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话分两头。 只说武大郎自从武松说了去,整整的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
武大忍气吞声,由他自骂,心里只依着兄弟的言语,真个每日只做一半炊饼
出去卖,未晚便归,一脚歇了担儿,便去除了帘子,关上大门,却来家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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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
那妇人看了这般,心内焦躁,指着武大脸上骂道:“混沌浊物,我倒不
曾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着丧门关了,也须吃别人道我家怎地禁鬼!听你那
兄弟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武大道:“由他们笑话我家禁鬼。我的兄弟说
的是好话,省了多少是非。”那妇人道:“呸!浊物!你是个男子汉,自不做
主,却听别人调遣!”武大摇手道:“由他。我的兄弟是金子言语!”自武松
去了十数日,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归到家里便关了门。那妇人也和他闹
了几场;向後弄惯了,不以为事。自此,这妇人约莫到武大归时先自去收了
帘儿,关上大门。武大见了,自心里也喜,寻思道:“恁地时却好!……”
又过了三二日,冬已将残,天色回阳微暖。当日武大将次归来。那妇人惯了,
自先向门前来叉那帘子。也是合当有事,却好一个人从帘子边走过。自古道:
“没巧不成话。”这妇人正手里拿叉竿不牢,失手滑将倒去,不端不正,却
好打在那人头巾上。那人立住了脚,意思要发作;回过脸来看时,却是一个
妖娆的妇人,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坐笑吟吟的
脸儿。这妇人见不相怪,便叉手深深地道个万福,说道:“奴家一时失手。
官人疼了?”那人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
事。娘子闪了手?”却被这间壁的王婆正在茶局子里水帘底下看见了,笑道:
“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边过?打得正好!”那人笑道:“这是小人不是。
冲撞娘子,休怪。”那妇人也笑道:“官人恕奴些个。”那人又笑着,大大地
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也回了七八遍头,
自摇摇摆摆,踏着八字脚去了。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入去,掩上大门,等
武大归来。
你道那人姓甚名谁?那里居住?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就
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
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放刁把滥,说事过钱,排陷官吏。因此,满县人都
饶让他些个。那人覆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排行第一,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
——近来发迹有钱,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去里边水帘下坐了。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西门庆也笑道:“乾娘,你且
来,我问你: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老小?”王婆道:“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
五道将军的女儿!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和你说正话,休要取笑。”王
婆道:“大官人怎麽不认得,他老公便是每日在县前卖熟食的。……”西门
庆道:“莫非是卖枣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摇手道:“不是;若是他的,正是
一对儿。大官人再猜。”西门庆道:“可是银担子李二哥的老婆?”王婆摇头
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倒是一双。”西门庆道:“倒敢是花胳膊陆小乙
的妻子?”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的时,也又是好一对儿!大官人再
猜一猜。”西门庆道:“乾娘,我其实猜不着。”王婆哈哈笑道:“好教大官人
得知了笑一声。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西门庆跌脚笑道:“莫
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王婆道:“正是他。”西门庆听了,叫
起苦来,说道:“好块羊肉,怎地落在狗口里!”王婆道:“便是这般苦事!
自古道:‘骏马却驮痴汉走,巧妇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生要是这般配合!”
