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诊,让人佩服。 ”原东园微笑着说,“姑娘家学渊博,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莫离惭愧,承庄主吉言了。”她深深一揖,心里对他的客气微感意外。
原东园又和颜悦色地与她闲聊了几句,便让两人退下了。和蓝家人一样,这两年来他对儿子和莫离的书信来往都略有所悉,也从未感到不妥。
于是,莫离便在这清幽雅致的无争山庄住了下来。
应她的要求,原随云开始指点她武功。当年原青谷既然是公认的天下无争,传给后辈的精深武学自然不在少数。原随云自幼习武,天赋极高,如今眼界已经不比当世一流的高手差多少。他斟酌着挑捡了几天,最后传给莫离一手流云袖,一套南怀剑法。
流云袖意态潇洒,借力打力;南怀剑法中正平和,攻防有序。两者都是招式精简,内力越强越见厉害,很适合莫离的心性。
莫离学东西一向很快,原随云陪她练了几天,那两套武功她就基本上练成了。如今还欠缺的,只是火候和对敌的经验而已。
当初莫离信里对他说“自济南一行,心中郁郁”,确实是真的。所以日间除了练武,原随云经常携她在附近游玩。悬瓮山晋祠、天龙山石窟等诸地,或风景优美,或历史悠远,总让莫离感到心旷神怡。而原随云眼睛看不见,却为她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林中静听细雨滴叶,山崖感受松涛如海,这些她以前不曾留意的细节,如今用心品味,更觉得世间万物生生不息,丰富多彩。
因为离家甚近,原随云出门不爱带侍从。他有时会以佩剑探路,但一天到晚持剑在手终是累赘,看着也不甚协调,于是莫离便自动自发地开始当起他的眼睛来。
开始的时候她还总是出声提醒“前面约十步右转”或者“左前方约三尺的地方有水洼”之类,后来干脆常常拉过他的袖子引路。
再过了几次,两人渐渐养成默契,往往只要她轻轻一扯衣袖,他立刻便缓下脚步,由她握着手腕带路。两人嘴里依然闲闲聊着古今趣事,丝毫不受影响。
七月骄阳烈,便是这山中雅境也甚为炎热,虽然有了内功基本上寒署不侵,无风闷热的房间总让人觉得不舒服。于是在晚膳后,原随云经常带着莫离到庄后的竹林奕棋,消磨时光。
两人都喜欢在玩默棋时下快棋。象棋一人十六子,方寸间便是龙争虎斗,下得越快越觉得风云瞬变,有趣至极。
莫离象棋略输原随云一筹,但她心思慎密,善于推敲,在围棋上造诣却是高了一些。只是原随云虽然也会下围棋的盲棋,但毕竟棋子繁多,常人能记忆百步已属难能可贵,就连他,也往往三百步已是极限。
后来莫离灵机一动,到太原城内找巧匠打造了一副磁石棋盘,黑子磨圆,白子削尖。两人对弈时各报方位,由莫离摆上棋盘,若原随云记忆稍有混淆,伸手一摸就知,也不会搅乱了棋子。有了这副磁石棋,有时两人会沏一壶好茶,悠闲地在竹林对弈聊天,直至夜深雾重,被露水沾湿了衣角,方才相对一笑,各自回房歇息。
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这样悠哉地过去了。
山林空地中,一身云锦纹素衣的少年微笑而立,手中利剑垂地,剑尖斜斜轻点地面。
在他对面,浅黄衣衫的少女稳稳地平举长剑,脸上神情专注。
突然,少女一声清啸,足尖轻点,身形飞纵而起,连人带剑化为一道鸿影攻向少年。那利剑破空,竟是带上了凌厉的剑气。
少年不慌不忙地举剑一架,看似轻描淡写便破了她的招式。只听兵刃相交,震鸣不休,两人转眼便交手上百招。满场游斗中,激得林地落叶四散纷飞。
又交换了几十招,少年的手腕猛然一抖,用极快极刁钻的手法接连刺出三剑。少女一个不留神,长剑顿时被打得脱手飞出。她连忙身子往后一仰,长袖一挥,一蓬落叶带着气劲朝少年飞射而去,人也顺势一滚,躲到了少年的剑圈之外。
少年挽了个剑花劈开落叶,然后潇洒地还剑入鞘,俊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又有些惋惜的微笑:“莫离,你的剑法练得很好了,可就是半点杀气也没。若只守不攻,迟早总是会输的啊!”
