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也是那个女人——当时她还叫她做妈妈——希望她走的路,那就不如索性自己主动去接受,毕竟如果是自己选的人,自己做出的决定,将来也比较会无话可说,无可埋怨。
在承受痛苦的时候,心里也会稍微好受一点点吧。
就在当天的两个小时后,她在自己的银行卡里看到了那接近八位的数字,当场就去银行柜台办理了转帐。
然后,她给那个女人发了一条短信:“你要的八百万我已经给你转过去了,以后我们各不相干,祝你好运。”
一笔钱,一句话,买断了十八年的母女恩情。
颜颜回到宿舍楼里,这里也是冷冷清清的。寒假留宿学校的同学必然不多,她的室友因为已经结婚,平常就很少在宿舍里住,这时更是一片空寂,让她有一种错觉,好像整层楼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似的。
这层楼住的都是外语学院的女研究生,英语是大系,人还算比较多,不过两人一间,大多数同学彼此间也不算太亲密。
林登先生是法学院的客座教授,本来法学院是优先考虑由他们自己的研究生来给他担任助教的,但是暑假那会儿林登先生刚来的时候,面试和试用了好些人,都不甚满意。这是一种相当两难的尴尬境地:对于非法律专业的人来说,即便母语就是英语,法律词汇也如同天书,需要从头学起;至于专业一直是法律的,英语能力又往往有限。而法学院固然有几个本科是英语专业的研究生,奈何都是刚上法学院,专业知识都还没有完全到位,给林登先生做助教也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所以后来法学院转而把招聘广告发到了英语系,试试看这里能不能挖出个出乎意料的人才。
颜颜就是这个人才。她的便宜占在大三下学期之后就在一家翻译公司兼职,曾经接过一单同法学典籍相关的大项目,为此头悬梁锥刺股地恶补了一通。
而那一单做好了之后,她也就成了这方面的熟练工,以后公司里再有同法律相关的活儿,也都一并交给她。
大三下学期以后,也就是和林觉远之间的关系结束之后。
其实他们俩了断的时候,林觉远又额外赠送了她一大笔钱,慢说她的研究生是免学费且有丰厚补助的,就算这些都没有,那笔钱也够她纸醉金迷地耗到毕业没有问题。
但她还是要去做兼职,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积攒经验。
在和林觉远分开之前,她几乎没有参加过太多实习或实践的活动。既然是被人家包养的情妇,当然要把课余时间都空出来,以便随传随到。
但那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几年的青春饭而已,限期仅到男人腻味之前,不可能吃一辈子,所以一旦那边炒鱿鱼,她就要赶紧回过头来在本专业上补课了。
颜颜回到宿舍,脱掉外套挂在衣架上。屋里暖气很旺,只穿一件薄毛衣就可以了,她给自己倒了杯水,靠在床头接着看刚才搁下的书,杜拉斯的《情人》,法文原文。她的二外选修的是法语,看这个部头还稍微有一点吃力,不过耐着性子也能勉强胜任。
翻了三四页过去,就听见有人敲门。
她应着“来了”,走过去把门拉开,脸色立即又沉了下来。
陆尧。
正文 第 2 章
陆尧一看见颜颜,嘻皮笑脸地对她招呼了一声“Hi”,满脸的春日阳光,倒让颜颜一时疑心自己刚才在“红顶屋”里所听到的他的那些话是不是幻觉。
陆尧声音明快地对她说:“章小姐,你怎么失约了?”
一般本科生其实是会把和自己不熟的助教也称为老师的,但林登先生依英国人的习惯,称颜颜为Ms. Zhang或者颜颜,像陆尧这样本来就不知尊师为何物的小少爷自然就也对颜颜直呼其名或直译为章小姐,听起来怪怪的。
自从高中毕业以后,颜颜就不喜欢对人介绍自己姓章,她总是径直说自己叫颜颜,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她姓颜名颜。
好像不提那个姓氏,就能斩断同自己生身父亲的关系似的。
颜颜冷着脸让开,请他进来:“不是失约,是觉得自己不配教你这位堂堂正正考上来的法学院高材生。”
陆尧毫不惊讶,嘿嘿笑了一声:“你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呀?呵呵,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试探一下,看你记不记得我,没想到你这么开不得玩笑!”
颜颜把双臂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而且,他说想试探一下看她是不是记得他。她为什么要记得他?
