人会有景夜的扇子?谜团一层包裹着一层,叫重阳忘记了雨水刺骨,在黑暗的水势中直直跟着那个黑影掠过万家屋檐。黑影直直往着城北而去,最终在一户人家前停下。
大氅掠地,在半空中骤然转身一柄长剑就直冲面门而来。重阳急急稳住身影,扭转身子飞扑向另一边要躲开剑锋。奈何那人的剑法太过刁钻,脊背重重摔在地上。抹去脸上的泥水,那人的背影已经被雨势掩去,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