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汤裱褙引莫成过园内,但见园内聚石为山,凿池为湖,尽植天下奇花异草,放养人间珍禽异兽。 把个莫成都得呆了,咋舌道:“这是人间住的么?”
裱褙笑道:“敢怕真是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哩。”
莫成叹道:“我爷,修这景物,敢怕花的钱海了。要散与天下,伯是再没穷人哩!”
裱褙只笑不语,自是得意。因心下高兴,赏他脸面,带莫成来见世蕃。原来世蕃自恃父威,终年不临朝,只在女儿堆里鬼混,脂粉香中取笑。日日设宴,夜夜寻欢。近日因有徽王载纶自南方云游归来,私献春丸与严嵩结交。世蕃得之,喜不自胜,便是白日,尽与娇妾尝试,云雨寻欢。昏天黑日,竟不知日头起落。
二人到厅前,欲待禀报,忽被小厮拦阻道:“公子与众芳姬在厅内赏画,概不准入。”
汤裱褙道:“不知甚画,如此着重?便是连我也不肯么?”
小厮摇头笑道:“便是经历,也不肯让见。”
裱褙笑道:“妙,妙!我明白了!”
遂赏与莫成一锭银两,只自己将画儿收好,送莫成去了。
你道世蕃得何珍画,竟不肯使汤裱褙看上一眼,原来又是那真人载纶,托南方商人,为世蕃绘了二十七卷春图,正应了那二十七姬妾之数。图中所绘,皆自欢乐佛脱胎而来,尽为男女交媾淫乐之状。果是天下第一淫,人间无故手。
世蕃这般纵淫,天下难寻。因此恼伤了世贞,遂创作《金瓶梅》,内中对世蕃尽情嘲弄,千载留下臭名·也是世蕃自取其祸。此后话不提。
且说那汤裱褙等到严嵩退朝,才将那《清明上河图》给他奉上。那老贼见了此图,只笑得嘴角扯到耳后,眼睛眯成一条线,忘形笑道:“妙哉!妙哉!此图价值连城,实是罕世珍宝,同之相比,珠宝失色,金玉无辉。今日我得此图,天下富贵,可得半矣!”
是日遂置酒席,又将那画儿挂在厅壁,合家饮酒赏画,庆贺一夜。
过了几日,正值严嵩生辰,又在园中大堂上铺毡结彩,摆开大宴,邀请朝中文武官员,呼出府中女乐班及戏伶,又召来京中著名歌伎助兴,正是要大大庆贺一场。是夜大堂之内,宝烛辉煌,鼓乐喧天,热闹异常。果真是天上豪华神仙府,人间富贵第一家。
因严嵩位居一品,叼封上公,值他生辰,朝中官员个个送礼庆贺。其中多有溜须舔痔之辈,为讨他欢喜,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管,尽为他来贺喜庆寿,只把这个机会,看得似性命般重,又早为他搜寻尽天下珍玩异物来献。本是豪华盛宴,更添奇珍异彩。
待各官到堂前,严嵩至阶下迎接,相见礼毕。各自入席。上过头汤,戏子献演,真个热闹非凡。先由家人严年贺寿唱道:
天寿耆年,南极寿星高照。今朝寿堂排寿宴,寿堂深处风光好。寿堂前,珠围翠绕;寿宴开,喧寿乐,增寿考。俱愿年年当此日,一杯寿酒庆年高。
席上官员,俱上寿词。鄢憋卿乃义子,先唱《山它子》,又有中书罗龙文唱《大和佛》庆寿,又有唐顺之唱《红绣鞋》祝贺。
严嵩听众官一一相贺,满堂声喧,喜气洋洋,心下大喜。连饮数杯,乘酒兴哈哈笑道:“诸位大人才高八斗,词藻清雅。老夫承蒙深情厚意,自当和词酬谢,我便唱曲《庆东元》吧,只怕白老鸭嗓子,叫诸位见笑!”遂唱道·俺将真心儿待,又把这筵宴来设。扳今吊古,分什么枝叶,你在俺眼前,使不得你那之乎者也,诗云和子曰。
众官听罢,哈哈大笑,俱奉承道:“大人好个兴致,即兴之作,妙趣无穷。果是满腹经纶出口成章!高!高则高在之乎者也;妙,妙则妙在诗云子曰。信手拈来,天然成趣,实堪敬佩,我辈远弗如也!”
