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初被离王牵着鼻子走的时候,他是否告诉过你他打算做些什么?"
"当初风冥司的确是这样害了西陵,但你如今这样的做法,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人天生就想害人的,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想要成功就只有踩过其他人的头顶。
"你也不用这么看着我,有选择的:你现在便可以把我的计划告诉昭安、昭钰以及冷无双,这样昭钰就不用死了……会死的那个人便是我。"
"你会放我出去?"
"我开始便没有打算留你。反正到时你不肯亲口承认,太子一党也不会轻易罢休……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若我到时不承认,你也会死,无双也不会那么容易登基,楚国又会动荡是吗?"
"……"
"那允文,若我明天真的顶下这个罪名,你是否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以后你背叛谁也好,有一个人,希望你永远不要出卖。"
"冷无双吗?"
"我不想看到你们两个人互相伤害,况且……"
况且……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喉咙便哽住了,是说不下去,还是想不下去?
停下脚步,抬眸望向悬在头顶的"将军府"三个大字,胸口溢出的万种滋味却早已无法言喻。上一次徘徊在这道大门前的时候,自己还是西陵的将军,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人,若能做一辈子傻瓜……该有多好?
"十二殿下,您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守门的士兵正好认识明若,见她呆呆地站在门口,便招呼着走了过来。平日昭麟在军中没大没小惯了,所以士兵的言语也格外的直爽,"找将军?要不进里面坐坐,将军马上就要回来了。"
还没等回过神,明若却已经被士兵一路拖到了中庭:"其实我……"
"是客人吗?"正当明若想要找一个借口离开的时候,一个柔和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顺着源头望去,一位穿着水蓝色纱裙的女子从走廊里款款步出,见到明若,很礼貌地福了个身才问道,"这位兄弟是?"
"夫人,您既然有孕在身,就不要……"见那女子欠身,原本还在明若身边的士兵神色一紧,转念想到明若的身份,又忍不住脸一红道,"这位是十二殿下,殿下她是……"
"冷夫人吗?"望着那张秀美的容颜,无意识地,这四个字便从嘴里蹦了出来。
"正是。"那女子显是大家出身,听到明若的身份,也不见丝毫慌乱,"不知殿下造访,有失远迎,不周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你有了无……不,冷将军的孩子?"三年了,他早应娶妻生子……自己怎么会没有想到。
提到腹中的孩子,那女子不由笑了,神情也自然了很多:"夫君常年在外,奴家一个人实在寂寞得慌,所以才吵着要个孩子陪陪我。"
"是啊。"好久,真的好久没有见到那种发自心底的笑容了。明若望着她,也跟着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只是那脚却忍不住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被后面的台阶猛然绊倒,重重地摔到地上的那刻,才终于忍不住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外逃去。
"小心!"扑通一声,迎面而来的人墙让她再度跌倒在地。"你走路不看啊--啊?怎么是你?十二殿下,你来这里干……唉,你好好的哭什么啊?"
记忆中,自己和萧然永远是口舌上的冤家,可现在明若却没有一点斗嘴的心情。她慌忙地从地上爬起,甩开萧然的手便继续横冲着闯了出去。
风冥司认了出来,允文也认了出来……那无双,你是否早就……
不知何时,天上劈下一道闪电,转眼已是大雨倾盆。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街上也再看不到一个行人。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也不清楚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陌生到自己仿佛从未见过,又或是本来就不曾认识,所有,所有的人!
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明若抱着手臂沿着湖岸走着。思绪才放开,天空却又猛劈下一道惊雷。
往后退了几步,惶恐地望向四周,狂风暴雨中的庆兰却是一片死寂。
就在此时,第二声雷鸣和着刺眼的白光又劈了下来!
任何人见到如此情景不是拔腿往家里跑,也至少会找个足够大的屋檐避上一时,但雨中的明若,却只是怔怔地望着漫天的电光,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原来,打雷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
藏青色的衣袍浸透了雨水,发簪在不知不觉中坠落,及腰的长发被阵阵雨水冲刷着。和着重重暮色,慢慢地,仿佛整个人都融入了这层层的雨雾中。
耳边的风声不绝雨声不断,可心却愈发地静了,静如死水……
是了,明若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啊!