西门庆道:“王乾娘,我少你多少茶钱?”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时却
算。”西门庆又道:“你儿子跟谁出去?”王婆道:“说不得。跟一个客人淮
上去,至今不归,又不知死活。”西门庆道:“却不叫他跟我?”王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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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得大官人抬举他,十分之好。”西门庆道:“等他归来,却再计较。”再
说了几句闲话,相谢起身去了。
约莫未及半个时辰,又踅将来王婆店门口帘边坐地,朝着武大门前半
歇。王婆出来道:“大官人,吃个‘梅汤’?”西门庆道:“最好,多加些酸。”
王婆做了一个梅汤,双手递与西门庆。西门庆慢慢地吃了,盏托放在桌上。
西门庆道:“王乾娘,你这梅汤做得好,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
做了一世媒,那讨一个在屋里。”西门庆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
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听的大官人问这‘媒’做得好,老身只道说做
媒。”西门庆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
重重谢你。”王婆道:“大官人,你宅上大娘子得知时,婆子这脸怎吃得耳刮
子?”西门庆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极是容得人。见今也讨几个身边人在
家里,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与我主张一个,便来说不妨。
——就是‘回头人’也好,只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个倒好,只
怕大官人不要。”西门庆道:“若好时,你与我说成了,我自谢你。”王婆道:
“生得十二分人物,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
真个几岁?”王婆道:“那娘子戊寅生,属虎的,新年恰好九十三岁。”西门
庆笑道:“你看这风婆子!只要扯着风脸取笑!”西门庆笑了起身去。
看看天色黑了,王婆却才点上灯来,正要关门,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
迳去帘底下那座头上坐了,朝着武大门前只顾望。王婆道:“大官人,吃个
‘和合汤’如何?”西门庆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点一盏和合汤,
递与西门庆吃。坐个一歇,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明日一发还钱。”王婆
道:“不妨。伏惟安置,来日早请过访。”西门庆又笑了去。当晚无事。
次日,清早,王婆却才开门,把眼看门外时,只见这西门庆又在门前
两头来往踅。王婆见了道:“这个刷子踅得紧!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
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
王婆开了门,正在茶局子里生炭,整理茶锅。西门庆一迳奔入茶房里,来水
帘底下,望着武大门前帘子里坐了看。王婆只做不看见,只顾在茶局里煽风
炉子,不出来问茶。西门庆叫道:“乾娘,点两盏茶来。”王婆笑道:“大官
人,来了?连日少见。且请坐。”便浓浓的点两盏姜茶,将来放在桌上。西
门庆道:“乾娘,相陪我吃个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
西门庆也笑了一回,问道:“乾娘,间壁卖甚麽!”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
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西门庆笑道:“你看!这婆子只是风!”王婆笑道:“我
不风,他家自有亲老公!”西门庆道:“乾娘,和你说正经话:说他家如法做
得好炊饼,我要问他做三五十个,不知出去在家?”王婆道:“若要买炊饼,
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得上门上户?”西门庆道:“乾娘说的是。”吃了
茶,坐了一回,起身道:“乾娘,记了帐目。”王婆道:“不妨事。老娘牢牢
写在帐上。”西门庆笑了去。
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睃见西门庆又在门前踅过东去又看一看;
走过西来又睃一睃;走了七八遍;迳踅入茶房里来。王婆道:“大官人稀行!
好几时不见面!”西门庆笑将起来,去身边摸出一两来银子递与王婆,说道:
“乾娘,权收了做茶钱。”婆子笑道:“何消得许多?”西门庆道:“只顾放
着。”婆子暗暗地欢喜,道:“来了!这刷子当败!”且把银两来藏了,便道:
“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西门庆道:“乾娘如
何便猜得着?”婆子道:“有甚麽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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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跷蹊作怪的事都猜得着。”西门庆道:“我有一件心上
的事,乾娘猜得着时,与你五两银子。”王婆笑道:“老娘也不消三智五猜,
只一智便猜个十分。大官人,你把耳朵来。……你这两日脚步紧,赶趁得频,
一定是记挂着隔壁那个人。——我猜得如何?”西门庆笑将起来道:“乾娘,
你端的智赛隋何,机强陆贾!不瞒乾娘说:我不知怎地吃他那日叉帘子时,
见了这一面,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
会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的笑将起来道:“老身不瞒大官人说。我家卖茶,
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下雪的那一日,卖了一个泡茶,直到如今
不发市。专一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道:“怎地叫做‘杂趁’?”王
婆笑道:“老身为头是做媒;又会做牙婆;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
风情,也会做‘马泊六’。”西门庆道:“乾娘,端的与我说得成时,便送十
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捱光的,两个字
最难,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
第一件,潘安的貌;第二件,驴儿大的行货;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
第四件,小就要棉里针忍耐;第五件,要闲工夫:——这五件,唤作‘潘、
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西门庆道:“实不瞒你说,这
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面儿虽比不得潘安,也充得过;第二,我小时
也曾养得好大龟;第三,我家里也颇有贯百钱财,虽不及邓通,也得过;第
四,我最耐得,他便打我四百顿,休想我回他一下;第五,我最有闲工夫,
不然,如何来的恁频?乾娘,你只作成我!完备了时,我自重重的谢你。”
王婆道:“大官人,虽然你说五件事都全,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也多是
扎的不得。”西门庆说:“你且道甚麽一件事打搅?”王婆道:“大官人,休
怪老身直言:但凡捱光最难,十分光时,使钱到九分九厘,也有难成就处。
我知你从来悭吝,不肯胡乱便使钱,只这一件打搅。”西门庆道:“这个极容
易医治,我只听你的言语便了。”王婆道:“若是大官人肯使钱时,老身有一
条计,便教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只不知官人肯依我麽?”西门庆道:“不
拣怎地,我都依你。乾娘有甚妙计?”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过
半年三个月却来商量。”西门庆便跪下道:“乾娘!休要撒科,你作成我则个!”
