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高。
幸村坐她对面等着,看她擦完一双脚要穿新鞋子,犹豫一会儿说:“不合适的话,拿去换。”
留纱套好鞋,把脚搁去地上轻轻踩了踩,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不用了。刚好合适。”过一阵又摸着新鞋 问,“这鞋多少钱?回去我……”
“你给我添的麻烦用钱还得清?”幸村极不耐烦地别过头,突然冷笑一声,“拜你所赐,三十天不到我进了办公室两次。说吧。这次又怎么了?把男同学鼻血打出来,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因为我看他不顺眼。”留纱赌气地把脸侧到窗户那头,天空远处一抹斜阳正挣扎着似坠非坠,像被人用勺子挖去一半的咸蛋黄。
幸村知道她没说实话,却还是忍不住教训她,“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看不顺眼就要打?”
“不是我先打的!是他先把排球揣到水里的。”
“那他为什么把球揣进水里?”
留纱声音骤然低下去,“因为我叫他肥猪。”
“你为什么骂他?”
“看他不顺眼。”她安静几秒,又把头转向窗户,望着天边垂死挣扎的“咸蛋黄”。
幸村沉默一阵,突然站起身,丢给留纱一个黑色口袋,“把东西收好,回家。”
两个人一路无话,留纱左手口袋右手书包,拖着脚慢慢跟在幸村身后。
幸村路上一直犹豫又挣扎,不知该不该把她打架的事告诉后妈。但回去家里,才发现自己的担心纯粹多余。空荡荡整洁干净的客厅,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寂寞的朝前移。
幸村把书包提回房间,关门时冷着一张脸说:“检查写好了拿来我签字。”
“可那是一千字啊……”
幸村用关门声截断留纱的话。纱纱站在门口愣了一阵,这才提着书包怏怏回自己房间。
一个小时后,留纱来敲幸村的门,“精市哥哥……”
“检查写好了?”幸村在房间里问。
门外的人犹豫一会儿,小声嘟囔了一句,“没写好,那么多。”
幸村打算开门的动作停下,手停在门把手上,皱起眉来,“先写好再说。”
“我写不出来。”
“写不出来就编,反正你喜欢编故事。”
门外彻底没了响动。幸村听到旁边门关上的声音,这才把门打开,看一眼客厅的时钟,银晃晃的时针正理直气壮地指向数字九。
幸村没有心情吃饭,但还是去厨房下了碗面,放在饭桌上,去敲门叫留纱出来吃饭。
房间里却半天没有响动。
幸村有点生气,敲两声后干脆直接去扭门把手。他打开门,看见留纱趴在书桌上,一颗脑袋埋在臂肘里。头发凌乱的披下来,散在两边胳膊上。
“纱纱……”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她抬起头时有气无力,眼睛通红,额头不停冒着汗。
“不舒服?”幸村半蹲在她一旁,用手背去探她额头,“这么烫?”他有点吃惊,忙把她抱到床上,去客厅取来温度计。一量体温,他吓了一大跳,三十八度九。
幸村当机立断翻出退烧药,抬起她脑袋小心喂了一颗,然后又去厨房取冰袋,觉得放急冻室太久担心她适应不了,又在冰袋上裹了条湿毛巾,这才放心连着毛巾一块儿叠到她额头上。
留纱烧得心里难受,迷糊中听到幸村问她,“是不是很不舒服?”
她努力摇摇头,半张着眼睛说:“还好……就是有点热,有点昏。”
“你躺好,待会儿再不退烧我们就去医院。”幸村回房间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一起盖在她身上,凑过去问,“头痛不痛?”
“不……”纱纱一只胳膊从被子一侧伸出来,挣扎着去抓幸村的手,“我没错……我不想写检查……”
幸村愣了一下,任由她紧抓自己右手,“那你为什么骂他?”
留纱咬着嘴唇不说话。
幸村轻轻抽开手,从偏厅取来酒精,按比例兑了点水,又找来干净的医用棉花。
他先把棉花蘸了酒精帮她擦脸,然后是脖子。留纱闭着眼睛一只手从被子里听话的伸出来,勉强笑了下,“还有手,”
幸村把一团湿棉花在她掌心上润了润,突然问:“中川电话是多少?”