为什么却总误以为自己还活着?
这双手……摊开手掌,明若痴痴地望着那双手:这双手不再是那双沾满鲜血的手了,手心被雨水冲得好白好白,连原本飘着的腥气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了。而自己……就是被这种假象骗了的吧?
杀了人的手洗干净了,沾满血的衣服换掉了,身体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围绕在耳际的骂声远了,哀号声也远了……所以就傻傻地以为自己还活着了?
心已经没了,还傻傻地以为自己还活着!
那颗看着自己当着叶城所有百姓的面亲手杀了叶源的心。
那颗看着自己如同战利品一样被离王抱着沿着凤阳一路游街的心。
那颗看着自己裸着身子站在无双面前的心……
早就死了一次又一次,死了一次又一次了啊!
不知是脚下一滑,还是被重重的雨雾给压的,明若倒在了地上。路边的积水不客气地冲进口鼻,呛得嗓子连咳了十几声还隐隐有些堵着。身上没了力气,也爬不起来了。眼眶一热,泪水还来不及掉下,耳边却响起了允文那冰冷的笑声:"哭,是啊,你只会哭。"
猛吸了几口气,可垂到眼角的泪珠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便是绝望了吧?
没用,没用的人啊!
坐在地上,隔着重重雨雾看着指腹上的泪花,明若突然有大笑的冲动。
一声听似飘逸,却压过了重重雨声的轻唤却在此时自背后扬起,那声音熟悉到几乎溶于血液,却又陌生到仿佛隔了万年--
"若儿。"
短短两个字,如同魔咒一般……那曾经是最美的梦中也不敢奢望听到的呼唤。
这刻骨铭心的熟悉感……或许过了千年万世没于穿梭不息的人海中,听到这声呼唤的明若也会回头吧?
可为什么现在听到,手脚却更加冰凉了呢?
回过头,那人依旧穿着闲暇时的月白长袍,连脚步声都和往常一样。雨水淋湿了长袍的下摆、袖口以及发梢,却淋不去那眉宇之间的镇定,和在最狼狈都能保持的优雅。
是无双!
只是,他再不是她的无双了……
开口……说些什么吧?若抬头再看到他眼中的怜悯,自己真的会疯过去。
"冷……"起头的时候,明若愣住了。苦水从心口慢慢溢出,话却仍旧说了下去,"冷将军,明若曾经对人说过,说人不用努力也不用拼命,只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人看着喜欢就行了。那个时候,这些话是明若的心里话,所以理直气壮地便说了……
"可是后来,风冥司对说我什么事也不用做只要取悦他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听了,却是想去死。"
"……"
"所以冷将军,明若以前也说过只要和冷将军在一起就好的话,冷将军也不要当真了。"
"这样……便最好了。"雨声渐渐地小了,风也不知不觉地停了。所以空气中的一丝轻叹便没有任何防备地响在了明若的耳际。
"嗯。"明若坐在地上,反射性地点了点头,但转眼却是一震。吃惊地,有些颤抖地抬起头,双眼不经意地对上了身前人的眼睛。那双比庆兰的夜还要黑的眼眸,深得望不到边。而眼眸的主人,仍把话题继续地进行着:
"我来便是想和你说这些,既然你自己想清楚了,那自然再好不过。"无双的话语一贯的清冷,此时似乎带着一丝柔意,却怎么也冲不淡这雨夜的萧瑟,"楚国的事你不用再插手了,之前打你一棍,也是想你早些罢手。"
明若听着,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了,只记得机械地点头。
是呀,不断地点头就好了,不断地点头……
"庆兰这是非之地,你多留也无益,明日便走吧。 "
明若坐在那里,依旧机械地点着头。
不知点了多少次,身前的人转身,终于要走了。明若看着那背影一步步离去,仍是不断地坐在那里点头。
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明若也停止了点头,视线缓缓上移,却仍是不敢再触到他的眼睛。
"你……回离王那里去吧,那人会好好照顾你的"。最后,冷无双抛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原是想有始有终的,可脑袋却像冻僵了一样止在了半空,不能往上也不能往下,试了好久,都点不动它。等终于能动的时候,却是往左往右不断地摇着。
泪水由于离心力的作用不时地被甩去很远,而此时,大街上已看不到半个人影。
"那……那人要杀死你哥哥,"不知多久,明若突然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以前的明若一定会跟你说的,可她死了。"
眼皮愈发地重了,浸了寒气的身子除了冷,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意识消逝的瞬间,明若终于感觉有些轻松,就像嬉戏在花间的蝴蝶,又像畅游在晴空的鸟儿。
一个不能在沉默中爆发的人,便让她在沉默中……灭亡吧。
朦胧中,似乎有人俯下身把自己很小心地抱了起来,那怀抱似乎很暖和。不自觉地,身体又往里面钻了几下。
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游离的思绪断断续续,明若不自觉地想:是离王吗?