莫离从地上跃起,揽过长发拂去沾上的落叶,莞尔一笑:“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要找人打架,能自保就好。”
原随云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你上次到济南为任老帮主看病,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她的笑容顿时一滞,咽了一口口水,有些艰涩地开口:“为什么这么问?”
“相交两年,你的性情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原随云静静说道,“莫离,你不是好勇喜斗的人,这些天来,你的招式也始终是严谨有余,锋锐不足。如果不是在担心着什么事,恐怕不会突然想要习武吧?”
“我……”她咬着嘴唇,半晌终于说道,“让我想想,再告诉你吧。”
原随云只是点了点头,柔声道:“好。”他转身面向来路,接着道,“我们出来许久,这会儿怕也不早了,先回去吧?”
“嗯。”莫离跟上了他的脚步,问道,“下午继续教我弹琴,好不好?”
原随云修长的身躯似乎微微僵了一下,却仍然轻柔地回答:“好。”
无争山庄里的仆人,若放到外面,说不定就会被错当成小康人家的老爷小姐。他们每一个都衣着整洁,谈吐得体,做事也总是专心致志,目不斜视。
所以,当一个小婢走过“还澜水榭”时竟一步三回头,满脸的茫然之色,那绝对是很不正常的。
原因无他,只因为此刻隔着那紫竹细帘传出来的琴音,实在是太太太──
太难听了。
平时听惯了自家少庄主那古朴清幽的琴音,突然听到这个,绝对是有震撼性杀伤力的。
水榭里,莫离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地弹完了一曲“猗兰操”,似是疲惫不堪地呼出一口气,抬头问原随云:“刚才我错了几个音?”
“……”
“那,呃,对了几个?”
“……”
“是错的比对的多吧?”
“……”他还是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哎!盛唐雷氏所制,琴中仙品九霄环佩呢……”莫离伸手摸了摸古琴光滑暗沉的漆面,一脸的郁闷。
被书法大家黄庭坚题字“超迹苍霄,逍遥太极”的绝世名琴,到了自己手里,那声音居然怎么听都像是在弹棉花。还真是两辈子加起来只得一个超级音痴,彻底没救了。
原随云虽然看不见,但听她的声音,总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只是……这琴音啊,还真是让人找不出安慰的话。
有些好笑地轻咳了一声,他开口道:“莫离,休息一会,听我弹一曲吧。”
“嗯。”
原随云在她挪出的位子上坐下,略一思索,便弹奏起一曲“潇湘水云”。
古朴幽冷的琴音淙淙,清越淡远。一时让人只觉眼前三千繁华消尽,只剩碧空皓月,沧海桑田。
莫离忍不住深深地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过了多久,曲终弦寂,清雅的余音犹自流连,徘徊在两人身边久久不散。
原随云温雅的声音响起:“任老帮主所中的毒,是没救了吧?”
“嗯,是──”莫离下意识地开口,却陡然浑身僵硬,猛地睁开眼睛向原随云望去。
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平静温和,可是莫离却突然发现,原来那双平时总显得有些空茫的眼睛,此刻看起来竟也能显得如此深不可测!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小原露出攻于心计的一面喽!
然后,嗯,偶终于在文中露脸了,嘻嘻!
*转圈* *被PIA飞*
九霄环佩应该是现存的古琴中最出名也最珍贵的一张了。此琴据考证是盛唐年间四川雷氏所制,为伏羲式,琴背池右刻“超迹苍霄,逍遥太极。庭坚”行书十字。琴足上方刻“霭霭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沧海虎龙吟。苏轼记”楷书二十三字。
话说偶当年为写文搜集过唐琴的资料,然后上网看文要注册,一偷懒就把九霄环佩去一个字填上去,结果……用到现在。
再话说,这样一张琴到了小离手里居然音似弹棉花,小离大才啊!小原居然没吐血,功力也很到家……
前尘旧事莫重提
[收藏此章节] [手机UMD下载][] “你、你怎么知道的?”半晌,君莫离才干涩地挤出一句话。
“猜的。如果不是在丐帮遇见了什么阴谋,你怎么会突然想学武功?如果不是那阴谋直接牵扯到了你身上,刚才我问你时,你又怎么会犹豫忌讳?”