“手机有……”她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捏了捏手心里的棉花,“……她会很高兴的,你打电话……”
“我不会跟她说别的。”幸村换了新棉花又仔细帮她擦一次,脸,脖子,手腕,手心。本来还应该擦小腿大腿、胳肢窝,不过碍于她是女的,再是小学生身材,幸村还是没好意思去掀她被子。其实光帮留纱擦那张烧得滚烫的脸,他已经有些不好意思去看她了。
她来家里的时间,算一算还不到四个月。这四个月幸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很喜欢钱,和她老爱拖腔拖调地叫自己“精市哥哥”。
其实幸村到现在也不能 完全肯定,留纱到底有多喜欢钱。上一次带她去冰帝还礼的时候,他曾偷偷观察过她的表情。清亮的眼神里稍微透出了点不耐烦,幸村被保安误认为送外卖的时候,她就把一只脚在地上拖来拖去,歪着脑袋去望那扇雕花的大铁门,神情和平时完全无异。
她没有十分向往那种生活,幸村看出来了。但有时候她的表现又像全世界都没有钱重要,似乎只要有一屋子的纸钞硬币就能满足她了。
幸村觉得这不像她,但又说不上来到底她该是什么样的。
反正……
反正也不该是像现在这样,病怏怏的躺在床上。
二十分钟后,幸村又用酒精帮她擦了回脸,然后从她书包里摸出手机。
中川接到幸村电话似乎没想象中那么激动,她只是语气平淡问了问留纱的境况,把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他。
“学长!”幸村要挂电话时,中川叫住他,犹豫一下说,“我觉得……多和田不像那种会无缘无故骂人的。”
幸村愣了下,在电话一头轻轻的笑,“我也觉得她不像。”他捡起书桌上的两个纸团,展平一看,发现是留纱写的检查。都只有个开头,检查那两个字倒是工整,打头那一行用黑墨钢笔戳了个“我”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幸村寻思一阵,把两个纸团扔进废纸篓,搬过椅子守在她床边。
那夜稍晚的时候爸爸打过电话,说有点事不能回来。幸村一面答应着,隐约听到旁边一个女人的声音,好像是后妈。挂电话时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二人世界啊……
留纱的体温在前半夜终于退了点,三十八度。幸村松了口气,起身帮她换了次冰块,拿酒精帮她擦擦手腕。他尽量把动作放轻,生怕弄醒了她。
下半夜时,幸村又帮她量了次体温,这一回终于降到了三十七度五。他终于放心,把壁灯打开来看,发现昏昏沉沉的灯光下她一脸的平静,安安分分平躺在床上,就像没有生病只是睡熟而已。
留纱头发散在枕头两边,脖子上流的汗把头发梢洇得潮乎乎的。额上的刘海幸村倒是找了夹子将它别到一边。
那颗夹子是在留纱书桌上翻到的,向日葵的花瓣都断了一块,颜色暗淡,粗糙又孩子气十足。幸村凝望着她的睡相,目光落到向日葵上的缺口时就想,改天送她一个新的吧。嗯,等她生日的时候就送……
四十四章【VIP】
蛋糕与肥猪(五) ...
切原知道留纱和人打架、挣扎中还和对方一起踩进水池里时,心里蓦然只觉郁闷——留纱竟然打架也不通知他。
好歹自己跟她也算喝一瓶酸奶、进过同一间办公室的交情。不能说关系有多铁,但放眼望去整个班里能和她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他了吧?
难道她不该先告诉他一声?即使他劝阻不能至少也能帮个忙什么的啊。
于是第一节语文课时,缭绕海带头切原同学脑海里的情绪始终是以纠结为主。说切原因为留纱没告诉自己她要和某个肥得像猪的男生去小树林单挑就郁闷得要死要活,那是不可能的。但有一点郁闷那是真的。
虽然归根结底只是事件版本经过某些个听风就是雨、喜欢添油加醋的八卦爱好者完全变了型:留纱跑去小树林边捡球,摇身一变就成了在约定的时间到了约定的地点;而那颗倒霉被人一脚踹进水里的排球,一夜过去就沦为了留纱抱去应战的武器。是何其的无辜!