身体依旧昏沉沉的,可思绪却是猛然之间清醒了。
扫到细密的睫毛微微闪动几下的时候,风冥司便知她醒了,可这双眼睛却依旧闭着,并没有要睁开的意思。
掩耳盗铃--类似的情景发生过多少次,如今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去记了。明若便是这么不堪一击的对手,弱不禁风到好似风一吹,也能把她吹走。
这不是,早上还好好的……刚才不过一场短短的雨,却又几乎夺去了她的性命。
握着冰冷的青丝,风冥司的思绪渐渐地沉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才张口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怀中的人并没有动静,同样的话明若已经听到太多人对自己说过太多次,听到连自己都不明白,每次无论做什么,都是何苦?
何苦何苦……明若这一生,或许都是何苦了吧?
"皇上……"不知过了多久,那双眼眸终于眨了眨,抬起手,轻轻地拨着那人垂在肩膀上的黑发,待抽出的时候,两指间却多了一缕银丝,"……生白发了。"
感觉就像身体最柔弱的地方突然被捅了一刀,风冥司蹙眉凝视着静靠在自己胸前的身影:那慢慢从心口涌出的是什么?
是感情吧。
这越剪越深,越理越乱的感情,是这世上唯一游走于自己控制之外的东西。
"皇上很辛苦吗?"低头望着手中的白发,明若又问道,"那么大一个国家都要皇上管,一定很辛苦了。"
"辛苦?"离王挑了挑眉,口中吐出的声音很轻,很柔。
"就是感觉累,很累很累。"
"朕即使觉得累,也不是因为国事。"那些对他来说,都是熟悉到如同呼吸一般的事情。
当然,这世上的确有事让他觉得疲累。只是那不是天下也不是离国,不是权术更不是敌人。
"是啊……皇上比明若强悍得多,又怎么会觉得累呢?"明若低着头,自然望不见头顶上人此刻复杂的神色。只见她手指稍稍用力,指尖的发丝便已断成两截。
"但朕的确每日每夜都觉得累。"突然,没有预兆地,离王低下头,两指轻轻地抬起怀中人的下颚,"是因为你,若儿……"
说完,他轻托起她的后脑,俯下身不容反抗地轻吻着那略显苍白的朱唇。双唇相触的时候,离王感觉到怀中的人明显地一颤,可这一次却没有任何的反抗,任由着自己撬开那无力的齿关,攻城掠地……
漫长得如过了一个世纪,又短暂如眨眼一瞬,激吻终于结束的时候,狭小的空间内,只听得见那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皇上忘了明若,便永远不会再觉得累了。"眼眶热热的,不知是怎么了,明若张口这么说道。
"小傻瓜!"抚去那点从眼角滑落的泪珠,风冥司轻声一叹,也不知是究竟想对她说,还是对自己,"放心,朕不会再迫你……朕送你回去。"
空间慢慢往上浮了一下,明若知道是起轿了。移动的速度很快,却不似上次坐轿时那般摇晃,很稳的感觉,就像是坐在沿着公路平缓行驶的车里。
"轿子抬得很稳。"
"若儿这么说,他们听到,一定很高兴,朕回去会重重地赏他们。"
"皇上从来都不会觉得这轿子很稳,从来都不夸他们吗?"
