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固一千人,连连串串,缚在後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 卢俊义望见,
心头火炽,鼻里烟生,提著朴刀,直赶将去。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
汉喝一声道:「那里去!」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插翅虎雷横。卢俊义见
了,高声骂道:「你这夥草贼!
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朱仝手捻长髯大笑道:「卢员外,你还恁地不
晓事件!我常听俺军师说:一盘星辰,只有飞来,没有飞去。事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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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坐把交椅。
」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
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
仗!」舍著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击鼓吹笛;
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著替天行道四字;转过来打一
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著宋江,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一行部从六七十
人,一齐声喏道:「员外,且喜无恙!
」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山上吴用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宋
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迎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请休见外。」
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宋江背後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
看著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说犹未了,飕
地一箭,正射落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吃了一惊,回身便走。山上鼓声
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东山边杀
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呐喊,从山西
边杀出来;吓得卢俊义走头没路。看看天又晚,脚又痛,肚又饥,正是慌不
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约莫黄昏时分,平烟如水,蛮雾沉山;月少星多,
不分丛莽。看看走到一处,不是尽头,须是地尽处。
抬头一望,但见满目芦花,浩浩大水。卢俊义立住脚,仰天长叹道:「是
我不听人言,今日果有此祸!」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著一
只小船出来。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
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著宿头。你
救我则个!」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余里向开路程;
更兼路杂,最是难认;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你拾得十贯钱与我,
我便把船载你过去。」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
你些银两!」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卢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约行三五里水
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
一个赤条条拿著一条木篙,後面的人横定篙,口里唱著山歌道:英雄不会读
书,只合梁山泊里居。准备窝弓收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卢俊义听得,吃弓一惊,不敢做声。又听得左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
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後面的摇著橹,有咿哑之声;前面的横定篙,口里也唱
山道歌:虽然我是泼皮身,杀贼原来不杀人。手拍胸前青豹子,眼船里玉麒
麟。卢俊义听了,只叫得苦。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将来,船头上立
著一个人,倒提铁钻木篙,口里亦唱著山砍道: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
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砍罢,三只船一齐唱喏:中间
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卢俊义
心内自想又不识水性,便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那渔人哈哈大笑,
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
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员外还不肯降,枉送了你性
命!」卢俊义大惊,喝一声:「不是你,便是我!」拿著朴刀,望卢俊义心窝
里搠将来。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棹牌,一个背抛筋斗,扑搠的翻下水去
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转,朴刀又搠将下去了。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
钻出来,叫一声:「我是浪里白条张顺!」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戈浪,把船只
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正是:铺排打凤捞龙计,坑陷惊天动地,毕竟
卢俊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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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放冷箭燕青救主劫法场石秀跳楼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扳翻小船,
到撞下水去。
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钻过对岸来。
只见岸上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接上岸来,团团团
住,解了腰刀,尽脱了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
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只见一人捧出一袱锦衣绣袄与卢俊
义穿了。只见八个小喽罗抬过一乘轿。推卢员外上轿便行。只见远远地早有
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著一簇人马,动著鼓乐,前来迎接;为头宋江,吴用,
公孙胜,後面都是众头领。只见一齐下马。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後
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卢俊义亦跪在地下道:「既被擒捉,只求早死!」宋
江道:「且请员外上轿。」众人一齐上马,动著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
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著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
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
万乞恕罪。」吴用向前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今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
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宋江便请卢俊义坐第一把交椅。
卢俊义大笑道:「卢某昔日在家,实无死法;卢某今日到此,并无生望。要
杀便杀,何得相戏!」宋江陪笑道:「岂敢相戏?实慕员外盛德,要从实难!」
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当时置酒备食管待。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默默
饮数杯,小喽罗请去後堂歇了。次日,宋江杀牛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
外来赴席;再三再四偎留在中间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
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
之面。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道:「咄!头领差矣!卢某一身无
罪,薄有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
胡乱饮此一杯;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吴
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只是众兄
弟难得员外到;既然不肯入夥,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回还宅。
」卢俊义道:「头领既留卢某不住,何不便放下山?实恐家中老小不知
这般消息。
」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
吴用便问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麽?」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宋
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钱,打发当值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
银十两。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
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若不死,可以回来。」李固道:「头领如此错爱,主人
多住两月,但不妨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起身说道:「员外宽
心少坐,小生发送字都管下山便来。」吴用一骑马,原先到金沙滩等候。
少刻,李固和两个当值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罗围
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
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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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壁下三十八个字,每一句头上出一个字。「芦花滩上有扁舟」,头上「芦」
字,「俊杰黄昏独自游」,头上「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头上「义」字;
「反时斩逆臣头」,头上「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今日
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姑放你们回
去,便可布告京城:主人决不回来!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
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话分两头。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
堂上,再入筵席,各自默默饮酒,至夜而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
卢俊义道:「感承众头领不杀;但卢某杀了倒好罢休,不杀便是度日如年;
今日告辞。」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来宋江体已备一小酌,对面论
心一会,望勿推却。」又过了一日。次日,宋江请;次日,吴用请;又次日,
公孙胜请。话休絮烦;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光阴荏苒,日
月如流,早过一月有余。卢俊义性发,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
争奈急急要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
见众领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偏我哥哥
饯行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李逵在内大叫道:「我受了多少气闷,
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容我饯行了去;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吴
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我劝员外鉴你众薄意,再住几时。」更不
觉又过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
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我们酒中藏著
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
老大不便!」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
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本无恶意。」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
住了几。前後却好三五十日。自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
个多月。但见金风淅淅,玉露冷冷,早是深秋时分。卢俊义一心要归,对宋
江诉说。宋江笑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行。」卢俊义大喜。次日,还
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一行对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
卢俊义笑道:「山寨之物,从何而来,卢某好受?若无盘缠,如何回去,卢
某好却?但得度到北京,其余也是无用。」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
别自回,不在话下。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
旬日,方到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
俊义离了村居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褴褛,
看著卢俊义,伏地便哭。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小乙,
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
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後,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
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是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
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一房私,尽行封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
亲戚相识:但有人安著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
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因为
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若主人果自山泊
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
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
脑後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
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回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
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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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莫不是你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明!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
