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也不恼,反觉得他可怜可笑。
只是他还没开口说话,早已有人在屏风后面听得不耐,大步走了出来。
沈懋学抬头一见来人,吓得魂飞魄散。
“陛,陛下?!”
朱翊钧冷笑连连:“沈大人,牢马蚤可真不少啊,照这说法,你是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了?”
“臣惶恐,臣不敢!”
“朕看你胆子大得很,还在赵先生面前,说张先生睚眦必报?你这是想挑拨两位师傅的关系,还是想陷赵卿于不义?”
“臣不敢!”
“此事如何,自有朕处决,你不在家静思己过,反倒跑来这里,求你老师救你,既然你觉得自己问心无愧,又何必他人施救,莫非是觉得朕的处置不会公平?”
“臣不敢……”沈懋学彻底傻眼,仿佛就只剩下这句话了。
“出去吧,朕不想再看见你了。”朱翊钧挥挥手,正眼也不看他。
偏偏先前自己说的话,都一字不漏让皇帝听见了,沈懋学百口莫辩,面如死灰,也不知最后自己后来是怎么告退的。
朱翊钧瞧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皱眉道:“当初是朕失察了,竟就让这种人当了状元!”
赵肃揉揉眉心:“文章做得花团锦簇,不一定就会做人,细论起来,沈君典也无大错,只是不会审时度势,平白被人当了那把杀人的刀。”
朱翊钧关切道:“你倦了?再回去躺会儿吧?”
赵肃苦笑:“昨日和陛下说火器的事情,好像还没说完呢……”
话虽这么说,他眼皮却是重了些。
“那个迟些说也行,走,我扶你去歇会儿。”
“陛下该回宫了吧,要不太后娘娘该担心了。”
朱翊钧凑近他:“这借口找得可不好,你是怕我多折腾你几回吧?”
赵肃被他热气一呵,耳根有些发痒,身体下意识一退,结果腰眼撞上旁边的扶手凸起,又扭了一下,生生倒抽了口凉气。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伤上加伤了。
朱翊钧也吓了一大跳,忙伸手去摸:“没事吧?!”
“没事……”赵肃刚刚一动,表情就有点扭曲。
朱翊钧忙按住他:“你别动了,千万别动,来人,来人!”
他紧张的声音活像这里发生了命案似的,守在门口的张宏和侍卫想也不想就往里冲,结果张宏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后面的侍卫刹不住,也不轻不重碰到他,正好把张宏撞得往前栽倒,摔了个鼻青脸肿,比闪了腰的赵大人还严重。
赵肃、朱翊钧:“……”
不多几日,皇帝那儿便下旨,对这件事情作出处理。
张居正丧父夺情,是出自上意,非本人所愿,此处不作惩处;
吴中行、赵用贤等人,罔顾上旨,诋毁首辅,不尊座师,罢黜官职,永不录用;
沈懋学其余一干人等,降职留用,但大家都清楚,他们的仕途,除非张居正下台,否则很难再有升迁之日了。
原本的历史上,吴中行与赵用贤将会受到廷杖,其中吴中行因伤势过重被截肢,赵用贤被流放,而沈懋学因为立场不坚定,临阵退缩,与张居正之子攀上关系,而免遭刑罚。
如今,明朝源远流长的光荣传统——廷杖,早在万历三年就明文取消了,所以这几个人的处罚结果,实际上是要轻很多的。
对于廷杖,明朝官员不仅不痛恨,相反还趋之若鹜,因为谁受了廷杖,那就意味着你仗义执言,敢于得罪皇帝,立马名扬天下,哪怕被廷杖死了,也能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笔,何其幸哉!