自有那阿谀之徒,因见人多喧闹,又轮不到自己出头露面唱曲祝寿,生怕主人不知道自己来讨好,枉自送来许多贺礼。倒讨不回半点人情,便捧起酒盅儿凑到世蕃眼前显白道:“相爷寿辰,公子怎么能无诗干坐了?若无诗词,当罚这杯酒!”
原来此时世蕃酒已多了,因沉溺女色,身子被淘空了,才几怀酒落肚,酒意便上来,头晕脸热,已自恍惚,如今见恍悠悠一个人来劝酒吟诗,推不得,便也恍悠悠立起,恍悠悠唱一曲《水仙子》道:
俺,俺,俺,俺只管把金樽,怎,怎,怎,怎说得不醉方休,开怀痛饮?早,早,早,早已是醉醺醺,强,强,强,强陪那众仙宾。苦,苦,苦,苦到夜来没精神;怕,怕;怕,怕那众芳卿,忒是缠人。想,想,想,想罗帷寂寂,怎消受忍?还,还,还,还将这猫尿,举杯销魂。喝,喝,喝,喝个六亲不认!
众人听罢,一齐拍掌称绝,哄笑成一片。笑嚷道:“此夜此情此景,便是神仙也忘形一醉。公子果然风流天下,不拘一格,助兴!助兴!”
严嵩见堂上热闹异常,心下甚是高兴,又因新得了那罕世珍画《清明上河图》更是得意洋洋。今见一个酒宴,闹得热火朝天,不亦乐平,愈发欢喜不尽。龙钟之年,竟也忘形,起身呼道:“今日良宵佳宴,岂能无宫商新调儿,前日我值宿朝房,陪皇上听御乐们唱了一套新曲,真个是清新婉丽,就叫一美人到我房中来,足足唱了百十来遍;第二夜时,又唱了百十来遍,我才学会,今日这般热闹,引得我曲兴也发作起来,便拼上个老鸭嗓儿,唱与你们听听!”
众人听罢,一齐欢呼奉承道:“我们一向不曾听相爷唱曲,今日正要一饱耳福,洗耳恭听!”
有人先奉上酒来,道:“先奉相爷一杯润喉。”
严嵩接过一饮而尽,哈哈笑道:“好个润喉,敢怕只润出个老猫调儿来!”
遂一手拉过身旁一个弄琵琶的歌伎道:“你们好生与我弹,我便唱了!”
遂命歌伎丝竹并进,按宫商调,自把那每夜学唱百十遍的《醉中天》《大蝴蝶》唱道:
弹破庄周梦,两翅骂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唬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扇到桥东。
严嵩嘶哑唱罢,自笑道:“见笑了!见笑了!”
众人齐声奉承,道:“唱得好!唱得好!果仙曲也!只是这蝴蝶儿忒个厉害,怎地竟把卖花人扇到桥东?只怕没跌入河里。”
众人笑罢,严篙对诸歌伎道:“唱完了,如今该是众位美人儿唱了!”
