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三六九等,而戏子则是此中最卑贱一等,我看贤妹你谈吐不凡,不应糟蹋自己的前程。贤妹应该和凤儿年龄相仿,别把自己的终身给误了。"启枫诚恳地说道,"启枫这些年虽没有多少积蓄,但供贤妹回家的盘缠还是有的。这次演出后,贤妹还是趁着没有给人瞧个脸熟早离了这行才是正道,否则挂了名后想退就难了。"
"那怎么行!戏子难道就不是人吗?"明若虽本不喜欢唱戏,但听启枫这么一说,却是被激发出了从没有过的正义感,"我们家乡有句俗语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做得正行得直,又何必管别人怎么看待?我明若遭此大难,启枫师傅对我又有再造之恩,这戏子我是当定了!"
"贤妹!"启枫刚想反驳,却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
"枫儿莫要多说!"乐师抱着琴走了过来,"敢问姑娘高姓?"
"师傅叫我若儿就好。"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很像封神榜中那个和蔼的姜太公,而且弹得一手好琴,明若对他很是尊敬。
"那我就叫你若儿罢。老朽在此谢过了。枫儿,和我走。"那白发乐师瞥了眼启枫。
"师傅,可是……"启枫的神色有些不忍。
"启枫师傅,没关系的。"明若冲他微微一笑,她又怎不明白他们的心思?中国以前也很鄙视那些唱戏的,说什么"表子无情戏子无义",但自己是现代人,又岂会再抱如此偏见?若是自己不走这一步,这个原本有名的戏班可能在演完这场戏后就要解散了,那只会唱戏的启枫和弹琴的老爷爷又如何去谋生计呢?启枫师傅这么诚心地对自己,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呢,自己又怎么忍心……
"都说雏鸟会把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当作自己的母亲,我也把师傅当成亲人来看了。只要能和师傅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既然师傅都称我为贤妹了,那贤妹为师傅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无论如何,若儿心意已决,启枫师傅莫要多说!"说完,明若就撇下院中的人回房睡觉去了。
其实最主要最主要的是,自己除了唱戏还真的什么都不会,明若不好意思地想。
"枫儿别犹豫了,看若儿的样子就是很有方寸的人,不会……"看着远处关上的房门,莫爷拍了拍爱徒的肩膀。
"师傅不用多说,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启枫哀叹,"若儿她……"
"我会尽量护她周全,至于今后……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是能像枫儿一般坚定,这世上便真又多了位明月。"
"坚定的心不是天生的,是被硬生生磨出来的。若儿她才十六岁,师傅您真不该……"
"我若不心狠,莫说她,甚至连你都未必保得住。现在没有人动我们是碍于我们的名声,等树倒猢狲散的时候,我一把老骨头没关系,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你!"莫爷瞪了一眼启枫就回房了,留下纤瘦的白影独自对着那轮新月,许久……
明若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个三个圈,一个最大的,旁边是个小些的,中间夹了个最小的--她现在终于有些搞明白了,这大圈就是离国,稍小点的是越国,夹在中间最小的则是启枫的故乡,西陵。
天下三分啊!这是刚从小二那里探听来的,等下再去摸摸情况,明若暗忖。
"明天就要正式登场了,你还在这里发呆?"莫爷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飘了进来。
"放心,那段我睡着了都能唱得出。"明若卷起被子,继续补觉。
傍晚的时候,明若被叫到了莫爷的房里。一进门,启枫依然是一身素白,坐在桌前与莫爷配合着,听那调子,分明已经有了九成的火候。
厉害啊……明若暗自惊叹,若是被那个老头知道了世上有人竟有如此天分,恐怕会追着一起到这里来吧?唉,这也未尝不好,至少自己有个伴儿了,不似现在这么孤苦无依……哦,也不对……莫爷是严肃了点,但启枫师傅人很好。明若偷偷瞥了桌前的男子一眼:有他在就行了吧?
