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上冷笑,吩咐人说:“将那个年轻的放了,带来这边。 ”
立刻就有人拖着玉淇,推推搡搡来到左连城面前,只听左连城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又是冷冷一笑,说道:“你那鳌公爷好大的胃口,居然敢来打我丐帮的主意,哼!哪怕我丐帮是豆腐渣,撑也撑得死他这头老母猪!来人啊,把这头满狗剥皮抽筋,打成礼包给他的主子送去!”
“且慢!我有话要说!”乍一开口,连自己都吃了一惊,惊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飞身迈出了一大步,离开香案下头的逃生通道,已经很远了。
大娘在案旁拉我不住,神色又气又急,玉淇在地下的笑容,竟也一下子消失了。
左连城看着我,神色逐渐凝重,我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下的玉淇,大声问道:“如今你命悬一线,生死全凭左帮主的一句话,若是想活命,以下我问你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老老实实仔细作答,若是敢有半点隐瞒,休怪刀剑无情!”
玉淇挣扎着微微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瞧定着我,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孔又青又紫,分明还是那个我熟知的姑表哥哥,然而他的话语,却叫我寒的心中一窒:“我乃是受鳌公爷亲口指派,带着善扑营的官职任命来这里接受丐帮投诚的,我劝你这丫头还是莫要多费唇舌,省下些力气逃命去吧!”
他的话片片如刀割,眼神冷漠如铁,我暗暗提起力气,站在左连城身旁,面朝着莫长老身后,拿眼一扫那些叛众,抿嘴轻笑一声,开口说道:“你们瞧这一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死到临头还要嘴强,哼,好一个官职任命,你不妨现在就把委任状拿出来,叫我们在场诸位也开开眼啊!”
“委任状这样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带在身上!”听我这话,玉淇面色一变,身后那个彪形大汉赶忙大声喊道。
我半掩着嘴,咯咯笑出了声:“这就奇了,既然是来接受投诚,却又不当场任命收编,敢问这世上那有这样傻的人,会无名无份的,白白把这一大片财帛人马拱手奉到别人手上!你们两个既然够胆只身前来,必定已是成竹在胸了,这里面就恐怕有些典故细节,是我们这些局外人不知道的了,你说是不是啊,莫长老?”
听我突然发问,莫长老通身微微一颤,绛紫色的面皮竟也透出一抹死灰来了,我见他露出怯色,心头一喜,紧跟着步步紧逼上来:“据小女子所知,但凡善扑营的官职任命,必都是逢缺补进的,出一人方可入一人,将调一人方可升迁一人,这是官场的一贯格致,几十年来从无例外,而且近三年间,善扑营人数一直保持平衡,并未出什么空缺,如此一来,又那里来的什么官职任免一说!”
“而且”我故意顿了一顿,满意的看见莫长老身后一群叛众面色开始发白,神情渐渐疑惑上来,“而且善扑营负责京畿戒备,一向只接收满族贵胄子弟,从管带到兵丁,一概都是八旗子弟,又怎么会有什么汉人将官统领满族兵士的道理!这两个人居然口口声声说什么带着善扑营的委任状前来,显然是诓骗伎俩!你们经历江湖许多年,怎么事到临头,居然会睁眼瞎一样的,被这两个毛头小子欺骗了去!”
人群如开锅沸汤,陡然间沸腾了开来,一群人彼此张望片刻,团团围着莫长老,有人劈头责道:“莫奇,你我兄弟几十年,这一次也是豁出了性命跟着你起反,你可不能为了自家富贵,就把我们这些老兄弟的身家性命白搭上了去啊!”
莫长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口气却依旧很硬:“那小女子轻飘飘的一番话,你们就信以为真,怎么我红口白牙说的话,你们就不相信呢,如今谁不知道,天下虽然是那个爱新觉罗小皇帝的,但鳌拜鳌公爷却做得了那小皇帝的家!委任状没有又能怎样,只要跟定了鳌拜公爷,待他日改朝换代,你们哪个不能算是开国元勋,到时候封疆辟土,哪一个不是异性王,光看着眼前这点儿利益,怎么能成大事!”
