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记得?”白老虎机械重复了一句,凝眉细细打量着她,剑眉愈蹙愈深,似在自言自语道:“我曾听张经阖说你十四年前出现,形容一如曜彰十三年帝诞之时,原以为夸张之说,不想岁月如梭,你真的丝毫不曾改变。”
“当初她缘何离开,你我二人都不得而知。但她离开的代价,天下皆知。莫说她伤势未愈,即便她好好的,我又怎能将这样的她送进那桃花鬼面之地?何况十数年沧桑,世事变迁,人情难测。自他登基以来,放浪形骸,荒靡MH药肆,我又如何肯将她推入水深火热中?她往日待你不薄,你又如何狠心?”
白老虎语塞,廉宠听得昏头昏脑,尚未理顺,又闻楒旻道:“樇确有私心,然钟慕之情,如他敏慧,岂会不知。以他当年欲占之烈,尚能容樇,樇自问无愧。此处山庐,乃我兄弟四人当年结义之所,汝三者皆知,樇不避不躲,情之一事,由天作主。”
白老虎负手叹气,低声道:“楒旻,你怨他不听你劝言,杀戮过重,远离那是非之地已经六年,这六年来百废待兴,我与文表皆一界武夫,里里外外全靠他独自承担,因此我们兄弟六年来几乎不曾聚首。”他又叹了叹,“你在山野中或许不知,这些年来,他压根从没停止过搜寻她的下落。”
廉宠接到白老虎神秘莫测的片刻凝视,不禁打了个激灵,不自觉拽紧楒旻手臂龟缩于他清隽身躯后。
“你只道他后宫如云,纵情声色,又不想想为何每年夏月他总只身前往啸龙谷。三年一选秀女美不胜收,六千粉黛又有谁能入炤阳蒙宠,雍凰空置,皇嗣零落,一切一切,你还不明白他?他放你归山林,多疑如他居然不派一兵一卒监视你,足见对你推心置腹,若让他得知你将她藏了半年……只怕……唉,情令智昏,你二人皆如此!”
廉宠默默一旁听两人当她不存在般讨论自己,待两人都哑口无言后,忍不住插腔道:
“你们,是在讨论要不要把我送回前男友那里么?”
决意赴京
竹声萧萧,细雨蒙蒙。山间雅居醉香四溢,两男一女对坐,无人饮酒。
“你的夫君,在等你回家。”白老虎温言道,楒旻沉默不语。
廉宠看看两人,问了很实际的问题:“听你们说,我夫君现在还有很多小三?”
白老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楒旻嘴角轻扬,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当年令他们啼笑皆非的一幕,那嚣张跋扈的娇斥清晰如在耳畔:
“wk,你敢瞒着姑奶奶养小三!”
“什么小三?”
“一!”她指着那魅惑如妖的男子;
“二!”她指着自己;
“三!”她指向一头雾水的伊人。
两人对视,一道点点头。
“那我不要回去。”
“若你回家,你夫君定然万分开心,否则,他生起气来,会有很多无辜人受罪。”白老虎循循善诱。
“怕什么,了不起抹脖子,他还能把我怎么着。反正我不回去。听你们说,他成天打打杀杀的,还要对付先生,这种人,难怪我和他分手!好马不吃回头草,哼!”
“不是的,你离开他之前,他没有滥杀无辜,也只真心待你。因为你离开了他,伤了他的心,他才变得不好。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不该负责么?”白老虎很有耐心。
廉宠与楒旻交换个眼色,见他点点头,一片清澈,表示白老虎没有撒谎,有些为难,向楒旻靠了靠,手挽上他胳膊,歪头道:“先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看看吧,如果那人没救了,我们再回来?”
楒旻知道廉宠天性随意乐观,骨子里的自信令她嘻笑尘世,失忆后心思更加单纯无畏,苦涩一笑,摸摸她的头道:“有些地方,去了可能就不能离开,这样,你也要去么?”