这些人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所以廷杖虽然取消,但这个处理结果,显然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张居正觉得太便宜他们了,而更多的人认为张居正这是太过霸道,以致于连他的学生都背叛了他。
一方面是首辅的不满,另一方面是都察院那帮言官群情激涌,喊着要为同僚伸冤,换了隆庆帝在位,定会惊慌失措,犹豫不决,能拖就拖,但落在朱翊钧手上,他却采取了截然不同,让众人都大出意料的方式,不退反进。
万历五年十二月,皇帝亲自起草言事十法,改革都察院。
在那之前,都察院的主要职责是“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说白了,就是百官里面,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弹劾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而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纵然御史选拔再严格,也逃脱不了御史变成党争的工具,今天关心皇帝私生活,明天怀疑哪个武将有造反的野心,建设性谈不上,但破坏力往往是强大的。
另一方面,闻道台也渐入佳境,万事开头难,在经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风波之后,如今士子们对于在闻道台上时不时出现的惊世骇俗的话,已经是见惯不惊了,对于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宽容度也大了许多,赵肃眼看时机成熟,便让范礼安开始公开露面宣讲。
宣讲的内容自然也由赵肃和王锡爵等人精心挑选好了,只讲天文地理,西方医学,不提上帝耶稣,更不能宣扬宗教,只有等到范礼安完成先前与皇帝的约定之后,才可以正式传教。
范礼安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在这些中国人面前倒出来,饶是如此,这些闻所未闻的学说,依旧掀起了不小的热潮。
128
128、第 128 章 ...
万历七年,五月。
云南、福建等地与京城相隔千里,本应走陆路,但自从海禁开放之后,海上贸易日益繁荣,不仅朝廷重视水师船舶,连民间造船业也欣欣向荣起来,海上大小船只日夜往返,在海寇被肃清之后,如今先到沿海港口,再从海路到大沽口,最后入京师,撇开在陆路中遇到的各种关卡,官道崎岖泥泞,反倒要比从陆路直接上京来得快。
短短几年时间,广州、泉州、宁波等沿海城市迅速发展,繁华不下于京地苏杭,船只往来,瓷器、丝帛、茶叶、香料、瓜果,财货之多,歌舞之盛,日夜相继,比秦淮河畔还要热闹几分。
这里是通往海那一边的大门,也是最早接触泰西文化的地方,海禁的开放不仅带来商业上的繁荣,也带来不少异域的风情,大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能看到金发碧眼的泰西人,又或者高鼻深目的天竺人,又有看起来与大明百姓一般无二的琉球、安南商民,番邦俚语,沿街叫卖充斥于耳,当地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但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总会感到新奇万分。
恰逢端午时节,粤地有龙舟竞渡和百姓出游的习俗,高门官宦,小门百姓,闺秀仕女,皆相携出门游玩,三三两两,或聚在河边瞧龙舟,或登山望远,喧闹异常。
“清河绾髻春意闹,三十不嫁随意乐,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滘……”
轻轻袅袅的女声似远似近传来,直裰方巾的俊逸男子觉得有趣,不由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发现那词调用的是粤地方言。
“请问小哥,这歌声唱的是什么?”他问旁边一位路人。
对方见他气度不凡,衣着讲究,身边还跟着随从,知道不是普通人,便热心道:“这是当地的歌谣,是渔女唱的,说自己打渔的生涯,兄台是从哪里来,打哪儿去啊?”
元殊道:“从云南来,往京城去。”
那人道:“瞧您这模样,是读书人吧?明年才是大比之年,莫不是去京城赶考的?”
元殊笑道:“是去寻亲访友的,听说从广州走海路去京师还更顺畅些,就到这儿来了,顺便逛逛。”
那人哎哟一声:“那您可来对了,要我说,如今的广州,可比苏杭还要热闹几分,不提别的,就看这市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接踵摩肩,您瞧不正是这副景象嘛!”
话里话外,充满自豪之意。
元殊听得好笑,也颇感兴趣,便顺着他的话问:“小哥也是读书人吧?”
