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看来,他们比我还没底儿。
倘若这次连围都入不了,我一惊,斜斜地虚了风筝一眼,只见他唇角边荡起若有似无的笑。
这一笑让我浑身寒毛直竖,顿觉无望。而正当我在无比悲秋之际,一阵接一阵的清脆嗑瓜子声绵绵不绝于耳,相较我的低落它显得是那么的愉悦畅快。
……真真是,让人忍无可忍。
“我说——”我终于无奈地扭头,惊扰了那位埋头苦于嗑瓜子的辛召,“你这几日没客接就算了,反倒比平日还吃得多了。如今一日三餐外加瓜碟果盘,难不成着瓜子都要嗑一晚?当然……钱是小事。”
他斜眉,瞄了我一眼,装作认真聆听的摸样,唇继续动,脚边又散落了不少瓜子壳。
“但总归也是钱,而且……你不觉得腰身近日粗了些么?”说到这处,我狐疑地望了他一下,诧异极了,“楼里歇业了这么久,难不成你都把时间花在吃上了?”
辛召瞪大眼睛,怔了怔。
“关心我们还不如费心想想自己。”辛召愤愤然,手捏着果仁,怯怯地送入碟,吐了瓜子壳,“这目前摆在我们眼前最大的问题是,老宝您练得怎么样了?听闻你可是天天与温文誉呆在一起,明儿上场时莫什么也不会,丢了我们这一堆公子的脸面。”
我囧之。
风筝也依言从那书册上抬起眼,望了我一眼。
“辛召你这一句就忒地不厚道,咱家老板分明是与我日日夜夜守在一起,别把温公子扯进来。至于明儿的亮相自是不用你操心,有本小爷在,老板一定拿头彩。”一只箫击了辛召的脑瓜子,化蝶收了手,把玩着箫回了个千娇百媚的笑,只是……举止却格外的豪放。
“当真?”辛召疑惑地望了我一眼。
“真得不能再真。”化蝶眼神陈恳极了。
辛召了然,笑一笑,手复又摸向了瓜果盘。
“你倒是少吃点。”化蝶戏谑。
“你管不着。”辛召嗔怒。
我被他们两人弄得头皮一阵发麻,忽闻有推门的声响,站了起来举目望去,只见温文誉快步从外头撞进来了,带来了好些细雨。
第四十四章 夜雨逢外来客(3)
夜案上的烛火轻晃,我表情难得的庄重,席地而坐。一旁的古琴微震,手离它越近,弦动荡得愈发的厉害。
……似乎在寻求共鸣。
而我也确实与它共鸣了一番。
一首情情爱爱缠缠绵悱恻的曲儿真真是毁于我手。被我猥亵后的琴声该用什么语句来形容呢,或激昂或悲怆,而公子们的表情也配合着或惊讶或若有所思。
想来那时候,我是中了邪。
居然可以这么镇定自若又胸有成竹,抬手适时地吟揉轻荡颤动的弦,琴声陡然一止,眼一闭上,身子微倾,嘴边不禁露出笑容。
当时没想其他,只觉得它不愧是化蝶的私有物,是个好琴,古物!
琴响若金石,轻而不浮,刚中带柔,令人身心为之一震。
我不晓得那些文人雅士学究起来是什么模样,但也委实斯文了一番,手指与腕力度灵活地滑过,琴音幽然之妙,节奏急而不乱,缓而不断疾急响起,立马盖住如泣如诉的琵琶,琴音仿若瀑布般咆哮而下,一泻千里,如万马奔腾又如山间流水……
节奏,急促。
与堂外的雷声骤雨相辉映。
一时我便陶醉其间,情难自禁之余,丹田气息紊乱,许多股力气乱撞。顿时莫名的气力急欲迸发。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手指未碰弦,丝毫也未碰,琴弦铮地一下断了,声音很清很脆。方恢复清醒,在众目睽睽之下,稍微收敛了一些些昂扬雄伟。
那股急欲宣泄的躁乱从胸处散去,心怦怦直跳。我呆了呆,怔怔地望了一眼被崩断琴弦的古琴。
七根弦委实被我崩断了五根。
一盏烛火下,化蝶俯身靠在我一旁,睁大眼睛异常的安静了,满脸皆是动容与难以置信,他捞起我的手,蹙起眉,每一指每一指地打量,“这可是公主送的上好古琴。一弦值一斗金,我也只能崩断一根而已,你哪来的牛力气,足足败去了我五斗。”话音刚落,他陡然安静了,眼狐疑地一眯,“没道理啊,都说这琴无坚不摧,难不成我又被人骗了?”