廉宠瘪了瘪嘴,摇头晃脑道:“那我听你的。”
白老虎审视二人亲密状,虎目闪烁。
楒旻微微眯眼,纤长手指抚上她温润小手,叹声道:“我送她回去,若他情深不再,依他个性宁毁之勿纵之,重则身死,轻则白头宫娥,苦凄一身。若他情深如常,然如今天下之势,两年内必有征战,他若洗宫以待之,到时内忧外患,不仅害他二人一生,更置百年基业功亏一篑……”
不待楒旻说完,白老虎抿了抿唇,豁然起身打断他:“你主意已定,便趁夜携她远离此地,远避西覃。我……便当从未来过此地。”
言罢他抱拳欲辞,楒旻叫住他:“喝了这杯酒再走不迟。门外有蓑衣,山林之地夜寒露重,勿让冷雨沾身。”
白老虎转身为二人斟酒,不语而尽,出门扉,推篱门,复又反转,仔细看了廉宠一眼,流光灵动:“西覃十年无事,然十年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二人好自为之。”
寂静林夜,一抹白色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夜里,廉宠翻来覆去睡不着。白老虎突然到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自她醒来,先生对她照顾无微不至,雏鸟情节,她自然对先生万般依赖。
山林生活虽然无聊,但她愿意与先生作伴。然记忆一片茫然,她看似玩世不恭,内心却异常恐惧惊慌。周围一切都如此陌生,连自己都那么陌生。
无尽黑夜中日日噩梦缠身,总是被独自遗留在一个孤岛,她不停地尖叫哭泣,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没有任何人理睬,那深入骨髓的孤单侵蚀着她的心灵血脉,永世不得解脱般。她渴望了解自己的过去,了解自己的身世,也渴望走出走一方山水,去见识见识广阔天地。
她的夫君?
前方是开满罂粟的陷阱,诱惑着她自投罗网,可内心蠢蠢欲动,如飞蛾扑火。
先生似也辗转难眠。雨打竹叶,萧萧瑟瑟。
次日,廉宠醒来时,楒旻已坐到她床头,低眉凝思,手不自觉抚摸着一卷竹书。
“先生,早啊!”在被窝里伸了个大懒腰,廉宠冲他绽放笑容,刹时花开无边。
楒旻微微愣神,将竹书放于她手中,低声道:“我叫南宫樇,字楒旻。”
“我就知道,先生乃天下奇才……”廉宠溜嘴拍马刚起了个头,南宫樇止住她道:“既知我是南宫樇,想必亦猜到你夫君是何人。”
埠野之滨,通天峡焰,龙啸凤鸣。
廉宠怔愣间,南宫樇将竹书递于她手中,“此乃他亲书兵法草稿,你且看看他的为人,再决定是否返京……若你决意回京,我必‘一于奉陪’。”言罢,南宫樇取了斗笠离去。
廉宠低眼,手一抖将竹书散开,洋洋洒洒万字铺呈,似乱非乱,断而后起,通篇疏放不羁,纵情豪迈,霸气凌然,唯我独尊。
她抓了抓头皮,字是好字,可这狂草,她半个字都认不出来,怎么看呢……
无奈将书卷上抱于怀中,脑中思绪纷乱。
她的夫君便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屠魔之帝?
天生逆骨,改名为殇,号逆龙,弑母杀兄毒父逼宫;
百战杀神,自十二岁领兵未曾一败,手段残酷,每战白骨成堆血流成河,民间提到他名讳可止小儿夜啼;
天煞孤星,登基六年,后宫妃嫔多死于非命,皇子必夭。
以前听说书人提到他,没有其他感觉,只隐隐对宇文煞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感,原来他竟是她夫君。
莫名地,廉宠觉得自己必须去见见这个人,或许等待她的是无尽血腥噩梦,或许她将从此告别这天空海阔,可她好想,好想去看看,去看看这个代表她过去的男人。
黄昏,帝王寝宫炤阳在如血夕阳中显得更加阴冷肃杀。
内廷太监总管张经阖缩了缩脖子,带领一众内侍自炤阳宫外疾奔而入。尚入宫门,亦不顾天寒地冻,速速脱去厚靴,仅着软布平底鞋,蹑手蹑脚地蜿蜒入廊。抵达东暖阁偏殿,众人一字排列开,垂首待立庭园角落。
张经阖身后一名通传小太监手垂于膝,低头弯腰快步奔入耳房内,见一宫装女子,立刻叩头请安,压低嗓子道:“大姑姑,张公公在门外候旨了。”
被唤作大姑姑的女子不过二十三四,瓜子脸,明眸皓齿,云髻雾鬟,即使放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嫔妃中间,也自有一份与众不同的水灵,身着鹅黄短袄,一袭牡丹笼纱长裙更衬得体型纤柔婉丽,正是逆龙帝贴身侍婢李颦儿。
李颦儿款步迤逦而出,张经阖迎上前去,一众小太监于殿门分立两侧跪倒,做好叩拜天子的准备。
“张总管,陛下不欲人打扰,吩咐的事,可是办妥了。”
张经阖点点头,附耳低语道:“淳嫔因误食红花,胎死腹中,母子俱毙。”
想到淳嫔,张经阖与李颦儿心里都打了个冷战。这位淳嫔本是去年初选进宫的秀女,且不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七步成诗的天下第一才女,华容婀娜,绰约婉丽,帝宠尊厚,绵延不绝。然淳嫔侍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施计冒险怀上龙种,终被帝君下旨,剖腹而死,母子皆当场毙命,惨不忍睹。
这数年来,任何企图怀中龙子的妃嫔皆死于非命,外人只道帝王命犯天煞孤星,谁又能得知圣意却是要自己断子绝孙呢?