王婆笑道:“大官人却又慌了;老身那条计是个上着,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
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十捉九着!大官人,我今日对你说:这个人原是清
河县大户人家讨来的养女,却做得一手好针线。大官人,你便买一匹白绫,
一匹蓝绣,一匹白绢,再用十两好绵,都把来与老身。我却走过去,问他讨
个茶吃,却与这雌儿说道:‘有个施主官人与我一套送终衣料,特来借历头。
央及娘子与老身拣个好日,去请个裁缝来做。’他若见我这般说,不睬我时,
此事便休了。他若说,‘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缝时,这便有一分光了。我
便请他家来做。他若说,‘将来我家里做,’不肯过来,此事便休了。他若欢
天喜地地说,‘我来做,就替你裁。’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来我这里做时,
却要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第一日,你也不要来。第二日,他若说不便当时,
定要将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过我家做时,这光便有三分了。这
一日,你也不要来。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齐齐打扮了来,咳嗽为号。
你便在门前说道:‘怎地连日不见王乾娘?’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来。若
是他见你来,便起身跑了归去,难道我拖住他?此事便休了。 他若见你入来,
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时,便对雌儿说道:‘这个便是与我衣料
的施主官人,亏杀他!’我夸大官人许多好处,你便卖弄他的针线。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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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来兜揽答应,此事便休了。他若口里答应说话时,这光便有五分了。我却
说道:‘难得这个娘子与我作成出手做。亏杀你两个施主:一个出钱的,一
个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难得这个娘子在这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
老身与娘子浇手。’你便取出银子来央我买。若是他抽身便走时,不成扯住
他?此事便休了。
他若是不动身时,这光便有六分了。我却拿了银子,临出门,对他道:
‘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他若也起身走了家去时,我也难道阻挡他?
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走动时,此事又好了,这光便有七分了。等我买
得东西来,摆在桌上时,我便道:‘娘子且收拾生活,吃一杯儿,难得这位
官人坏钞。’他若不肯和你同桌吃时,走了回去,此事便休了。
若是他只口里说要去,却不动身,这事又好了。这光便有八分了。待
他吃的酒浓时,正说得入港,我便推道没了酒,再叫你买,你便又央我去买。
我只做去买酒,把门拽上,关你和他两个在里面。他若焦躁,跑了归去,此
事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门,不焦躁时,这光便有九分了。——只欠一分光
了便完就。这一分倒难。大官人,你在房里,着几句甜净的话说将入去;你
却不可躁暴;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那时我不管你。先假做把袖子在桌
上拂落一双箸去,你只做去地下拾箸,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他若闹将起来,
我自来搭救,此事也便休了,再也难得成。若是他不做声时,这是十分光了。
这时节,十分事都成了!——这条计策如何?”西门庆听罢大笑道:“虽然
上不得凌烟阁,端的好计!”王婆道:“不要忘了许我的十两银子!”西门庆
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这条计几时可行?”王婆道:“只
在今晚便有回报。我如今趁武大未归,走过去细细地说诱他。你却便使人将
绫绣绢匹并绵子来。”西门庆道:“得乾娘完成得这件事,如何敢失信。”作
别了王婆便去市上绣绢铺里买了绫绣绢缎并十两清水好绵;家里叫个伴当,
取包袱包了,带了五两碎银,迳送入茶坊里。
王婆接了这物,分付伴当回去,自踅来开了後门,走过武大家里来。
那妇人接着,请去楼上坐地。那王婆道:“娘子,怎地不过贫家吃茶?”那
妇人道:“便是这几日身体不快,懒走去的。”王婆道:“娘子家里有历日麽?