“成大事是吧,莫长老果然高瞻远瞩,怕就怕这边大事未成,那边厢诸位叔伯兄弟的项上人头早已不保,尘归尘土归土,又往哪里去寻个异性王座来坐呢!”我抬手扶一扶发髻,极轻蔑的冷笑了一声。
“你,说什么人头不保!”待了片刻,人群中有人不安的问道。
“哼,可天下谁不知道,你们那位鳌拜公爷最喜欢的,就是杀降,当年北固山一役,六万明军缴械投降,当夜未过子时,鳌拜一声令下,无论青壮病残,全部坑杀在安禾矿井之中,还有当年山东龙口一战,俘获明将十三人,兵士千余,也是鳌公爷亲自下令,用强弩利箭,如同牛羊一般全部圈杀瓮城之中,只为屠杀取乐!更有两年前直隶剿匪,匪首被内讧杀死,头颅由从人进献给鳌公爷以示投降,哪料到鳌公爷杀性大起,策使手下,将投降匪众以及盗户家属全部斩首,一时间血流成河,砍头的刀刃都被血烫卷了,现在其中一把就保存在鳌公爷府中,偶尔酒后兴起,鳌公爷曾抚刀亲口说过:‘老夫平生杀人无数,自问有三类人非杀不可,一类是誓死效忠本主,被俘获后宁死不肯投诚的,一类是战败投降,胆小怯懦不敢以身殉节的,还有一类就是卖主求荣,为自保不惜出卖同袍弟兄的,这第一类人虽然非杀不可,老夫却很是敬佩他铁骨铮铮,第二类人虽然可留可杀,但是毫无气节可言,留在世上也是浪费米饭,倒不如杀了干净,第三类人则最是无耻,不但要杀,更要杀得断根绝户,叫他无子无嗣断了香火,也免得余孽存世遗祸人间……”
说到这里,我微微喘了口气,拿眼上下打量了那一群面色如土的叛众们,故意把语气放的悲切:“小女子虽然年幼,但毕竟出身官宦,这一套套的先降后杀,诱降而杀,杀来杀去听都听的厌了,见都见的烦了,若不是看诸位叔伯兄弟也是蒙在鼓里,今日就不得不劝大家一句了:咱们既不知莫长老和人家鳌公爷私下里究竟达成了个什么协议,又没有人家莫长老的倾城财力,没来得那许多狡兔三窟,到时候兴冲冲举家投诚,没有捞着一官半职封妻荫子,却换来鳌公爷鬼头刀迎头砍下,转眼自家性命不但不保,身后更还要连累家眷子女,情可以堪呢?”
所谓叛徒之流,无论身份地位阅历学识,无不都怀着一个通病,那就是多疑,既然自己今日可以背叛本主,谁知明日会不会被别人出卖呢,所以经我这一般合情合理的挑拨,那群叛众个个无不是心生疑惑,对莫长老怒目相视,原本将他团团簇拥的阵营渐渐散了开去,更有人暗自挪动脚步,想要找一条逃生的通道夺路而逃了。
眼看莫长老已经面色如土,恨不能飞身扑过来扼杀了我,左连城满意的微微点头,眼角一扫,陡然间身后窜出好几十名精壮少年,以猛虎下山之势,直扑那群叛众而去!
那伙人此时满腹心事,哪里还顾得上对峙之事,猛然间面前扑来一大群训练有素的少年,奈何一身硬桥硬马,竟是一时招架不住,且战且退,队列溃散不堪,被逼得一连后退了一丈有余!
眼见局面霎时混乱,我举手一把摘去了头上凤冠,从怀中掏出七宝匕首,充耳不闻大娘在身后的喊声,直奔瘫在地下的玉淇冲了过去,不由分说一把挑断他身上的绳索,费力将他拉了起来,低声恨骂道:“你不要以为我是想要救你,我是不忍姑太太中年丧子而已!”
说完一甩手,提步就往香案旁走去,突然身后穿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大家散开,引信点着了!”话音未落,后心只觉被一股热浪訇然一推,整个人猛然间被撞到飞了起来,身不由己一下撞在香案上,喉中一甜,还没来得及多想,眼前突然发黑,头脑一晕,随即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玉淇6
芳芳,芳芳,芳芳……
有个仿佛格外熟悉的声音在不停的呼唤着我,我却好像困乏似的怎么睁不开眼,听凭那个声音若即若离,丝丝缕缕的,不住在耳旁响起,意识却依旧一片模糊,只是昏沉沉的,就是分辨不出这个熟悉的声音,究竟属于谁……
我可是,死了吗,为什么身子这样轻飘飘的,好像一片羽毛似的……
我实在太冷了,全身的骨髓仿佛都冻成了冰渣,此时仿佛正走在一条阴冷深邃的甬道里,满目尽是漆黑一团,唯独前方,仿佛出口的地方,传来一道光亮,那般温暖明亮,吸引着我好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心中燃烧着无名的饥渴,恨不能肋下生出肉翅,奋不顾身只是一个劲儿要去追逐着那光亮而去,哪怕前方的光明是一场漫天大火,会把我烧成灰烬也罢,此刻的我,或许早已迷失了方向,除了逐光而去,竟是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着了……
不要再叫我了,我好冷好累,我要去了……
芳芳,就这么去了,你当真舍得下吗?