我爪子一时被他捂在胸前挣脱不得,只好无语望天。
安慰他的话委实说不出,自责又稍嫌伤感情,只得用不太娴熟的慈爱眼神悲怜地瞅了他一眼。
他却不太领情,神色一暗,手拽着我,拖到怀内,将我的脑袋往他下体一按。这个姿势对于我来说有些不堪,正当我欲反抗之际,屋顶上突然传来窸窣的声响,这个声音与雨打瓦片委实有些不同。
众位公子都愣住了,抬头望了一眼,我神色一变,趴在化蝶的膝头一动也不动了,鼻间充斥着男人的气息,生生的煮红了一张脸。他斜睨我,嘴角一勾,无声地说了句:“别乱动。”宽大的袖子一挥,抚上了琴,身子掩住了我,手指挑弄着断弦,装模作样了起来。
风筝将唇凑到箫边继续吹,宛转悠扬的乐曲响起,万籁俱寂,只闻箫声。
不一会儿,屋顶上的异响也消失了。
其他三人无动于衷,该耍古筝的耍古筝,怀抱琵琶的的玩弄琵琶。粉饰太平地过了许久……
风筝执箫望着我,烛火忽闪,他的表情不明。
我赶紧撤身,远离化蝶,缩到一旁,只觉得身子内衫湿透了。
“方才可曾听到声音?”望月搁下手里的乐,眉间略带一点犹豫,“像是有人在咱屋顶上走动。”
“可不是么。”辛召犯懒斜倚着,一手撑着脑袋,拖长了声音,笑得有些许傲慢和轻佻,“不仅走了还跌得不轻,下雨天瓦片有些滑。”
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风月赛事快要到了,离武林大会的日子愈发近了。”望月戚戚然地叹了叹,精目炯炯,“这些江湖人士有些激动是可以理解的,故弄玄虚涨涨气势也是应当的,但着实不该在这么不好的天气里还卖弄一番。”
诚然,是这个理儿。
可想来卖弄的不止一家。
院外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溅泥水的声响与一阵忽远忽近的银铃声,银铃细微在雷雨声中却依旧那么悠远清晰,叮铃铃宛若针尖似地刺入耳朵里。
我生生敛眉,想必来者内力很深厚。
门外适时地响起一阵不大不小却颇有节奏的敲门声。
公子们都放下了手里的乐器,很是自主自发且动作统一,却没有一个分忧去开门,一个个都静候坐着。
院外的敲门声停了一会儿,却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很是有耐心。
“来了来了。这夜间楼里又不做生意,敲魂啊。”默采从楼上走了下来,边迈步边诧异地望了我们这边一眼,满是不解,嘟囔道,“公子们原来都在,怎么不去开门,真是身娇肉贵,本来就挺忙了,还尽添麻烦。”说毕闯入细雨,复又转身拎了油纸伞,偶尔一个雷惊得直哆嗦,身影隐入茫茫夜幕中。
“默采就这么走了。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化蝶啧啧赞了赞,满目钦佩与扼腕。
“你若这般怜香惜玉,那会儿怎么不制止小采采?”辛召眉目带笑轻佻不少。
“嘘,你们听,外头的银铃声止了。”不知谁说了一句,“莫不是出事了。”
众人神色立马肃重了。
“唉。”我生生叹息了一声,“这可怎么办,可惜可惜了啊。”
“老板当下,有何打算?”化蝶问道。
“这琴也不晓得贵不贵重。”我低头没心没肺地打量着化蝶手下的古琴,虽然琴弦破破烂烂的,但这琴却是个好琴啊,方才听化蝶说一琴弦一斗金,我可没那么多银子赔他,这琴……着实不该柔弱成这样,一拨就断的啊。既然不赔钱,当下我该如何向他解释这番。
化蝶听到我的话后,揣测出我担忧的并不是他所担忧的,想到高估了我,明显怔愣,一脸哭笑不得。
众公子一阵默然。
哎……
愁啊。
正当我愁上加愁的时候。
默采一骨碌一阵小跑地从外边跑回来了,放下湿淋淋的油纸伞,竖起寒毛还抖了抖。
我掀着眼皮瞧了一眼,后头没跟人。
“现在还真是什么稀罕事儿都有。”默采拿帕子擦了擦衣摆上的雨渍。
“小采采出什么事了,火气这么大。”
听辛召这么一喊,默采幽怨地望了他一眼,一脸的愤愤然似乎很厌恶这么娘的名儿。
“方才来了个赶夜路的人,说要来这儿寄宿一夜。我好心与他说隔壁拐角处就有一个客栈,可他非要住咱这儿。”
“想来是咱们勾栏名气大。”
“可不是。”默采欣慰的点头,突然将大而亮的眸子眯了起来,“那男人带着斗篷骑在马上,那马脚踝处还挂着四个风马蚤的铃声。似乎是外地人,衣着很怪,后裾很长,肩膀和袖袍间露出了单衣,袍子下身穿着肥硕的裤子。”
“那叫狩衣。”辛召眼一眯,“北边有些异族人是这个打扮。”
默采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那男人虽然穿得有些怪,但很风流倜傥,奇的是他身上没淋湿,一看就不像是避雨的。我与他说楼里这几日都歇息,没有公子可伺候,他还偏要进来,说是单歇息一下。我又好心劝他,要歇息去客栈,他又是不听。真真是烦人。”
众公子都听得是津津有味。
我不免打断了话,“那你是怎么把他赶走的?”