至于个别推测是胖子向小女生表白,被拒后心生报复索性将球踢下水去,切原也是犹豫了一阵不知该不该信。
当然极少数很诡异的女生用同样诡异的神情议论,其实那胖子并不是向小女生表白未果,而是想请她转交自己的情书给她那模样端正的大哥,遭拒于是恶向胆边生——一脚将排球踹下水去。这样的传言切原是没有相信的。
部长又不是女的,胖子为什么要给他写情书?
于是单细胞动物切原赤也同学,听过第一个课间的传言后,此时正一手托腮,低着头有些苦闷地望着桌上的课本,拿一支笔无意识地在练习本上乱涂,“多和田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对方还是一个男的。 而且……”她怎么还不来上课?
他记一会儿笔记,百无聊赖里斜了斜眼睛又去看旁边空着的课桌。突然间没人上课给他递小纸条,切原觉得心里说不出的怪。两节课后拎着手机直接出了教室。
电话拨出去十几秒,那头一直没有动静。再拨,有声音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切原愣在走廊一角时,肩膀被人撞了下,把脸转过去看,发现是中川。那家伙手里正拿着电话,回过头两眼直勾勾也望着他。
“你给……她打?”不知怎么的,在中川的注视下切原说话就有点结巴了。留纱也是跟中川说话的,还和她一起约好去天台用过午餐。关系绝对不比和他差。
中川看了他几秒,眉头不自觉皱一点,点了下头说:“没,她关机了。大概是烧还没退。”
“她发烧了?”切原惊讶又郁闷,问她的时候就想,怎么多和田发烧没告诉自己反而告诉她了?
“昨天她湿着鞋被罚站办公室,所以发烧了。”
“她被罚站办公室?”
中川惊讶地看着他,“她和人打架所以被老师罚站,你和她不是同桌?连这都不知道?”
是挑衅,对面那双闪烁了不明精光的眼睛,绝对是在挑衅!
“昨天下午有事我提前回家了,”于是心里的不满立刻被写到脸上,切原拿着手机朝她眼前一晃,一挑眉毛说,“我刚给她电话,可是她关机了。”
“哦。”中川颇简单地撂下一个单音,转身拔腿就要走人,被切原手快一把拉住,“问你个事。”对方也算是个雌性,切原拉住她胳膊时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声音骤然低下去,“她为什么和别人打架?”
“因为排球被人踹下水池了。”中川又回过身。
“她被人欺负了?”切原眉毛横立,像是只等对方一点头他就要冲出去打人了。
“不知道,”中川一拨头发两边眉毛皱了点,犹豫一会儿说,“我问了她,可是她不肯说。”
突然切原摇了下头,“她不会无缘无故打人的。”
“废话!”对方一个白眼飞过,要转身时又别过头来,“你跟她一个班又是同桌,关系应该不错吧?有空的话,你也问问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和人打架。”
“知道,”切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等人走远才晃过神来,想起该说“不用你教”才是。那样更有气势。
虽然切原就留纱一事勉为其难和中川进行了长达七分钟的交流,但留纱的缺课也就只单纯的受到切原和中川两个人的关注。其爆炸性远不及楼上的楼上,三年级幸村同学的缺席。究其原因是大部分不明真相的女生以为王子又犯病直接被公车送去了医院。极个别女同学甚至在两节课下仍见不到幸村身影时,开始着手准备探病的礼物。
仁王也跟着凑热闹趁课间溜到一班找柳生。当然是趁真田去厕所的时候。
“哎!说说,说说,幸村怎么没来上课?你怎么看的?”仁王把柳生拉到走廊一僻静的角落,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着贼光。
柳生不慌不忙取下眼镜,摸出随身携带的眼镜布,边擦边叹了口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和外面的三姑六婆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区别当然有,我是男的,三姑六婆是女的。”仁王嘿嘿地笑,一手搭到柳生肩上,“你总不至于以为
我还能跟丸井讨论?”
“你们怎么不能讨论?”柳生抬起头来。
仁王严肃了表情模仿,“丸井不等我问自己就摸出了电话,拨一会儿回过头就说,‘部长没接,难道是睡过头了?’你觉得我能和他讨论什么?”
“不就是幸村没来学校,昨天他妹妹和人打架。这有什么好讨论的?”柳生把眼镜戴好,望着仁王直摇头,“你的生活至于这么无聊?”