颜颜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陆尧,心里有些明白了。
他长得很挺拔,有一张帅气得略嫌奶油的脸,绝对是大学校园里无数女生会为之心跳失眠的王子形象。
也许有很多女生都或明示或暗示地告诉过他他是如何地令人一眼难忘吧?
颜颜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你长得再帅,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小弟弟而已,我为什么要记住你?
她报复式地故意问他:“我应该记得你吗?”
毕竟还嫩,陆尧果然就有些挂不住,强作不在乎的脸上露出几分失望来:“颜颜,我应该是那门课上唯一一个有问题不找老头子直接找你的人吧?”
他这么说颜颜就想起来了。他是找她问过一个问题,而她之所以会记得,倒不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越过林登先生直接问她的,而是他所问的是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即国际法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法律。
这个问题本身的确是国际法上一个较大的难点,但是他的问法显得很初级很低幼,并没有具体地就某个要点进行深入剖析,而是直愣愣地就问:“颜颜,我怎么觉得林登说了老半天什么都没说呀,国际法就是很虚无嘛!”
颜颜有些好笑,也有些本能的对后进生的不耐烦。但她体谅这些学生的英语能力,就这门课而言,大多数人毕竟还是不太过关,就还是沉下心来好声好气地帮他总结林登先生刚刚才一条一条逻辑分明地列出来的要点:“既然有这门法律,你们院还下了这么大力用中英文开了这门课,甚至从国际法学界最权威的剑桥大学请来了专家,这本身就说明它当然是真正的法。
刚才林登先生特别指出,如果你们还觉得困惑,那么最容易打破这种疑虑的一种方法,就是这么联想:人们之所以会怀疑国际法到底是不是一门真正的法律,最根本的一点就在于它的执行力度实在太弱,依赖于政治的程度太深;我们一直觉得国际法根本不能得到真正的实施,是因为国家与国家之间、或者国家与联合国之间,并不存在个人和国家之间那么强烈的实力对比和反差,如果一个国家真的要一意孤行,国际社会并不能够拿它怎样,或者说,要拿它怎样就得付出相当大的代价,因而觉得国家违反国际法而又不会受到惩罚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
说到底,颜颜并不是法律专业的,她一边给陆尧认真讲解,一边把自己的课堂笔记亮给他看。因为写得快,她的字迹有些潦草凌乱,所以她很体贴地换了支红笔,不断勾出关键词,并且在她觉得必要的地方迅速写上中文翻译,帮助陆尧理解。
因为讲得投入,她没有注意到陆尧的心猿意马。他抿着薄唇,目光从她的笔记上轻飘飘地掠过,如果那不是她写的字,他或许根本连看都不会看。
“……但如果你仔细想想,其实国内法也随时都存在着许多被违反的情况,可是那么多嫌疑人逃之夭夭逍遥法外终成死案,却并不否定——比如说刑法——的法律属性,对吧?
这句话的意思,你看,基本上就是咱们中文里的无规矩不成方圆。国际社会一定需要法律来规范,因为法律的存在本身就是有意义的,它至少可以让所有国家在进行任何行为之前三思而后行,采取一系列行动尽量让自己的行为合法化。而在违反国际法的情况发生之后,相应的处理固然往往是双方妥协的结果,但是‘双方妥协’也就意味着违犯方也承担了一定的后果。
而事实上,即便是国内法,也处处存在着妥协的痕迹。国际法固然远非得到百分之百的遵守和执行,固然在不同的情况下效果迥异,却也绝不是零。国际社会要惩罚一个国家虽然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一个国家要违反国际法所付出的代价却也并非更小。
所以应该承认,在许多方面,国际法和国内法并不存在本质的差别,所不同的只不过是量而已,个中原因除了静态的区别之外,从时间上看,国际法的发端比国内法晚,发展比国内法要缓慢,也不失为一个根源。”
陆尧看着颜颜,越来越觉得有意思,有味道。如果光看她的长相,你会觉得她是那种开口闭口只谈文学与情感的女孩子,可是此时此刻,她满口所说的却都是这样用面无表情的逻辑连缀在一起的冷冰冰的词汇,像是在只对他展现她平常轻易不示人的一面。
而且,法学院的女生,即便平时再温柔娴淑,说到这些内容时都会原形毕露,语气凌厉,咄咄逼人,可她不是。她的语调还是很温和沉静,因为太认真太怕错漏而略微有一点局促,因而老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纤纤玉手去拂起垂下的刘海,把它们夹到那片薄薄嫩嫩的耳朵后面。
真是……性感!