歌伎要唱时,早被世蕃蒙蒙懂懂抢前两步推开,道:“她们能唱得甚好曲。
我自有妙曲,便是神仙,也唱不得;即使皇上,也不曾听过。自是妙致得很。我若唱罢,管教笑得你们喷饭,一个不笑,罚我三怀,两个不笑,罚我六坏,众人都不笑,只用酒坛儿来罚便是!名儿也好听哩,唤作《姑娘腔》”遂唱道:
娘娘庙儿一丈八,姑娘烧香她思冤家。只为夜来无人伴,梦见蜜蜂儿花心爬;一爬爬得肚儿大,圆鼓鼓恰似大西瓜。瓜儿自是田沟长,摘时便听一卡嚓。野蔓结瓜斗来大,不知是瓜是娃娃。蹦地一个晤溜儿屁,醒来不见大西瓜。
众人听时,喝呛了酒,笑喷了莱,淋湿了袍儿,仰掉了帽儿,哄堂笑个不止。这原本庄稼地里浪腔儿,此时唱在将相人家,倒果有妙趣。只把那赫赫威势,傲慢骄狂气焰,笑没了影儿。
酒至半酣,因是庆贺寿辰好日子,又有得画之喜,严篙只教尽情欢乐。先唤女乐,点唱了《三十二腔》,又唱了一套“雪景融和”、后又搬演戏文。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先是拣了一段《刘智远自兔记》唱不到半截,听得不是个滋味儿,又换了《玉宵女两世姻缘玉环记》看看三更时分,戏文将完,严嵩有意卖弄,高声说道,“今日尽兴,须收得个好场,只去请压轴儿戏上来!”
严年会意,紧忙去书房请来《清明上河图》卷轴并严嵩诗稿,瞅瞅戏完,便焚上一炉好香恭候。
严嵩起身,净过手,便将那《清明上河图》亲自悬挂于壁上,微微笑道:
“前时酒宴,不过尽是儿戏,不足以助兴,戏文虽好,不足以动清,我这里还有无声的压轴好戏,管教诸位大人醒酒醒神。”
一语未落,蓦地阶下一片鼓乐嘹亮,灯火骤明。原来又早备下千盏灯火候用。热闹气氛,更盛前时,恰似盛宴此时才开。
众官纷纷聚拢到那《清明上河图》旁,团团围观。有知此画的,瞪大眼睛,惊讶不已,失声惊道:“此乃宋人之作,传世之珍,便是御苑禁宫,也求不得,如何相爷得手?也有那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者,听他一吆喝;愈发挤拢过来,尽伸长脖儿,屏住气儿,瞪得眼睛只怕掉落下来。懵懵懂懂,尽瞧那千古珍画的妙处,也便不懂装懂,只充作六个脚趾头,啧啧赞道:“好大,好大一幅画儿,端的厉害!”说时便摇头晃尾,尽兴指点,活似行家里手。
严嵩见伏,益发得意,尽兴树点,恰似讲学一般,益发夸得神乎其神,道:
“老夫与东楼,自好古玩、寄器、金石、书画,但有所闻,必重金以求。今家藏珍异无数,便是天下绝品,也有半数,虽不比御苑,自是敢称天下第一家也!然比之此画,万不及一。同置一室,则令珠宝失色,金玉无辉,实不为过。昔日无进第便闻此画,梦寐以求,只道终生不可得。今恰值寿辰,偶购此宝,一生夙愿可了,果是三生之幸也!休道老夫称狂,今得此画,便是那邓家铜山,郭家金穴,石崇聚宝之盆,吕纯阳祖师那个点石成金的手指头,也不肯与他换!今日与诸位大人同赏此画,并题小诗几首,乃八旬之翁,自述其情也!”
众人看他诗时,无非是思画之切,愁画之苦,得画之喜。众人看罢,交口称赞,个个奉承。看画的,则叹画工之巧,看诗的,则赞才情之高。尽道画为罕世之宝,诗乃传世之作,奉承得紧时,只不怕大风闪舌头。哄笑热闹之时,却有一人才看两眼,便淡淡一笑,似有讥讽之意,拨开人群,独自回到席上。孤身饮起酒来。恰似局外之人,一幅淡漠神情。
严嵩如何不见,观他神色,甚是惊愕,暗思忖道:“他乃当今名人,虽不比世贞那小儿名高才大,却也诗文俱佳,且是丹青高手。如今这般模样,敢怕是妒忌我得此画,或讥笑我诗文不成?”心里虽是恼恨,只仍堆下个笑脸,作无事人一般,近前问道:“唐大人为何饮此寡酒?”