谁知仁王一拍手笑,“精髓!听你一说我就明白,两件事肯定有关系!”然后随着那声刺耳的上课铃飞快遁回教室。
幸村在留纱吃过午饭后提着书包出门,没进教室就被切原拦住。
切原拦住幸村时心里也在犹豫,毕竟以往都是他被幸村招手唤过去,或者答应一声等在原地。
切原拦下他后声音就开始发抖,因为真田也站过来了。
“部长,我就是想问问……”于是切原抬起脸,视线飞快从副部长脸上扫过,态度很诚恳地问,“多和田同学,烧退了吧?”
“退了。”幸村点点头,“多谢关心。”
小海带伸手去抓脑袋,他紧张得手没处放的时候通常都这样做。
“我有给她电话,可是她关机了。”最后切原解释说,“她没来学校,部长也没来,大家都很担心,听丸井学长说,部长的电话也打不通。”
幸村笑,“她没有关机,是手机没电了。我走的时候已经帮她充好,现在你可以打电话给她。”
“算了,还是不打扰她休息了。”切原扭头去看不远处的小树林,昨天留纱就是踩进旁边的水池。
“你给她打吧,她应该没睡,”幸村想了想说,“我想,她会很高兴接到你电话的。”
闻言切原兴冲冲摸着裤兜一蹦一跳走远了。真田望了阵切原蹦远的背影,问幸村,“你没事吧?”
“我怎么会有事?”幸村有点惊讶。
真田说:“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我照顾她一个晚上,脸色不可能好。”说着幸村脸上笑容渐渐退去,别过头很严肃地看真田,“真田,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真田立马心领神会,稳重地一点头道:“别担心,我会帮你打听。”
切原捏着手机一路小跑,寻觅了块人少僻静的泥地,就是留纱和人打架的地方,摸出电话拨通以后突然有些感慨。多和田块头那么小,还把男同学鼻血都打飞了 。真不愧是幸村的妹妹。
“多和田啊,在睡觉?”很快,号码接通。切原张嘴就问了句废话。
电话那头立刻有人回答,“睡觉我还能接你电话?”
听声音似乎比昨天上午还有生气,切原漂浮的一颗心终于安定,吸了口气说:“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点都不好!”纱纱在电话里叫起来,“我烧得连方向都分不清,你说好不好?还有,我还得写检查,一千字。”
“你烧得很严重?”
“严重,我哥守了我一个晚上,不严重能守一个晚上?”说话声连同喝水的声音顺着话筒流入切原耳朵,切原想了想,问她,“你为什么和人打架?”
“他把排球踹进水里了,我叫他捡起来,他不肯。”
“可是他为什么把排球踹进水里?”切原扭头去望水池,想象留纱一脚踩进水池里时一脸惊悚的表情,“我听说是你骂他肥猪,不过你为什么骂他?”
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响动。
切原愣了几秒,猛然间醒悟过来,遭!这么问是不是太直接了点?还是我应该委婉些先把学校的流言告诉她……
那时候,电话里闷闷传过来一个女声:“因为我大哥。”
“啊?”两秒以后切原表情变得模糊。
“我哥啊,”留纱有点不耐烦了,“那死胖子骂我哥,我气不过就说他是猪了。”
“那他骂部长什么了?竹竿?”
“不是,他说大哥像个女人。”
“哦——”切原不经意间拖长的尾音让留纱觉得有些不能理解,稍微补充一句,“就是那些骂男人像女人的话,你应该懂吧?”
“差不多,”到底有什么脏话是骂一个男人像女人呢?其实切原不是很明白。
电话那头隔一会儿又补充,“切原我问你,”
“啊?”
“如果有人说你像个女的,你有什么反应?”
“打他。”切原很干脆地点头。明白了,他终于知道留纱为什么要骂对方肥猪了。
“哎不对吧?”想明白后切原又糊涂了,“意思就是说他先骂人,你骂回去,然后对方先把球踢到水里,你叫他捡他不捡,于是你们就打起来了。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要写检查?”
那头又沉默了。十秒以后才有人声流过,“昨天老师问我,我没说。”
“你怎么不说?”
“我不想说。”
“你为什么不想说?”
“因为我不想说。”
“哦——”又一次有意识拖长尾音,不过不是切原想不明白,是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多和田,”距离上一个“哦”字大概过了七秒钟,切原突然问一句,“学长知道?你没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