那人不好意思道:“哪儿呀,我就是跟着出海做点小营生,不过话说回来,从前都说士农工商,商人排行最末,可听说现在朝廷对商人的限制没有从前那么严了,这里头还多亏了那位赵阁老,否则广州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滞后,百姓对国家大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说起来,也并非这个小海商消息特别灵通,而是因为上回赵肃来广州的时候,与那些商贾巨富达成协议,给了他们不少好处,让他们尝到甜头,自然对赵肃上了心,不忘帮他宣传名声,久而久之,沿海的百姓都知道,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皇上天恩,也是赵阁老的功劳。
离得越近,思念越甚,却也越发患得患失,担心见了面之后的情景。
听说他早已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听说他如今位高权重,深受皇帝信赖,听说……
身在遥远的云南,可并不代表消息滞后,他平日里与赵肃也时常有书信往来,可毕竟书信与见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元殊的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那人现在的模样:蓄着三缕长须,说话习惯眯着个眼,手一边摸着胡须,如果再勾起嘴唇笑一笑……
J猾、狡诈、阴险。
他不由自主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寒噤。
不不,他心目中的赵少雍,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当年风靡京城的少年探花,可千万不能是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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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第 129 章 ...
与元殊上京述职,一路悠闲相比,此时的京城,深宫之中的文渊阁,氛围大相径庭。
皇帝还未到,首辅与次辅,分列左右两边首座。
四目相对,赵肃泰然,张居正冷肃。
自从上次弹劾事件之后,一转眼两年过去,张居正对赵肃的误会没有解开,裂痕反倒越来越深,以至于成了今日这种局面,虽说不乏旁人煽风点火,可说到底,还是两人施政理念的相悖,彼此性格的不相容,即便没有沈懋学的掺和,张赵两人同样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其它事情而决裂。这是历史的必然。
原本赵肃也曾试图缓和局面,无关正事的时候与张居正闲聊两句,免得上头闹僵,下面的人也跟着左右为难,可老张完全不领情,每次都是不冷不热地回应。而且瞧他那意思,如果不是赵肃一派已成气候,皇帝又袒护着,他一时半会难以下手,早就把赵肃一锅端了,哪里还会天天与赵肃一起坐在这里?用张居正的话来说: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犯恶心。
当然,张居正不是心直口快,做事不计后果的高拱,这句话也就是私底下说说罢了。他的霸道、性子独,都是建立在实力上面,在当上首辅之前,他同样是步步算计,如履薄冰这么走过来的,在没有把握充分打败赵肃之前,他不会再轻易出手。
眼下,看到气氛诡异,张四维出声圆场,打破僵局,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少雍是福建人吧,不知这福建过端阳节,有什么讲究?”
赵肃笑道:“少不了吃粽子,赛龙舟的习俗,其实都大同小异,不过若是在老家,媳妇还得做上粽子和团扇,进献给公婆,以示孝顺。”
张四维打趣:“我听说尊夫人一直在老家那边,你孤身在京也有不少年月了吧,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不成,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娶一房贵妾,这京城里可有不少人家明里暗里朝我打探,想嫁给俊阁老呢!”
好巧不巧,这番话让刚进来的朱翊钧听到了,于是那一瞬间,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他不声不响地走向上座,众人瞧见了,忙起身行礼。
“参见陛下!”
“诸位爱卿相谈甚欢,不知在说些什么,朕也想听一听。”
其他人只当皇帝在开玩笑,只有赵肃听出里头别样的意思,年轻的皇帝就像一只日益霸道的小兽,除了对他的元配无可奈何之外,决不允许他身边再出现新的人,无论男女,在他心目中,赵肃是完美的,这种完美理所当然会引来许多觊觎,所以他要好好看着,不能让旁人有机可趁。
“启禀陛下,臣与赵大人开着玩笑呢。”
皇帝好整以暇,看起来很有兴趣:“什么玩笑,朕也想听听。”
赵肃有点头疼:“都是戏言,陛下不听也罢。”
张居正正有不少事情想说,闻言也道:“陛下,既然人已到齐,不如就开始议事吧。”
首辅次辅都开口了,皇帝不能不给面子,便也不再追问,却仍睇了赵肃一眼,那意思是回头再和你细说。
赵肃嘴角一抽。
“陛下,历时两年,清丈土地业已完成大半,十三布政司并南北直隶府,各州县等,共计土地七百余万顷,比弘治十五年增加了约三百余万顷,然而按照户部的统计,实际上每年朝廷收到的税额,只有五百多万顷,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两百万顷土地,是被逃漏了的,这是户部整理之后呈上来的结果。”
实际上早在几天前,皇帝就已经事先收到张居正的简报,如今手上这一份,只不过是更为详尽的数据,但朱翊钧并不着急,而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赵肃。
“赵师傅也瞧瞧。”
“是。”
赵肃看完,问:“元翁对如何处置这批田地,想必已有腹案了?”