"我和枫儿已经把调子和得差不多了,你和枫儿再来一遍。"莫老品了口茶后,就像弥勒佛般坐在案边,似是假寐。
"师傅这样就是示意我们可以开始了。"看明若在一旁毫无动静,启枫笑着提醒道。
"哦。"不愧是搞艺术的,两个老头的架势倒是如出一辙。明若暗自撇了撇嘴。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琵琶行》中的名句,每次开场之前明若都会对着自己默念,每念一次,心境也就更入戏一点。
暗自垂眉,明眸低敛,柔婉地踏着小碎步,一步,两步……走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再提步却有些凌乱了……
"老祖宗……"低声一唤,只三个字,粗听已是百转千回,再听,这种种的愁苦委屈,竟是一溜烟儿地涌了出来。
虽然此时的明若穿的是睡服,但却无一点影响。眼前此人,分明已是那个刚刚丧母,不远千里来投亲的柔弱女子。
此时,幽幽的二胡声插了进来,只见一玉琢般的男子踏步掼门而入。
"老祖宗,我听说来了个林妹妹?"同样的招呼,却是意气风发,伶俐得紧。
悄悄拂去点眼角的泪痕,女子有些惊慌地回头,却正好对上了男子探究的双眸。起先似是一惊,立刻把脑袋垂了,随后却忍不住悄悄抬眸,双颊也浮起两朵红晕。
而对面的男子,同样震撼,只见他先是一怔,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睛却又忍不住瞟了过来,幽幽道:"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女子闻声微微抬头,却没敢再对上那双凤目就又低了下去。
"好了,够了,你们去休息吧。"戏才刚开始,莫爷却挥了挥手,"明天还要早起,别耽误了休息。"
明若有些意外: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唱怎么就……
回头看了看启枫,却收到了一个类似于"你放心好了"的笑容。想了半天还没得出个大概,原本就不喜欢思考的明若也就干脆把问题扔到一边睡自己的觉去了。反正诚如她所说,那段开场是自己做梦都不会唱错的--有信心啦!
看着明若离去的身影,莫爷抿了口茶,淡然地说道:"真的很难得,不是吗?"
"……"启枫似是一怔,却还是沉默着不发话。
"见到和自己一样有才能的人,枫儿……"莫爷低叹,"你此刻的心情一定不平静吧。"
启枫没有答话,只是踱到窗前,凝望着高挂的星星,久久不语。
第二天,天还没亮,明若就被人从床上拉了起来。
"让我再睡一个小时,不,三十分钟……十分钟,不,五分钟也好……"麻利地在床上打个滚,明若成功地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了个春卷。
启枫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个有些顽皮的师妹,虽然有些弄不清她所谓的"分钟"到底是何物:"快起来,我还要给你上妆!你演的可是旦角。"
明若不情不愿地睁开一只眼睛交涉,却对上了双特写的凤目--
"啊!"一声尖叫成功充当了闹钟的角色把整个客栈的人都从梦乡中拉出来了。
"你突然一张脸就这么……"明若缩在床角不好意思地嘀咕,"人家一睁眼……自然就……"一个芳龄二十二,不,十五的女子,睁眼看到个男子脸部特写当然吓一跳啦。
启枫默然地听着她在这边自顾自地哀叹,正打算等这人把牢马蚤发完,脑筋却不期然想到刚才她那双迷迷糊糊的眼睛睁开后倏地撑开,接着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的情景,不禁脸上浮起笑容:真是个有趣的师妹。
"我是想早点把你叫起来化下妆,要化得自然又与平日不同有些困难,所以最好时间能充裕点。"
"与平日不一样?为什么?"明若好奇地问道,"自然点不就行了?"