“我气得要轰他走啊,他却用手撑住了门,单要我回答一句,方才可有人在里面奏乐。若是有,弹琴又是何人?”
“我说是明儿要参加比试的公子们在练习。他问里边有没有女人。”
我一惊。
默采蹙眉,说得有板有眼的,“我想了想弹琴的是化蝶公子,蝶公子一向讨厌别人说他女人。所以我说没有。”
“他又问这是什么楼,是否明天就要比。”
扑哧,也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
默采摇了摇头,表情愤懑,“他这不是明摆着的么,这么大的牌匾,咱楼里这么而大的名气他非得还再问一遍,我只让他明儿帮忙捧个场,他笑了笑说一定会。我便把门给关了。”
好样儿的……
我真真是想夸她一夸。
默采的小身板在我心里边伟岸高大了不少。
“咦,主子。”默采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您捧着这破烂琴做甚啊。”
化蝶忙不迭地将它抱入怀抱。
我眼神一暗,作势伸出手怯怯地擦了擦琴尾,“嘿嘿嘿,它……沾尘了。”
此番,打死我也不说,那琴是我弹。
第二卷:江湖篇
第一章 话说天蚕丝
我乃良民一个,身世也能称之为离奇。从饱受屈辱的龟公脱胎换骨成为响当当的大老板后,失忆症也没再犯了。生活过得虽平淡无奇却也不乏有一些些小惊喜。于是这日子竟比我想象中过得还要快。
如今,终于到了争夺第一的时刻了。
聚集地已是人山人海。
烈日高照,平地上已搭建了很高的台子。周边的位置稍好的棚子都被一些有权有势、富裕人家给占了去,其余没了座的便哄挤在一旁,远远望去好不热闹。
“吁。”车夫将马给喝住,车轱辘不动了。
我撩起帘子朝外望了一眼,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扭身与端坐在车内闭目假寐的化蝶确认了一下,“东西准备齐全了么?没差些什么了吧?”
化蝶掀着眼皮,瞄了我一眼,“我办事,你敢不放心。”
“放心,放心,一百个放心。”我默默的点头,弯腰就要下马车,却又缩了回来,很纠结地望了他一眼,再三确认以求心安,“你固定在台上的那根丝,真是天蚕丝么,我若摔死了可怎么是好?”
“等摔死了再说。”他冷冷的答。
我一脸古怪,盯了他几眼,立马悲叹一声,极不情愿地被龟公们搀扶了下来。
勾栏院里其他的公子们也从别的马车上跳下来了,站定目光澄澄似水,微笑着朝周围望了一下,齐刷刷地挥着扇子徐徐朝我走来,周围人群里明显传来吸气声。
辛召等诸位公子穿得都极为华贵,这一身可下足了本钱,远远望去就像是家世雄厚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一个个端的是明眸皓齿,仪表堂堂。连累着我也要起个大早,让默采给我梳了个时下最流行的发型:将头发高高竖上冠,鬓角两旁束发时故意留有长长银发带,垂在耳旁,梢上有一枚小玉珠或玉坠。连一向嘴毒的化蝶都夸我委实可爱委实俊了一些。
只可惜这番风流俏丽的打扮再无旁人能欣赏得到,因为我下车后便老老实实地戴上斗篷。
为什么……
自惭形秽呗。
想当初,我也不是没趾高气昂目中无人过,可如今却被摧残打击得只差没蜷缩在马车内,连带着被龟公们屡屡催了好几次才缓悠悠地扶着他们下来。
说起来,这份自卑来之不易……
一切都得从长忆起。
那一日,我正坐在桌旁,喝闷茶。
想起这天下第一,真的是扒肝扒肺忒忧心。
其实,不是我自夸,春风一度勾栏苑的公子们风姿卓越仪表不俗,不说别的,就说这一个个不接客的德行就不是随便一个勾栏的公子能攀比得上的,按理说争第一也不难,难就难在我这个老板身上。
你说争风月场所争第一就争第一,比公子的德行技艺不不就行了么,还偏把老板给算进去,怎这么邪乎。
可事以至此,还能怎么办,只好咬牙上了。