东暖阁内,逆龙帝仅裹了件敞领袍子懒懒依在榻上,地上歪七倒八放着十来个酒壶。他一脸微醺,拿着空杯的手向着甫进门的李颦儿挥了挥。
李颦儿面有难色,终轻叹口气,替帝王满斟了一杯,却忍不住温言细语劝道:“陛下,这酒,今个儿就先别喝了,早些歇息吧。”
逆龙帝冷冷地斜睨了李颦儿一眼,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颦儿得不到逆龙帝的指示,只得半蹲着身子,一动不动。
约摸一炷香以后,天子沙哑的声音响起:“起来吧,以后若再多话,你也不用在朕面前出现了。”
李颦儿忍住眼角委屈的泪水,强打起似水笑颜,再福了一福,将身影退回角落。
逆龙帝似乎有些微醺,终于不再喝酒,以手支起额头,微微闭上疲惫的双眼闭目养神。那头美丽的墨发在月光下犹如浮动的玉绸,李颦儿轻轻动了动手指,隔空轻轻将它抚摸。什么时候,帝君也能在她身边安然入梦呢?
月下帝君独寐,深秋窗外叶落,李颦儿亦醉了,若时间能在此停止……
一相逢
风起,雪落。这是逆龙五年冬第一场大雪。
大炤皇城泰阳内外银装素裹,寒梅吐蕊,银松闹枝,倒少了几分冷清,看得人神清气爽。昔日金碧辉煌的秦王府邸易主已四年,巨大的匾额上帝王御笔 “虎烈王府”,可见显贵亲厚。
一辆马车自雪地旖旎而至,止于如今的虎烈王府大门前。
马车上缓缓走下一头戴毡帽清俊男子,敲开了厚重红漆大门。那门卫盯着访客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一脸狂喜难以置信地看着来客时退时跑,高声喊道:
“南宫大人……是南宫大人!”
“时隔近六年,不想司将、驱影、归庙可再次聚首!”虎烈王府明岱楼大厅中,虞寰与闻讯而来的卫尉纪章一左一右握紧南宫樇肩膀。
南宫樇嘴角浅笑回握二人。自与虞寰、纪章以“龙驱”为号跟随逆龙帝起兵,迄今十数年。天下无人不知“屠魔”,也无人不晓“龙驱”。逆龙帝以司将、驱影、归庙三枚玉戒分别赐予三人,司将率军,驱影暗杀,归庙谋间,各司其职。他手中的便是归庙玉戒。六年前他挂印离去,归还此戒,来来去去,不想五年时光转眼即逝。
酒过三巡,纪章欲言又止,南宫樇把玩手中琉璃杯,温雅一笑:“文表,你我兄弟,有话但说无妨。”
纪章面色黯了黯,踟蹰片刻:“她回来了?”
南宫樇轻蠕其首,为纪章斟满道:“旅途颠簸,王妃已领了她去休息,明日我便进宫拜见。”
虞寰闻言突然暴笑出声,咳嗽半晌方止住:“她可真是老样子,不知道跟着你过的什么日子,没一件合身衣物,穿得乱七八糟,伊人令人为她洗漱着衣,她险些没把自己包成粽子出来,还扯了伊人苦口婆心说这些衣物多么多么不人道不实用,真真让人啼笑皆非。”
“她不是向来男儿打扮,这些繁复的女儿物什,自然令她局促。”南宫樇似想到廉宠的窘相,抑郁心情稍解,会心一笑。
炤阳东暖阁外白雪皑皑,但尚有几分活色,室内被暖炉烛火映得霞光满室,却一片死气沉沉,寒气凌厉。
逆龙帝手执奏折,提笔着墨,一只鹰隼忽而扑窗而入,停驻肩头。
逆龙帝取下鹰爪脚上卷轴,眉随卷展,虽面色如冰,却洋溢难得舒柔。
“张经阖。”唤过一旁心腹太监,他侧头道:“楒旻回来了?”