莫离微微叹了口气,心跳缓了下来。 是啊,她早该想到的!原随云聪慧绝顶,以失明之身主持无争山庄大小琐事,井然有序。两年来他对自己的性情已经颇为了解,自然能从自己这些反常的行为中看出玄机。
“莫离,你别怪我。”听见她那声叹息,原随云俊脸上闪过一丝难辨的情绪,低声说道,“我只是担心你……自去年初任老帮主抱病之后,他的亲传弟子南宫灵一手执掌帮中要务,飞速发展丐帮势力,尤其是在长江以南的各个港口。金陵是水陆口的经商要地,只怕迟早也会布满丐帮弟子。”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防着你。”不然的话,她也不至于因为一首琴曲便完全松懈了心神。
之前也不过想考虑一下,该向他透露多少罢了。如今既然他已猜到任老帮主是被人下毒,自然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再弹一首曲子,好么?”她朝他身边靠近了些,然后借着琴声的掩盖,低声把在济南的发现,和她对南宫灵的怀疑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省略了无花来访的那一段。
毕竟,她对南宫灵的猜测都可算是合情合理,但要说她为什么怀疑无花,那还真是不好解释。
原随云静静地听她说完,依然神态安详地抚琴,轻声说道:“我觉得,你做得很好。既然任老帮主已经无可救治,静观其变便是上策。”
“你猜,南宫灵会在图谋什么?”
“难说……历代丐帮的势力一直集中在北方,始终未在南面大张旗鼓地发展,最多不过是留着一些人打探消息而已。”原随云沉吟道,“自古多少勾心斗角,为的无非是功利二字。南宫灵在南方水路大肆拓张势力,想来是为利了。只是现在他还不是名正言顺的帮主,外人是看不出什么的。”
君莫离轻轻嗯了一声。他的想法基本上和她不谋而合,让她突然觉得心里安定不少。既然他也觉得她在济南的表现并无不妥之处,那么,应该是没露出过破绽了。
原随云不徐不急地奏完了那一段古曲,划弦止音,然后开口道:“莫离,江左蓝氏在江湖上还是颇有名气的,若是以后你医治江湖中人,遇到什么麻烦的话,都可以来找无争山庄,没有关系。”
这是不是在说,必要的时候,他愿意动用家族的声望和势力来保护她?
莫离心中一暖,伸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你知道,我和你结交,并不因为你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
“我知道,我也并不因为你是医中圣手的传人。”他微微一笑,“朋友之间,本不该说这些。”
“是,朋友之间不该说这些。”莫离咬了咬嘴唇,突然下了决定,抬头道,“那么,我也问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你的眼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年……你父亲为什么没有来找我外祖医治?”
那天听了蓝太夫人的一番话,她就隐隐觉得有蹊跷,后来见到了原东园,心中疑惑更深。
当年原夫人重病时,原东园派人到粤地,只是没有找到她的外祖和外婆,并非两人拒绝前往医治。何以后来原东园竟然会产生这样大的蒂芥,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儿子病瞎,也不愿意再派人求治?
若当真因为夫人病逝而对蓝氏夫妇那般怨恨,又为什么会对她这半个蓝家人如此和颜悦色?不但没有阻止儿子这两年来和她的书信来往,这次甚至还写了拜帖给蓝太夫人,亲自邀她到山庄来住。
这,未免太不合情理了!
之前怕无意中触犯了他的禁忌,几次想问都忍住了没开口。可是……他说得对,知交相处,本就不该如此瞻前顾后。
自听到她的问话,原随云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他未发一言,却蓦然站起身来,让莫离心里一颤,连忙跟着站起,情急地唤道:“原随云?”
“走,到别处去说。”
“随云!”