借与老身看一看,要选个裁衣日。”那妇人道:“乾娘裁甚麽衣裳?”王婆道:
“便是老身十病九痛,怕有些山高水低,预先要制办些送终衣服。难得近处
一个财主见老身这般说,布施与我一套衣料,——绫绣绢段——又与若干好
绵。放在家里一年有馀,不能够做;今年觉道身体好生不济,又撞着如今闰
月,趁这两日要做;又被那裁缝勒□【音“肯(去)”,字形左“提手”右“肯”,
压迫之意】,只推生活忙,不肯来做;老身说不得这等苦!”那妇人听了,笑
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乾娘意;若不嫌时,奴出手与乾娘做,如何?”那
婆子听了,堆下笑来,说道:“若得娘子贵手做时,老身便死来也得好处去。
久闻娘子好手针线,只是不敢相央。”那妇人道:“这个何妨。许了乾娘,务
要与乾娘做了。将历头叫人拣个黄道好日,便与你动手。”王婆道:“若得娘
子肯与老身做时,娘子是一点福星,何用选日?老身也前日央人看来,说道
明日是个黄道好日;老身只道裁衣不用黄道日,了不记他。”那妇人道:“归
寿衣正要黄道日好,何用别选日。”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时,大胆
只是明日,起动娘子到寒家则个。”那妇人道:“乾娘,不必,将过来做不得?”
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则个;又怕家里没人看门前。”那妇人
道:“既是乾娘恁地说时,我明日饭後便来。”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去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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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回复了西门庆的话,约定後日准来。当夜无话。次日,清早,王婆收拾房
里乾净了,买了些线索,安排了些茶水,在家里等候。
且说武大吃了早饭,打当了担儿,自出去卖炊饼。那妇人把帘儿挂了,
从後门走过王婆家里来。那婆子欢喜无限,接入房里坐下,便浓浓地点道茶,
撒上些出日松子胡桃肉,递与这妇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净,便将出那绫绣绢
段来。妇人将尺量了长短,裁得完备,便缝起来。
婆子看了,口里不住声价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
眼里真个不曾见过这般好针线!”那妇人缝到日中,王婆便安排些酒食请他,
下了一斤面与那妇人吃了;再缝了一歇,将次晚来,便收拾起生活,自归去,
恰好武大归来,挑着空担儿进门。那妇人拽开门,下了帘子。
武大入屋里来,看见老婆面色微红,便问道:“你那里吃酒来?”那妇
人应道:“便是间壁王乾娘央我做送终的衣裳,日中安排些点心请我。”武大
道:“啊呀!不要吃他的。我们也有央及他处。他便央你做得件把衣裳,你
便自归来吃些点心,不直得搅恼他。你明日倘或再去做时,带了些钱在身边,
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尝言道:‘远亲不如近邻。’休要失了人情。他若是不
肯要你还礼时,你便只是拿了家来做去还他。”那妇人听了,当晚无话。
且说王婆设计已定,赚潘金莲来家。次日饭後,武大自出去了,王婆
便踅过来相请。去到他房里,取出生活,一面缝将起来。王婆自一边点茶来
吃了,不在话下。
看看日中,那妇人取出一贯钱付与王婆,说道:“乾娘,奴和你买杯酒
吃。”王婆道:“啊呀!那里有这个道理?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如何
颠倒教娘子坏钱?”那妇人道:“却是拙夫分付奴来!若还乾娘见外时,只
是将了家去做还乾娘。”那婆子听了,连声道:“大郎直恁地晓事。既然娘子
这般说时,老身权且收下。”这婆子生怕打脱了这事,自又添钱去买些好酒
好食,希奇果子来,殷勤相待。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人,由你十八分精细,被小人意儿过,纵十个,
九个着了道儿!