我舍不了,我又怎么能够舍得下!可是我太冷了,太害怕了,以至于身心都好像烤酥烤脆了的老羊皮纸,一碰就化成灰随风去了,我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一片比死亡更阴森的黑暗,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
芳儿,芳儿,你可不能放弃啊,你还没有获得放弃的权利啊……
不知不觉之间,飘飘忽忽的,我的身后仿佛出现了个什么人,一抹乌黑的长发飘扬在风里,如泣似诉,如真似幻,牵绊住了我的步子,只觉凄冷腥臭的风中,隐隐散发着一股熟悉的香味……
这是气息好熟悉啊,应该是桂花头油的气味啊,记得额娘常爱用的,清早起身,倒一点儿在妆台上圆肚儿的玻璃钵子里,用黄杨木的梳子蘸着这种头油,把长可及地的乌发不急不慢的,在脑后挽成一方高高的发髻,黑亮浓密的美发一丝不乱,闪闪发光的就仿佛藤树的叶子般耀眼,不用一些金银玉石来点缀,额娘已经拥有了世上最夺目的珠宝,尤其是梳成的那一刻,镜子里的额娘,端庄淑丽的仿佛白衣大士临凡,不施半点儿脂粉,已足已把阖府上下一干精心装扮的女子,统统比下去了……
想到了额娘,心底一阵发沉,脚下的步子仿佛也慢了下来,感觉手背上丝丝痒痒,仿佛是因为身后被漫天的长发刺痛了肌肤,又仿佛是被无边的黑暗囚困太深,也不知究竟怎么的了,心中开始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的悲伤,随着步子,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哀伤攀援着喉头哽咽上来,逼得泪珠儿伴随着呼吸,忍不住地就要喷涌出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突然间这么哀伤,这么无力呢……
芳儿,芳儿……
是额娘的声音吗,难道是额娘您来了吗,我哽咽得越发艰难,只想转过身去,亲眼看一看额娘的脸……
芳儿,芳儿……
脖子也不知怎么的了,僵硬的好像石头一样,只听见皮肉骨骼咯吱咯吱的撕裂作响,费尽一身气力,却怎么动不了半分,身后那抹长发飘飘忽忽,迎风拂在手上、脸上、肩头上,丝丝缕缕,冰凉如冰棱儿寒铁一般,心中越发着急,一阵急火上来,忍不住大喊了一声“额娘救我”,身子猛一拉扯,身子终于摆脱了束缚,扭转了过去……
心中还来不及欣喜,赶忙搜寻着额娘的身影,谁曾想眼前除了一片漆黑,竟是不见半点人影……
额娘,额娘,难道连您也要舍弃芳儿了吗……
忍不住失声就要痛苦,嗓子里却仿佛被堵上了似的,怎么也呼唤不出声音,冰冷的泪水顺着脸颊潸潸落下,竟是连用力痛哭,也哭不出声音来……
芳儿,芳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甬道的另一头轻轻呼唤着我,也不知怎么的了,眼前那道吸引我的光芒渐渐暗淡了下去,那个声音的力量,越发清晰了起来,那种轻飘飘的感觉重新回到了身上,我逆着风,先前对于光芒的狂喜冷却了下去,反而是被那个声音牵引着,一点点的,往甬道的那一头,轻轻走回了过去……
芳儿,芳儿,快醒醒,醒过来啊……
知觉开始流转回身体,神识也逐渐苏醒了回来,我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正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着,靠在一片什么宽阔的躯体上头,听那个声音用沙哑的调子,轻轻地,不停的呼唤着我……
芳儿,芳儿……
龙广海,是你吗,是你来救我了吗?