但,上也是要将计谋的,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对于这个知己知彼,我第一个找的便是望月公子,我先好言宽慰了一番,再让他把那棒打鸳鸯,害死他女人的勾栏老板的画像给我画上一画,言辞间还刻意强调加深了他脑瓜子里的仇恨之意。看着望月公子咬牙切齿地奋笔描丹青,我颇为欣慰。
可没料到画被他描出来后,里面的人物竟是出奇的脱俗,眉宇间有股说不出来的风流。虽说岁数有些大了点,但真真是天底下难得的美男子。
我盯着画瞅上了好几眼,再看一看愤愤弃笔的望月。蹙眉暗自思上一思,按理仇人画仇人应该是分外狰狞啊,亏画中人还生得这么美,莫不是望月画着勾栏老板却想着他心上人,所以这画难免有些不作数。我将纸在手上团了一团,决计去勾栏里看看那位心狠手辣的老板。
结果还真看到了。
看过之后,我方知自己错怪了望月公子,其实他已经把画画得很狰狞了,只可惜那老板男子太美太风情,真真是比画上的还要美千万倍,他若再年轻个几年,想必我楼里的头牌红牌都要拱手让人了。
此番一想,大赛上我若露出个真面目,可不是自取其辱么。
当忆到这处,我猛然回神。
拿纱遮了脸面还不够,又低头默默地在墨色袍子里摸了一把,掏出个银面具,径自戴在了脸上。
……不得不说,我对相貌,委实不自信了些。
可若撇去了相貌不谈,单说这四十六艺,我也差了别人一大截。许多勾栏苑的老板就是名倌出身的,暂不说他当上老板后手把手的调教了多少红牌公子,想必琴棋书画诸多技艺自是熟得跟嗑瓜子似地,更是不在话下。
哎,我委实发愁。
而那一日,愈发颓废的我就这么郁郁寡欢地霸着一张桌子,自斟自酌。
不料此举却惊起了两只毒瘤。
“老板在念叨着什么啊?”素有八卦毒瘤之称的辛召捅了下以嘴毒而闻名的化蝶。
化蝶眼皮也懒得抬,只翻来覆去研究着掌心里的一团半透明的银丝,嘴皮一掀起,“还能念什么,不就是为比赛显摆什么发愁么。别家老板愁的都是技艺太多了,不晓得选什么,他却是真不晓得自己该显摆什么。”
我敛眉,生生受了,内心又多了一道创伤。
“其实,咱家老板也不是浑身上下拿不出一点儿入眼的地方。”辛召公子有些不忍地望了我一眼,“他的琴技只怕是还……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是能艳压群雄。这攸州只怕是没人能赛过他。”温文誉在我旁边坐下,不轻不痒地说了一句,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万万不能在台上亮这一手啊。我要真这么一弹,教琴技原本就不行却预备着上台弹琴的化蝶情何以堪。”我老实交代。
化蝶瞪我,咬牙切齿,“说话要摸良心。”
“我觉着老板已经很有良心了,他说话很对。你确实连他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辛召接了话,笑意入眉梢。
两个毒瘤又继续起了内讧。
我悠悠叹息,视线滑过他们,陷入了沉思。
其实想的还不止这些。
风筝原本就是见多识广,奏乐一绝。此番我若一显摆,破了他的“绝”,岂不是自讨麻烦。倘若抱琴亮相了,往后的日子少不了还要应酬弹曲,遭客人调戏。这可不是我想过的闲散生活。
还是悠哉的做我的无能老板……
“咦,壮士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忽然眼前一亮。
“天蚕丝。我瞧着稀奇,便向客人讨了来。据说是火烧不了,刀枪不入,又崩不断,我想着拿它做琴弦用刚刚好,却不料发不出声。”
“当真绷不断,防火又刀枪不入?”
“没试过。”
我怔了怔,极为专注地盯着那一团团东西,眼一眯,“快快,弄个火盆过来。”
龟公们把火盆抬过来了。
“你想做什么?!”蝶公子大惊。
“你难道不想看看它被烧着是什么样么?”我眼弯弯,笑得像只贼狐狸。
“天蚕丝水火不侵。”
“你烧过它没?”
“没。”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