陆尧觉得这个词用得不对,可是如果不用它,他也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来形容她给他的感觉了。
在颜颜这面,她在给陆尧讲解这个问题的当时,越说就越有一种荒谬的感觉,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越权越界,从而对这个学生有一点注意,觉得他为什么给人的感觉像是完全的门外汉?
直到后来找教务查问清楚,她才知道他的确是还没有学过国际法,怪不得跟不上林登先生的思路。
既然陆尧已经用一个轻描淡写的开玩笑就把刚才的事情带了过去,颜颜也懒得向他索要道歉。她不再同他多话,请他坐下来之后,就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刚才带着准备跟他讲的他那篇论文来了。
她说:“陆尧,林登先生托我转告你,你这篇论文的立意本来是很大胆新颖的,但是因为基本观点是错误的,所以尽管后面的论述有其可取之处,林登先生也很难给你一个及格的分数,希望你能尽快修改之后重新交上去,他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不经过足够努力就背上一门永远的红灯。”
陆尧笑了起来:“呵呵,怎么?我本来以为林登先生是西方人士,有些我们官方不认同的观点,他是能够接受的呢。”
颜颜严肃地看着他,正色说道:“陆尧,这不是投机取巧的事情,学术决不是政治工具,更不是学生用来取悦教授骗取高分的手段。你论文中所提及的问题,其政治敏感性和国际上的争议都不是林登先生所关心的,他所在意的是,你并没有拿出国际法上的有力证据来支持自己的观点。”
这一回,她是彻彻底底地语气冰冷,这让陆尧不免有些失望,只得讪讪地看着她翻着他的论文,并且将那一沓打印稿推过来,让他也能看到林登先生用红笔在上面标出的要点。
但是看到颜颜又要开始讲解,陆尧回想起上次的经历,便又兴奋起来。他贪婪地直盯着颜颜看,她浓密的黑发被束了起来,却仍是漏掉了一些散发,略微卷曲地搭在她雪嫩的后颈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柔腻地颤在他的心尖儿上,令他口干舌燥。
而周围的环境不再是刻板周正的教室,而是她的宿舍,一水暖色的窗帘和卧具,恰到好处的整洁,不会失掉人气,只觉得馨香温煦,仿佛有女孩子的心事朦胧暧昧地漂浮在空气里,慵慵懒懒睡意未消,恍恍惚惚梦境常驻。
在这样一方小小的二人空间里,如果只谈论学术,实在是大煞风景、暴殄天物。
这一回颜颜给陆尧讲解的这些东西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不需要百分百的投入,因而陆尧的心不在焉完全收摄到了她的注意力之内,但她也懒得出言提醒。她讲完之后,陆尧并没有对她予以反驳,一条都没有,然而就在她以为他什么都没听进去的时候,他竟能一气呵成迅速在自己论文打印稿上的空白处写下简要的笔记,一眼瞟去并无错漏,这份聪明倒是不容小觑,而且他看样子是真的打算回去尽快修改交上来了。
颜颜暗暗松了口气,心想这事儿总算折腾完了。
不料陆尧向她道过谢之后,却并不急着回去赶论文,而是又把话题带回了最初:“你真的不记得我啦?我那天问过你问题之后,咱俩还聊了好一会儿呐,我还知道你是当年你们那届高考本市的外语类状元,我当然知道你本科就是咱们学校的,而且是凭自己考上来的啦!”
颜颜笑了笑,不想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
当年的高考状元,那个光环对于她是全然虚幻且稍纵即逝的,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陷入了未必能顺利入学的煎熬中。
陆尧的思路似乎是跟着她一起转的,就在她的回忆正要顺着时间滑到那一步的时候,他适时地来了一句:“而且你是清澄年代果味酸奶女孩嘛,当年名动一时,谁不认识你?谁不知道你才貌双全?”
对,清澄年代果味酸奶,就是那个广告,让当时只有十八岁却突然走投无路的她看到了一线生机。
正文 第 3 章
那天,刚刚拿到录取通知的颜颜来到X大,在这陌生又亲切的校园里茫然地走着。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圆梦之地,现在终于考上了,却没想到自己未必能真的来。
就在同一时间,林海实业的签约广告公司所派出的星探向她迎面走来,一个擦肩之后,对方蓦然回首,眼睛一亮。
这个女孩子,不就是自己心目中林海所委托的新品牌清澄年代应有的形象么?