"你不是不希望别人把你认出来吗?"启枫耐心地说道,"我帮你想好了,就说你是四处流浪的乐师,只是临时和我们剧团合作排演新戏。演出结束后换上男孩子的衣服,我再帮你弄上点斑,这样别人就一点都不会怀疑了。"
听着启枫竟如此为自己着想,明若的心里不禁淌过一阵热流,毕竟自己初来乍到,却有人如此关心自己,不感动是不可能的。"谢谢你,启枫师傅。"明若认真地说道。
"不必。"口上虽这么说,但启枫的心里并没有说的那么平静。眼前的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唯唯诺诺的女子差得太多,让自己……很不习惯。
垂着眼,看着养眼的帅哥为自己上妆,那神情,好似在雕琢一件精致的作品。明若的心神不禁恍惚起来……糟了,自己怎么又犯起花痴来了?明若啊明若,别那么没出息。
还是说点什么转移下话题吧:"启枫师傅……你以前帮别人上过妆吗?"
"没有。"拭了点盒中的胭脂,轻轻地往那粉嫩的脸蛋上抹了抹,"戏班的人一般都会自己打理的。"
"哦。"心思又转了一圈,"我们这次工作完出去玩一天好吗?"
"呃?"白衣男子皱了皱眉,显然没有跟上明若的跳跃性思维,"玩?"
"是啊!"说到玩,明若自然提起了兴致,"我还从来没到城里逛过呢,等戏演完了,你带我上街到处走走好吗?或是到郊外去爬山,对,野餐也不错。"
"逛街?那一般是纨绔弟子才有的嗜好,贤妹一个姑娘家……不好吧?"
"纨绔子弟?!"明若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姑娘家又怎么了?我闲着没事一直都这么打发时间的,师傅若是空着的时候会做些什么呢?"
"练嗓子,或是劈劈腿、走台步。"
"难道就不出去走走?"明若瞪大了眼睛。
"上香倒是有的。"
"妈妈呀。"明若的肩膀垂了下来,"我要是你早闷死啦。"
"过惯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启枫专注地勾勒着明若的眉,最后一笔,"好了,到镜子边看看吧。"
咣当!铜镜一路自由落体。
明若怔怔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转过头看着启枫:"这……这个人是谁?"
"这是衣服,快换了吧。"启枫满意地笑了笑,"回头我教你上妆的功夫,总得自己动手的。"
"等等!"明若未雨绸缪地叫住了正要离去的人。
"还有什么事?"
"这衣服……"明若献媚地冲着启枫笑了笑,举起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条,"是怎么穿的?"
结果两个人都很尴尬。
明若是闭着眼睛任启枫为自己绑这个弄那个,一边强烈地提醒着自己--工作,工作!模特和化妆师都是这么过来的!
而启枫则是同样尴尬地给这个贤妹绑衬里,系腰带……
"好了。"这回是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明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细眉黛眼,玲珑小巧的鼻子下是娇艳欲滴的樱桃小嘴,水蛇腰,削肩膀……俨然一个画中的古代仕女……真美……
"启枫,你会不会动心?"明若有些兴奋过头地回头对着白衣男子打趣道。
不知为何,那人却倏地冷了下来,生硬地说道:"我也得去准备了,待会儿见。"
"师傅!"沉浸在兴奋中的明若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何异样。
"什么事?"白衣男子停了下来,却并没有回头。
"演出完你带我去逛街好吗?"
"到时再说吧。"话音未落,人却已经不见了身影。
不久,王府便派来了迎接的轿子。
"这里的福利待遇还不错,竟然有专车接送。"明若看着那五彩轿子,低声叹道:自己从出生到现在还没坐过呢。
"明玉是天下排名第二的名角,自然是别样的身份。"莫爷瞥了一眼在那里自顾自兴奋的明若,"记住,我以后便唤你月儿。"
"知道啦。"明若应声道,没想到启枫师傅竟然那么厉害,"那……天下第一的名角是谁呢?"不会是被凤儿推下楼的那位吧?