燕青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员外衣服。 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
城来。奔到城内,迳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
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
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贾氏从屏风後哭将出来。
卢俊义说道:「娘子见了,且说燕青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
夫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辛苦风霜,待歇息定了却说。」卢俊义心中疑虑,
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拜了祠堂,吃了早膳,
那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只听得前门门喊声齐
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
棍,直打到留守司来。其时梁中书正在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
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
「你这厮是北京本处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
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
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卜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
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
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去!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
见放著你的妻子井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
招伏了罢。家中壁上见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
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
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难
除。早早招了,免致吃酒。」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
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仗子,你便招了。也只
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厅禀道:「这个顽皮赖骨,
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得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
义捆翻在地,不繇分说,打得皮开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
打熬不过,仰天叹道:「果然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
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後看的人都不
忍见。当日推入牢门,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著。那个两院押
牢节级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
为「铁臂」。旁边立著这个嫡亲兄弟小押狱,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
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
那人拄著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
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且带去了。蔡福起身,
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著饭罐,满面挂泪。蔡福
认得是浪子燕青。
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麽?」燕青跪在地下,眼泪如抛珠
撒豆,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的主人卢俊义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
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
方」说不了,气早咽在,爬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
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蔡福行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
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
到楼下看时,正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
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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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
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著「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
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
结果了他性命,日後提刑官下马,我吃不得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
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主管,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
」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
也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在这里,便都送与
节级,只要今夜完成此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
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
帘,跟将入来,叫一声:「蔡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标
致,且是打扮整齐:身穿鸦翅青圆领,腰系羊指玉闹妆;头带俊莪冠。足蹑
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著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礼:便问:「官人高姓?
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阁里分宾坐
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
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子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
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
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
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若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
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
打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
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
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得。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
一决。」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
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外面从人
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思
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一遍。蔡庆道:哥哥生平最
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
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
接了贿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
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完了。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
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此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
福,蔡庆两个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己定。次日,李固不见
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
已叫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李固
随既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狱节级的
勾当,难道教我下手?过一两日,教他自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
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极发落。张孔目将了
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
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同真犯。
只宜脊杖四十,剌配三千里。不知相公心下如何?」梁中书道:「孔目见得
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
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差
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
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剌配北京。梁中书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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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当下董超,
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
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李固得知,只得叫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
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著,请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
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雠家。今配去
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急待回来,也待三
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便
的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
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
」董超,薛霸两个相视。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
这李官人,有名一个好男子,我便也把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
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董超,薛霸
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
杖疮作痛,容在明日上路罢!」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晦气,撞
著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
何摆布!」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视则个!」董超骂道:「你
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
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
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两个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约
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当时小二哥引到後面房里,
安放了包里。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伏侍罪人?你
若要吃饭,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著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
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
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著,一齐灭了;甫能尽力一吹,
被灰眯了眼睛。董超又喃喃呐呐的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
不敢讨吃。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
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
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
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
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後声唤到四更,两
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收拾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
是燎浆泡,点地不得。当日秋两纷纷,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颠,薛霸起
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离了村店,约行了十
余里,到一座大林。
卢俊义道:「小人其实走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两个做公带
入林子里,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因
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
薛霸道:「莫要著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上麻索来,兜住卢俊义
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
去林子外立著;若有人来撞著;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
薛霸道:「你放心去看著外面。」说罢,起水火棍,看著卢员外道:「你休怪
我两个:你家主管教我们路上结果你。
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到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明
年今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薛霸两只手起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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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望著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只道完事
了,慌忙走入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在树下,水火棍撇
在一边。董超道:「却又作怪!莫不使得力猛,倒吃一交?」用手扶时,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