"这些人是朕的轿夫,把轿子抬稳本来就是他们分内的事。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朕养着这些人又有何用?"
"那皇上是不是觉得,这些人无论为皇上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抬轿也好,死也好……都是应该的。"
"是。"这个字,风冥司吐得没有任何迟疑。之后他却笑了,那淡若游丝的笑容却同时又倨傲到了极致,"这些人鞠躬尽瘁为朕一人,可朕要担下的,却不只是这些人的身家性命。他们为朕尽心,朕自不会亏待他们。这些人活着,便是连同家人一起共享荣华;死了,朕也会继续照料他们的遗孤,让他们过比之前更好的生活……然后等小孩长大了,朕便又多得了几个忠臣。"
"……"
"若儿你可知什么是忠臣?朕要的忠臣,是即使朕今日让他亲手杀死他的妻儿,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人。只有这种人,才会永远不受他人利用胁迫;只有从来不会选择的人,才永远不会有进退两难的时候。"
"皇上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若儿不笨,又何须朕一一道明。"
"明若曾经为了叶城城主选择留在西陵,可最终却亲手杀了他。"明若侧头往轿外望去。雨后的街道沉寂得令人窒息,月亮被乌云完全挡住了,真是漆黑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夜色,"明若曾想过能为无双做任何的事,却……"
今日却不能为了他,出卖允文……
悲哀地闭上眼睛,明若觉得胸口堵得透不过气来。
"其实何止若儿,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离王叹了口气,淡然道,"莫看如今冷无双娇妻在侧,朕只要一封国书,便照样能迫他亲手断送妻儿。"
"皇上!"明若身子一震,猛然坐了起来。
"玩笑而已……"看着明若戒备的神情,风冥司不由得笑了,"冷无双的相貌如此出众,听说他夫人也是庆兰有名的美人……朕还盼着他们生个女娃儿以后当朕的媳妇。"
"皇上……你真的很残忍。"
"朕若不残忍,也不会活到今日。"一直前行的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不远处漆黑的木门上,十二皇子府的匾额高高地悬着。松开禁锢在她手上的双手,离王扶着她出了轿子,"记得进去多喝几碗姜汤……病恹恹的如何成得了大事。"
说完风冥司便俯身回了轿子,五指轻轻一抬,藏青色的轿子便掉头,又一次融入了暮色中。
阵阵的冷风吹着浸透水的湿衣,她不由得打起哆嗦,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皇子府,几步的距离却有如咫尺天涯。好冷!交抱着双手,明若只觉得阵阵的寒气渗过了皮肤,浸到了血液,又从血液,钻回了骨里。
"等等!"猝然间,明若转身往藏青轿子消失的地方奔去。
背后的伤口因为剧烈运动的关系又开始慢慢地痛了。双腿没有意识地飞速跑着,周围的景物也渐渐地模糊了……拖着沉重的衣袍,明若不停地跑着。四周的风似乎更猛了,贴在身上的衣服也似乎更凉了,可明若仍是追赶着,直到远处的轿子终于停了下来,直到那人从轿中走出,有些诧异地望向自己。
"我不想回去。"当气息终于稳定下来的时候,明若这么说道,"怎么样都可以……收留明若一晚吧。"
今夜的她,不是明若,也没有资格再称昭麟。明若不会背叛无双背叛良心,昭麟也不会放任别人杀他的哥哥。
如今的自己,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王旁和宋默了。
隔着白色的帐幔,窗边的烛光不断地摇曳着。三碗姜汤加上一碗鹿血,原本已经冰透的身子又重新泛起了些许暖意……然而冻僵的心一旦有了知觉,便又渐渐地痛了起来。
明若垂着眼眸,默然地望着侧坐在床边的身影,却发觉那人的视线也驻留在自己身上……两人就这么不语地对视了许久,却都没有开口。直到风冥司的视线终于从她身上离开,站起身提步离去的时候,明若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皇上今晚可以对明若做任何事。"
"别闹了,早点休息吧。"回过身,风冥司看到了明若的右手,他记得这只手便是早上硬生生被自己折断的,就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