"凤仪殿的主人,凤莜凤贵人。"开口的却是启枫。
"凤莜……女的?"
"不,在你之前,所有的名角都是男子。"启枫眨了眨眼,"但我相信,过了今天,谱中一定会有明月姑娘的一席之地。"
"你别开我玩笑了。"听到启枫的调侃,明若的脸刷地红了。
"好了,上轿吧。"莫爷打断了两人的闲聊。
直到上了轿子,明若才想到:男妃?!难道这里的皇帝也像当初的汉哀帝……喜娈童?
轿子并没有明若想象中的舒服,十分的颠簸--这大概和抬轿只有两人有很大的关系。若是传说中的八抬大轿,恐怕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吧?
明若还没有来得及经历人生中第一次晕轿,轿子就到达了王府。微微掀开轿前的帘子,"诚王府"三个大字高高挂在门楣上,下面便是气派十足的大门,足足有两层楼那么高。
从那里过去,一定是一件十分有面子的事吧?明若美滋滋地想。
然而,那扇气派的大门并没有像明若料想的那样慢慢向她敞开,倒是旁边那扇明显小了一半的小门开了一个小缝。
"进去吧。"启枫向她使了一个眼色。
就从那扇小门?明若心里有万分的不愿意,但是最终还是跟着启枫和莫爷走了进去。后面的马车中跟的是莫爷昨天临时找来的一些伴奏和跑场的小角。
"走场的人和娶的妾一样,不能走正门的。"启枫看出了明若的不快,解释道。
"我知道。"明若低着头。的确,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和平而平等的年代,自己也不能和以前一样任性了。柯毕,我会改变给你看的,我会做个独立而自强的明若,而不是你眼中那个一直需要人围着打转的任性女孩。明若暗自咬牙道。
一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座安临的诚王府,却已远远超出苏州拙政园的气势了。明若暗自兴叹:以前去那些江南园林参观的时候,一直抱怨那么大一个园子,居然只给一家子住,太浪费!但现在到了这里,却感觉如此自然:周围忙碌的仆人,加上瑶池碧波,这在现代只供人参观的园子活了,不像自己参观的那样死气沉沉,而是真真正正地活了过来。
果然,任何东西都是有它的主人的,这样才有了灵气。明若暗道。
"看到池中搭的那个莲花台了吗?"启枫指了指碧波池正中木质的莲花状戏台,"那就是我们表演的地方。"
"那伴奏的人坐在哪里?"不会吧?那还要划船才能过去了。
"坐在船上。"
"那看的人呢?"
"看到河边的那个亭子了吗?"启枫指了指荷花池旁那个六角凉亭,"今天的客人可都是达官显贵,注意着点。"
"只演一出的话……的确是够风雅了。"明若在心里佩服着古人--真是罗曼蒂克啊。就是那些爱玩的现代新新人类也未必能有如此的创意,"为了一出戏搭一个台子!"
"今天安排的戏目很多,我们只是其中之一。"莫爷低声说,"你们小心着点,可别出什么岔子。"
"可惜不能看到王爷长什么样。"明若撇撇嘴。
"哦?"戏台上应该能看到啊,启枫有些讶异。
"我演戏的时候向来目不斜视的,否则肯定分心。"明若直言,"我可不敢在这里捅娄子啊。而且演完戏,照莫爷的意思我还是尽快溜为妙,免得遇上什么……嘿嘿,对吧,师傅?"
"你知道就好。"启枫低叹,现在你还没闯出名气,万事小心为妙。
明若他们是乘着船去的,当然,凉亭还是空空的--这就是古代和现代最大的区别。以前一说到大剧院去看戏,哪个不是提早去的?只有观众等开场,可没听说过演员等观众的!可古代就不同了,硬是你唱戏的要等主子到了才能开演。
低头跪在湖中央吹着冷风的明若气呼呼地想:可别等得她感冒了,唱不了可怪不得她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