张居正拈须颔首:“正是,清丈田地既已完成,接下来便可开始几年前提出来的一条鞭法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有,既然这些田地属于多出来的,那么也可按照溢额田来收取赋税,这两百万顷算下来,到年底,国库起码可以增加数十万两的收入。”
赵肃沉吟片刻:“我觉得这法子有些欠妥。”
张居正不悦:“有何欠妥?”
“这些田地,虽然是各地豪强之前谎报漏报的,但是既然被列入清丈范围,那必定是有人耕种的,富户不可能自己去种田,那就只有贫苦小户,若按溢额田来收税,那么最后负担必然又摊派到贫苦小户身上,百姓的负担依旧没有减轻。”
张居正不以为然:“按照一条鞭法实施之后,你说的问题根本不会存在。届时力役改为雇役,将按田地亩数来征收赋税,丁粮俱多则为上户,有丁有粮为中户,有丁无粮者为下户,以此来收税,不怕田地多者逃税,而无田地者增税。”
赵肃苦笑,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张居正这个制度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那二百多万顷的田地,属于额外清丈出来的,本来并不属于这些人所有,而是私自圈占的土地。
他尽量用众人可以理解的语言简单说了一下,张居正若有所思,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他对自己的一条鞭法极有信心,既然可以用一条鞭法解决的问题,那么其它问题都属于细枝末节,不足为虑,赵肃的顾虑,纯粹是杞人忧天。
张居正和赵肃所提到的这二百万顷田地,里头就有张四维老家的几顷,是以他为了避嫌,不能开口发表意见,正襟危坐,闭目假瞑,心中却另有打算。
魏学曾道:“我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赵肃道:“此为议事,非是决策,大家畅所欲言,惟贯但说无妨。”
魏学曾道:“这二百多万顷田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事关民生,可缓不可急,过急了,高门大户容易反对,过缓了,百姓又得不到好处。”
魏学曾现在虽然在兵部,以前却曾任户部主事、侍郎,主管田赋一项,对这些事情,自然有发言权。
赵肃笑道:“惟贯说的是老成某国之言了,正是这个理儿,那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魏学曾道:“依下官的浅见,这种事情,不算稀奇,以后也仍然会发生,不如定个前例,立个法规,以后若有藏匿田地被发现者,田地收归朝廷所有,与此同时,原先藏匿的人家,还得依数缴纳罚金,且规定数年之内,不可将罚金摊派到佃户身上。”
张四维似笑非笑:“魏大人张口闭口就是立法,可真得了赵阁老的真传。”
赵肃还没说话,便听得皇帝淡淡道:“治国无法则乱,有法可循,何错之有?”
张四维一噎。
申时行道:“我看魏大人之言,大是可行,不过当务之急,还是眼前这二百多万顷田地,应当如何处理?”
张四维看了殷正茂一眼,殷正茂会意,开口道:“依我看,既然要立法,那么律法之前,既往不咎,那二百多万顷田地,该如何便如何去,法不责众,也好安抚人心。”
没想到张居正断然否决:“不行,二百多万顷田地,每年至少可为国库增加十几万两的税收,怎么说不追究就不追究?!”
张四维眉毛微微抽动,心头已经暗暗把张居正骂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他素来城府深沉,又作为张党一派,不好公然拆张居正的台。
眼见几人各执一词,争持不下,皇帝道:“这样说下去,一早上也说不出个结果。”
众人停了争论,齐齐望向他。
朱翊钧道:“一条鞭法,自两年前便已议定,诸般政令也已准备妥当,即日起实行,一下子推行全国,未免操之过急,不如先在两京、广西、贵州、云南、四川、陕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