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室中的两人隔着案几的两端站着,沉默了一会儿,若水敛起笑容,“你还记得我们在九成宫的时候说过的话么?”
褚遂良并无回避之色,深深地看了若水一眼,“记得,你说,你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观音婢了。 ”
“其实我说错了。”若水忽然抬头对上褚遂良的目光,“过去的事情无论多久,还是依旧不会消失,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放下罢了。”
“阿良哥哥,你放下了么?”若水淡淡地笑了笑。
“我曾以为,那一切在贞观十年的时候,已经彻底的埋葬了。”褚遂良的声音带着一丝痛楚,“现在,也许你说得对,对我来说,放下才是唯一的出路。”
“或许,困难的从来就不是面对未来,而是放下过去。” 若水怅然叹道,远远传来末子欢笑的声音,她问了最后一句话,“为什么那时候,你会不辞而别?”
褚遂良袖中的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抬眼惨然一笑,“那时候的我们,无论是谁也无法决定未来的命运,不是么?”
若水默然闭上双眼,这就是牵绊了长孙二十余年的答案么?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在那个乱世之中,人的命运原本就如飘零的浮萍,而自己应该算是幸运了的呢。
“娘,你怎么了?”末子拿着糕点走了进来。
若水睁开眼,温柔的替儿子擦去嘴角的点心末子,“娘没事,休息完了,就继续让褚先生看你的字吧,晚上的时候,记得回立政殿用膳。”
末子嗯了一声,“娘要去哪儿呢?”
若水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冷冽的寒气,“娘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故人。”
从甘露殿里走出,下午时分,日头已经渐渐朝西边滑去,若水的眸光微敛,“淡云,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么?”
“是,小姐,人已经被带去了。”淡云沉稳地答道。
若水抬头,遥望了一下远处的天空,“你说,爹和娘要是知道我今天要做什么,会不会很失望?
淡云的眼神一顿,“不会,我还记得,当初的时候,老爷抱着小姐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小姐还记得么?”
若水的嘴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来,“以德报怨,以何报德。以直抱怨,以德报德。这可是圣人说的话呢。”
掖庭宫的西南部即是皇宫中的内侍省,通常这儿的人来往并不多,若水刚一走近,就看见郑吉垂眉敛眼的候道,“皇后娘娘,东西都备好了。”
若水微一点头,淡道,“走吧。”
三人拐入一条窄小的宫巷,尽头处静立着一间不大的木屋,若水推门而入,一阵甜香的味道若有若无的飘散着。
“娘娘放心,这种迷香除了内服,不会对旁人起作用。”郑吉接口道。
若水的目光落在屋里仅有的一张榻上,榻上的人惊恐万分的看着她,却无法动弹,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回事?臣妾……”
若水的笑容里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贤妃,一切都该结束了。”
“你!”杨蕊声音颤抖道,“陛下,我要见陛下!”
“看见郑吉,你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若水轻轻地叹息道,“你现在若是见到的是陛下,杨蕊,你就该想想你儿子的下场了。”
杨蕊惊恐万分,“恪儿,你们把恪儿怎么了?”1
若水的眼中似乎带着一丝同情,“吴王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包括你是怎么怂恿他散步对太子不利的流言,包括你利用合浦公主以及驸马与李恪勾结,甚至还包括你们在猎苑中将太子射伤。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可都是你,贤妃。”
“你骗我!我要见恪儿,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杨蕊的神志有些疯狂了。
若水的笑容带上了深深的嘲讽,“吴王怎么会选择见你呢?你差些害得他走上一条不归之路,现在,他清醒了,所以自然选择作陛下的三皇子,做大唐王朝的吴王殿下,或许将来还能成为历史上有名的贤王。杨蕊,你该明白什么叫做众叛亲离吧,不过为了你最心爱的儿子,你还可以做出最后的一次牺牲。”
杨蕊眸光一闪,对若水哭喊道,“皇后娘娘,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都不是臣妾所为的,那个逆子自己心存不轨,到头来却栽赃到我的头上,娘娘,请您一定要明察啊。”
若水的声音里似乎很是为难,“如果有罪的不是贤妃,那吴王的下场可就……”
“娘娘,只当我从没生过这个逆子,无论陛下怎样处置他,都不管我的事情。 ”杨蕊急切地说道。
若水惋惜的声音中夹着一丝残酷,“可惜,贤妃,在儿子和嫔妃之间,陛下选择的永远是儿子呢,本宫也实在是无能为力。”说完,她回头朝郑吉示意了一下。
郑吉手中拿着一个瓷瓶,走到贤妃的身边,跪下,只见杨蕊忽然疯狂地大笑了起来,“你刚刚是故意的那么说的,对么?”
若水走近了两步,看着杨蕊的目光已经宛若她已经死去,漠然道,“今天的一切,你早在贞观九年派人对承乾的马匹做了手脚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了吧?”
杨蕊的笑声渐止,“那为什么,李元吉的那桩事,你却丝毫不在意呢?”
若水的声音清冷而淡漠,“因为储君之位乃国之根本,你既然敢动,就要有承受后果的预期,而前者还不足以让我对你出手。”
“长孙若水,你不觉得自己可悲么?”杨蕊忽然笑了,“你究竟有没有真的爱过一个人?你从来就完美的不像一个真正的女人,说实话,我曾经对你恨的咬牙切齿,可现在,我是真的同情你。”
若水面无表情地看着瓷瓶中的液体被灌入了杨蕊的口中,看着她的眼眸在渐渐的涣散,可悲?她微微一笑,如人饮水,人暖自知,他们都只看见了作为皇后的自己。而有一句话,若水刚才并没有说完,为什么要对杨蕊出手,不仅仅因为承乾是大唐的太子,更因为那是她的儿子,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往往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不是么?可惜,这一点杨蕊永远都不会明白,因为她在不断滋生的复仇之心中,已经不自觉地把李恪当作了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一条通往终点的捷径。
走出内侍省,凉风阵阵,夕阳满天,鸟雀归巢,若水远远看着前方立着的那道人影,此心安处,即是吾乡,须臾间,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伸出手,十指交缠间,彼此默默凝视着对方,“二哥,你后悔么?”
“我们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情,似乎从很久以前人生就在这般重复中走来,所以,我只会叹息,不会后悔。”
“那你后悔么?”
沉寂了片刻,她抬起清澈的眼眸,“只是后悔没早一些回来。”
为了我,还是儿子?这句话在嘴边转了几回,还是被咽了下去,重要的是,一个真实的她已经渐渐回来了。
“空出的那个正一品的妃位就让徐惠递补上吧。”
没有再问为什么,他直接点头答应。
远处,遥遥的传来暮鼓的阵响,他们握着彼此的手,慢慢的走向那残阳的深处,或是走向明日晨钟响起的又一个天明……
第十一章 长安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
夜深人静,太子殿下与魏王殿下相携离开了帝王的寝殿,看着已经面前的弟妹,哀伤的摇了摇头,欲言,却又止。
明达扑在长姐的怀中低声啜泣,“爹……爹他会好的,对么?”
明瑶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大哥,青雀哥哥,爹他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