一阵欣喜如阳光般照入我的心扉,全身顿时都燃起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僵硬的躯体也仿佛提前感知了这份喜悦,开始挣脱起梦魇濒死的束缚,催促着意识快些清醒过来,而那个声音的主人也感觉到了我的好转,开始运行内力,将一股勃勃的热力,源源不断地输入进我的身体之中。
龙广海,这一次真的只差一点儿,我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流进嘴角,苦咸苦咸的,我听见耳旁那个声音轻叹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居然也有了些哽咽:“你这个丫头啊,你以为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金光护体,如此危险混乱的场面,你明明早就知道,怎么还敢奋不顾身往里面跳呢!我其实早就该预料到的,因为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处处要强逞能,怎么过了这许多年,吃了这么多苦,你还能这么倔呢!”
听他这话,我不但不喜,反而吓得通身一颤,怎么回事,眼前这个人难道不是龙广海吗!
眼睛猛地一下睁开,四周依旧是一片无边的黑暗,不过咫尺的距离,我竟是看不清眼前那人的相貌,心中发急,伸手往地下一撑,谁知指尖猛地一痛,竟是被一地渣子一类的什么坚硬的东西滑了口子。
我痛得忍不住叫了一声,那个抱着我的人赶忙攥起了我的手,凑到眼前仔细察看,略一迟疑,竟是一下将我的手指含进了嘴里,小心的吸唆起来。
那感觉好像电流一般,霎时击中了我的心,我只觉得全身上下从发梢到脚趾,有一股酥麻的颤动陡然侵袭了过来,神识稍稍懈惫,竟忍不住张口,闷沉呻吟了一声。
那个人似乎吃了一惊,慢慢松开了嘴,眼见自己如此失态,我毕竟还是羞恼了起来,急忙挣扎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正平躺在那人腿上,而他的一双手正卡在我的腰上,将我紧紧抱在了胸前。
大胆!我不禁勃然大怒了起来,不顾身子受限,下意识的就把手掌抡起,迎着那人的脸,狠狠扇了上去,他居然也不闪躲,黑暗中只听见“啪”的一声,便结结实实吃了我一记耳光。
“这么些年下来,看来芳儿还是老样子,面儿上知书达理大家闺秀一般,其实骨子里既泼辣又刁蛮,跟个猫儿似的,性子撩起来什么都敢做,就连我这救命恩人的脸,也是说打便打啊……”我攥着拳头,浑身绷得紧紧的,提防着他还手,没想到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他竟然自抚着脸颊,开口苦笑着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这么一笑,我凝滞的头脑仿佛灵光一闪,猛然间反应了过来,玉淇!难道会是你吗!
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我一时情急,伸手就往他脸上摸了过去,他也安静的听凭我的摸索,果然给我在他左耳后头,摸到了一个又硬又小的凸起,那是我们六岁那年,爬树时不小心被树枝钩伤而留下的一个伤疤,这么说来,眼前这个人除了玉淇之外,还会是哪一个!
手摸着这道伤疤,心下却是陡然一片黯淡,一个支持不住跌坐下来,他赶忙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抱着我坐在黑暗里,两个原本亲密无间的人,在好容易重逢的此刻,竟是除了沉默,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好你没事儿……”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清了清喉咙,费力说道。
“皮糙肉厚,要死也没那么容易……”玉淇淡淡回答了一句,陡然间又陷入沉默。
再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无边的沉默更加令人煎熬的了,为了稍稍排解一些心底的压抑,我试探着摸了摸地下,才发觉原来方才割破我手的,是一地碎的七零八落的瓷器碎片,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木器、绸缎甚至金银的碎片,散落的满地都是,空气中丝丝缕缕的,似乎还残留着火药的腥气。
这应该就是爆炸后留下的残局了,只是其他人都到哪儿去了,我们此刻又身在那里!
开口想问,一时却又迟疑住了,或许是玉淇瞧出了我的神色,他自清了清嗓子,主动说道:“方才火药爆炸,你被气浪击中了后心昏迷过去了,我背着你躲入香案下头的地窖里头,现在爆炸虽然结束,但地窖的门或许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没法推开,看来咱们一时是出不去了……”
原来如此,我稍微松了口气,紧跟着听他又说了一句:“这地窖里只有你我二人,你那个神通广大的左帮主,恐怕是没来得及躲进来了。”
他的语气满是不屑,我有意不去深究,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扯住玉淇大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香案下头有藏身的地窖!”
我情急之下力道过大,竟扯的玉淇闷哼了一声,赶忙松手察看,才发觉我手掌上,尽是殷红的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