颜颜长得苗条而高挑,头发又黑又多,衬得她的皮肤越发雪白细嫩。她的脸孔比一般人小一些,这是一个好演员应该具备的基本外形质素,脸小才会上镜;而她的五官也都不大,每一件都秀气而精致,搭配出的天然清纯气质使得她看起来比真实年龄还要小,像是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
她是那种即便是在全部由漂亮女孩构成的人群中也能被轻而易举一眼发现的女生。
接到广告的颜颜满怀希望地回到家,对妈妈说:“我以后可以拍广告赚钱,爸爸需要退回去的那笔钱,我一单一单广告筹出来,可以吗?这样我总可以继续上学了吧?”
妈妈的笑容有些轻蔑:“广告?你这单广告人家算是给得很慷慨的了,也才二十万,就算第一次以后会涨价,也不知要熬到几时,你爸的命能等吗?他把所有资产卖掉也还差八百万退不回去,何况怎么能让他真的把资产全卖了?我们家也是他的资产,我们还要不要过活?他儿子在美国还没有大学毕业,那可是你亲哥哥呀,你哥哥现在还困在赌城里出不来……”
“你够了没有!”颜颜忍无可忍,“都这样了你还替他说话?还替他儿子说话!你还要不要再贱一点?!”
她的话被妈妈的一记耳光清脆地终结。
虽然妈妈否定了这个希望,颜颜还是去拍了那个广告。二十万也是钱,至少可以给自己傍身,如果有一天发现妈妈真的把自己卖了,她还要靠着这笔钱逃跑。
其实她也看不起自己,都已经那么恨自己的父母,那么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她却还是不忍心去告这个妈妈。
如果她去告,警察应该会保护她的,学校应该会给她作主的,她就不用担心自己的亲生母亲突然有一天把她送给一个不明来历只是有钱的半老头子,卖出一笔不义之财了。
可每次下定决心都走到公安局的大门口了,她还是狠不下心来。
真讨厌自己,为什么总是在差一步就走出囚笼的关头,要觉得妈妈其实也很可怜?
而就是那个广告,让她认识了林觉远——不,应该说,是让林觉远知道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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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到下午五点钟,从林海大厦高层敞亮的落地窗外透进来的天色就已经灰灰地泛起了一层昏暗。
门上响起了叩击声,熟悉的节奏与力度让林觉远不用问就知道是自己的秘书。
他头也没抬,应了一声:“进来。”
秘书小姐推门进来,走到跟前,动作职业地双手递上一个文件夹:“林总,这是企划部送过来的,关于清澄年代。企划部的程经理说,这款产品过去几年一直卖得很好,广告也很成功,所以一直没有跟进后续宣传,但是现在既然推出了新口味,也要改换包装,最好还是另外拍一组广告替换掉原来那组。”
其实林觉远只是副总裁,林海的总裁还是他的父亲。
但手下坚持这样称呼他,他也懒得纠正,就由他们去吧,反正迟早有一天,他头衔里的这个“副”字也会去掉,变成名副其实的林总。
他接过文件夹,“嗯”了一声,简洁有力:“知道了,我看完之后给他们答复。”
秘书小姐又掩上门出去了,林觉远把文件夹放在一边,有些疲倦地往后一仰,背靠在包着名贵皮革的大转椅上。
他的右手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坚决地按动鼠标,把一张大幅海报展开在电脑屏幕上。
照片上是一对亮丽的少男少女,两个人面对着面,都是侧脸。男孩子大约比女孩高半个头,正青涩地微笑着低头看对面的女孩;女孩的脸则垂得更低,偷偷含一缕羞赧的笑。
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两个人的手,男孩正把一盒酸奶放在她的手中,顺势握住了她纤巧的小手。
两个人身着配套的校服,走的是日韩风,男生是深蓝色长裤配洁白的衬衣,女生是白色短泡泡袖衬衣外配深蓝色连身裙,修长的小腿之下是一双黑色圆头系带皮鞋,正好搭配男孩的学生款男皮鞋。
她长直的黑发束成一绺马尾,沿着秀气的后颈搭在肩背上。
她是章颜颜。
林觉远记得这组广告刚拍出来,样片送给他看的时候,这个女孩子让他觉得世界一下子被点燃,亮度陡地提升了一层。
那年他二十六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