再说王婆安排了点心,请那妇人吃了酒食,再缝了一歇,看看晚来,
千恩万谢去归了。
话休絮繁。第三日早饭後,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便走过後门来,叫
道:“娘子,老身大胆……”那妇人从楼上下来道:“奴却待来也。”两个厮
见了,来到王婆房里坐下,取过生活来缝。那婆子随即点盏茶来,两个吃了。
那妇人看看缝到晌午前後,却说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裹了顶新头巾,
穿了一套整整齐齐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迳投这紫石街来;到得茶房门
首便咳嗽道:“王乾娘,连日如何不见?”那婆子瞧科,便应道:“兀!谁叫
老娘!”西门庆道:“是我。”那婆子赶出来看了,笑道:“我只道是谁,却原
来是施主大官人。你来得正好,且请你入去看一看。”把西门庆袖子一拖拖
进房里,对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那衣料的官人。”西
门庆见了那妇人,便唱个喏。那妇人慌忙放下生活,还了万福。王婆却指着
这妇人对西门庆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放了一年,不曾做得。如今又
亏杀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又密又好,其
实难得!大官人,你且看一看。”西门庆把起来看了,喝采,口里说道:“这
位娘子怎地传得这手好生活!神仙一般的手段!”那妇人笑道:“官人休笑
话。”西门庆问王婆道:“乾娘,不敢问,这位是谁家宅上娘子?”王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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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官人,你猜。”西门庆道:“小人如何猜得着。”王婆哈哈的笑道:“便是
间壁武大郎的娘子;前日叉竿打得不疼,大官人便忘了。”那妇人脸便红红
的道:“那日奴家偶然失手,官人休要记怀。”西门庆道:“说那里话。”王婆
便接口道:“这位大官人一生和气,从来不会记恨,极是好人。”西门庆道:
“前日小人不认得,原来却是武大郎的娘子。小人只认的大郎,一个养家经
纪人。且是在街上做买卖,大大小小不曾恶了一个人,又会赚钱,又且好性
格,真个难得这等人。”王婆道:“可知哩;娘子自从嫁得这个大郎,但是有
事,百依百随。”那妇人应道:“他是无用之人,官人休要笑话。”西门庆道:
“娘子差矣;古人道:‘柔软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似娘子的大郎
所为善良时,‘万丈水无涓滴漏。’”王婆打着猎鼓儿道:“说的是。”西门庆
奖了一回,便坐在妇人对面。王婆又道:“娘子,你认的这个官人麽?”那
妇人道:“奴不认的。”婆子道:“这个大官人是这本县一个财主,知县相公
也和他来往,叫做西门庆大官人,万万贯钱财,开着个生药铺在县前。家里
钱过北斗,米烂陈仓,赤的是金,白的是银;圆得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
牛头上角,亦有大象口中牙。……”那婆子只顾夸奖西门庆,口里假嘈。那
妇人就低了头缝针线。西门庆看得潘金莲十分情思,恨不就做一处。王婆便
去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这妇人;说道:“娘子相待大官
人则个。”吃罢茶,便觉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
西门庆心里瞧科,已知有五分了。王婆便道:“大官人不来时,老身也不敢
来宅上相请;一者缘法,二者来得恰好。尝言道:‘一客不烦二主。’大官人
便是出钱的,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不是老身路歧相烦,难得这位娘子在这
里,官人好做个主人,替老身与娘子浇手。”西门庆道:“小人也见不到,这
里有银子在此。”便取出来,和帕子递与王婆。那妇人便道:“不消生受得。”
口里说,又不动身。王婆将了银子要去,那妇人又不起身。婆子便出门,又
道:“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那妇人道:“乾娘,免了。”却亦是不动
身。也是姻缘,却都有意了;西门庆这厮一双眼只看着那妇人;这婆娘一双
眼也偷睃西门庆,见了这表人物,心中倒有五七分意了,又低着头自做生活。
不多时,王婆买了些见成的肥鹅熟肉,细巧果子归来,尽把盘子盛了,
果子菜蔬尽都装了,搬来房里桌子上。看着那妇人道:“乾娘自便相待大官
人,奴却不当。”依旧原不动身。那婆子道:“正是专与娘子浇手,如何却说
这话?”王婆将盘馔都摆在桌子上,三人坐定,把酒来斟。这西门庆拿起酒
盏来,说道:“娘子,满饮此杯。”那妇人笑道:“多感官人厚意。”王婆道:
“老身得知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西门庆拿起箸来道:“乾娘,替
我劝娘子请些个。”那婆子拣好的递将过来与那妇人吃。一连斟了三巡酒,
那婆子便去烫酒来。西门庆道:“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那妇人应道:“奴
家虚度二十三岁。”西门庆道:“小人痴长五岁。”那妇人道:“官人将天比
地。”王婆走进来道:“好个精细的娘子!不惟做得好针线,诸子百家皆通。”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
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西门庆道:“便是
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
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怎地家无主,屋到
竖!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那妇人问道:“官人,恁地时,
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西门庆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
百伶百俐,是件都替得小人;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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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那婆子道:“大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