张经阖恭敬应道:“禀陛下,南宫大人黄昏入京,现居于虎烈王府,因恐搅扰陛下歇息,明日进宫拜见。”
“朕未得美讯如斯久矣。”逆龙帝起身,虎躯挺立,绝世倜傥,“摆驾。”
虎烈王妃伊人将廉宠安置歇息,又命贴身侍女枫雪送来一套新衣伺候她洗漱打扮。
廉宠浴后好容易晾干头发,和衣就势小憩半个时辰,醒来傍晚时分,腹中微饥,得知先生和白老虎还有个叫作纪章的在老友聚会,便让侍女为她梳妆打扮,决意去蹭点小酒夜宵。
整了整金丝荷叶领,抚平月牙色兰花襦裙,套上白色绒袄,便要梳头了。
侍女枫雪先为她梳了个盘蛇髻,插上三枝玉钗,右侧饰蔷薇鈿,髻后扎水蓝色发带,廉宠站起来时如临大敌,故意左偏偏右歪歪,跳动几下,最后往铜镜前一坐,连连摆手:“不成,会垮掉的,还有这些珠玉,弄丢了我可赔不起。”
枫雪强忍笑意,为她改了简单的结寰式,别了白色山茶花,清新大气。廉宠蹙眉看了看,又摆手:“像新寡!”
此话甚不吉利,枫雪脸色一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打散重新梳。先用扇形花鈿装饰额头,正欲往上梳髻,却被廉宠拉住:“嗯,就这样好看,后面披着吧。”
枫雪无语,正想告诉她这是姑娘打扮,却见廉宠乐呵呵将之前山茶拾起来别在耳上,兰花指一翘,朝她丢了个媚眼,刹时百花失色,待枫雪回过神来,她早消失得没影没踪。
廉宠出门碰上王府管家,正是白老虎遣来迎她的,便让管家前面带路。
绕过花园,穿过无数阁楼厅堂,眼看再走过一段回廊便到先生所在明岱楼,她加快脚步。
熟料刚越过管家,却在岔路口险些撞上另一路上过来的人,只觉眼前一花,就要撞上那人时,身子突然如柳絮般飞出去靠墙跌趴在地。
对方力道正好,并没有让她受伤,她不过因为重力失衡摔倒,却也气不打一处来:
哪里来的螃蟹,横向霸道忒过分了!
歪七倒八斜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主仆二人,黑灯瞎火不甚清楚,只是一太监打扮男子侧立在前,看样子刚才就是他动手的!
“摸黑走路赶着去投胎啊!眼睛好不用打灯,难道却看不到我们这边亮堂堂的大灯笼在移动么!”廉宠口气恶劣,一边起身一边埋头扑打身上灰尘,这多好的质料,这是新衣服啊!未曾注意那主仆二人闻言竟混身一颤。
王府管家这时跟了上来,将灯笼往前一递,顿时手忙脚乱,弃掉灯笼俯首在地,正要请罪,话未出口,地上的灯笼已被太监身后体形高大到离谱的男子抢了过去,赤目光芒闪烁在廉宠眼侧,晃得扎眼。
眼前花了花,廉宠方能视物,跳跃烛火中一双瑰艳璀璨的黑目撞入眼帘。
眉若飞锋,凤尾琉璃,宛若神赐的完美五官在雪夜中闪发出魅惑的荧光,飘逸绝尘恍若天人,只是眼角有一道淡淡的新月型疤痕,似为利器所伤,却更显出一分缺陷的冶艳。银灰色的貂毛披风直曳在地,头戴五彩藻玉,身穿日月星辰玄色长衫,云龙金纹绛纱袍,白袜黑舄,浑身散发着难以形容的高贵与霸气。
廉宠曾认为先生、白老虎都当之无愧天下罕见的美男子,可见了他,才知道什么是令人窒息,惊心动魄的美。
他的美,已近乎妖,若乎仙。尤其那双眼,似乎曾在梦中无数次出现。有些狭长,眼尾微微上翘,瞳孔氤氲着蓝色光影,犹如大海深邃的漩涡将她彻底卷了进去。
此刻,那主仆二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跟见了鬼似的。
尤其面前男子,眼中难抑波涛汹涌起伏情绪,千言万语尽在其中,那目光似乎难以置信,又似乎——“疯狂”二字崩进她脑袋。
在廉宠的注目中,他移开脚步,极其缓慢地向她靠近。
每一步都那么沉重,若泰山压顶,迫得她不住后退,奈何自己抵着墙壁,退无可退。
他在她面前约一米处停住,不再靠近。那双美丽的魔瞳如寒星般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彩,紧紧攫住她,似要将她吃进肚子里,周围弥漫淡淡的薰香……
“你……”
廉宠张嘴呆呆地看着他,双眼莫名一阵酸涩,脑中一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