听见她声音中的惶然,他的脚步顿了顿,朝她伸出手,声音略略放柔:“莫离,事关家父,这里到底人多,我们到安静些的地方说。”
“嗯。”她有些忐忑地将手放入他掌中,立刻被他紧紧握住。
“我没有怪你。”他又低声说了一句,索性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去。
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了山庄,一直走到后山林中,倚着僻风处一棵大树并肩坐下。
原随云的剑眉微蹙,半天才缓缓开口道:“幼时的事情我其实不记得多少了。只记得三岁那年,有一次生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可就是眼睛很痛很痛……最后两手都被绑在床柱上,不许我去揉,每次累到模糊睡去,又会被痛醒……”
这症状……君莫离的眉心也微微拧起,问道:“请大夫了吗?怎么说的?”
“应该是有请吧,可那时我病得厉害,他们说过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不知道是过了几天之后,终于是不痛了,但眼前常常会莫名出现乱色、黑点。那几个月,父亲陆续请了很多大夫来看,又针灸又喝药的,可也不见好。然后,他突然就不再请人来看了。”
“不再请人?”
“嗯。不知是不是最后那个大夫说了些什么,反正从那以后,就再没人为我治过眼睛。一年后,我看远处的东西开始模糊不清。两年后,伸出手在面前,只能很勉强看到手指的轮廓。再过了一年多,就完全看不见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是柔和的,可莫离听着,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他的手。
三岁的孩童,刚刚开始有完整自主的意识,开始独立地探索这个世界。那本该是最无忧无虑,看什么都新奇有趣的年纪,可他却被迫忍受着一点一滴,逐渐失去光明的痛苦……
那是会把成年人都逼疯的折磨啊!终于明白为何从初见面时,这个俊秀的少年便总是一副云淡风清的从容模样。熬过了那样非人的折磨,他的心性该有多坚忍顽强?这世上,又还有什么可以撼动他分毫?
深深地吸了口气,整理纷乱的思绪,莫离开口问道:“那么后来,你自己看过大夫吗?”
“没有。因为我稍懂事一些后,曾经问过父亲。他告诉我,我的眼睛这一辈子是绝对不会再好了,不必白费心机。”原随云叹了一口气,“再到如今,过了足足十余年,恐怕也确实是太晚了。”
莫离沉吟不语。已经失明十余年,能医好的机会确实渺茫,可当年的情形却是不同。她不由疑惑地问:“令尊就那么肯定吗?他可有说到底是什么病?”
“家父不肯说。”
莫离的眉皱得更深了:“那你有没有问过庄里的下人,那些当时在你身边照顾的人?”
“我没人可以问。”
“没人可以问?”君莫离怔住。
“嗯。”原随云点了点头,“接管庄里事务后,我曾让人把当时仆人的名册找来,念给我听。就在我那场病后的几个月,这里曾有过一场大火,下人死了不少。剩下的人或因失职被辞退,或嫁人为妇,或有请去……反正陆陆续续,到了半年后,这里的仆人已经全部换过一遍。”
这时的天色已经渐渐昏沉。望着色艳如血的夕阳,莫离只觉得背脊一股寒意窜起,冷汗悄然从掌中渗出。
原随云捏了捏她的手,问道:“莫离?”
她甩了甩头,深深地吸一口气:“没事,你继续说吧。”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话还没完。
果然,他只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我的这一身武功,全部是家父指点的。但是他自己却没有内力,也从不与人动手。江湖上对他的传闻也是两种极端,有说他武功深不可测,也有说他从未习武,只是个喜欢吟诗作画的书生。”
“那么令尊……”
“他什么也不告诉我,只叫我不要问。”原随云那平静的声音里,少见地带上了一丝无奈和不甘心。
莫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握着他的手,看着那燃烧半边天的晚霞渐渐黯淡。
她突然想起了那天蓝太夫人感慨的话: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自从原青谷三百年前定居太原之西,无争山庄却是至今盛名不减。
是的,这里面的深意,现在她明白了。可是──
“原随云,”她轻唤他的名字,缓缓说道,“事隔这么多年,恐怕真的是无法补救了。但是,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吧。别让令尊知道就好。”
“你──”那似乎永远淡笑着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动容,“莫离,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她静静说道,“但是,你说过的,我们是朋友。”
是什么,可以迫使堂堂无争山庄的庄主放弃救治幼子的希望?
为什么,当年偌大一个山庄的仆役要全部撤换,如今从总管到小厮,竟没有一个当时的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