唐顺之见严嵩相同,慌忙起身拱手谢道:“大人今邀下官至此,自是感激不尽,深情厚意,永不敢忘。既是承蒙错爱,不敢欺瞒大人,枉加奉承。”
严嵩听罢一惊,紧忙问道:“唐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我诗词,有甚不妥之处么?”
唐顺之道:“大人诗词,虽可称妙,然而那传世珍画,乃为赝本,实不足为道!”
只这一语,恰似兜头一瓢冷水,浇得严嵩心寒了,顿时大惊失色,浑身抖起来,急问道:“怎么,你道此画,却是假的?”
唐顺之自是酒多话多,淡淡一笑道:“此乃赝本,世人所造矣!”
严嵩顿时怒不可遏,失声吼道:“大胆狂徒,难道他敢诓我不成?”
只这一吼,把个乱哄哄厅堂,惊得死一般寂静下来。众官面面相觑,惊慌失措,不知生出甚事,使这喜庆之夜,搅起天大风波。””世蕃近前,气冲冲吼道:“好端端个酒宴,哪个这般无礼,使人扫兴?”
严嵩气冲牛斗,狂怒不止,连连吼道:“想我爵尊一品,为天子之股眩,权总百僚,为朝廷之耳目,庙堂宠任,朝野侧目,便是皇上,也决无戏言,于我有欺!那小小狂徒,如我刀下鸡犬,竟敢如此无礼,戏弄老夫,可气!可恼!”
说时怒发冲冠,浑身抖颤,两手便在空中抓。羞怒之状,恨不得4将欺他之人从空中抓来,撕个粉碎,一口吞下。
唐顺之见状,甚是惶惑,自悔失言,慌忙起身拱手劝道:“大人息怒,自是下官失言,见罪,见罪!”
严嵩一拂袍油,怒道:“干你甚事!你只讲此画如何便是假的?”
此时唐顺之只不愿说,又不敢不说,踌躇半晌,方小心讲道:“宋时张择端手本,历今有四百年。闻其真本,造化天功,细穷毫发,笔势惊人,舟车桥梁,楼屋城郭,都得笔墨章法巧妙,远非近代人能办。宋代之后,因后人所钟爱,自出现不少摹本。元有赵雍本。当今有……”
欲待细述,严嵩哪里听得耐烦,拂袖打断他话语,急道:“休得罗嗦,你只讲真本与赝本,究竟如何不同,怎知便是假的?”
唐顺之连连拱后称喏,道:“李东阳《怀麓堂集》卷九题《清明上河图》一诗,有这样两句:图成进入缉熙殿,御笔题签标画面,可见真本当有御笔题签,赝本绝无。此图据下官看,也原非是真,试观麻雀小脚而踏二瓦角,据此便知其真伪。”
严嵩听时,慌取画卷来看,众人好奇,俱围拢来,嘁嘁喳喳,来寻那麻雀脚爪。
世蕃本不耐烦,又见众人乱乱哄哄,不禁吼道:“便是假的,碍你娘蛋疼,狗抓耗子,偏你娘碍手碍脚!”
众官被他骂上一脸火来,个个一副窘相,再坐不得,纷纷起身告辞。
严篙与世蕾,也不去送。众官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自叹空送许多礼物,只换一肚子气来。
却说严嵩父子,细察那画儿,果如那唐顺之所说,真个是赝本无疑,愈发气恼。严嵩只道那王府有意嘲弄,一时气血上涌,踉跄行不得几步,跌坐在椅上。
家人见状,个个吓得魂儿都飞了,慌忙扶他去房中安歇。
世蕃仍是狂忽不止,只道心机用尽,才骗这画儿上手,又请朝中官员张扬庆贺,不想落个草草收场,那里忍得这口恶气,怒冲冲去寻汤裱褙生事。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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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独悍娘寻夫闹梦瞎公子逼画搜宅
话说那严世蕃心机用尽,才逼骗那画儿上手,又请朝中官员。张扬庆贺。不想那画儿竟是假的,哪里忍得这口恶气?自把唐顺之撇在厅内,怒气冲冲出门去寻事。
世蕃怒不可遏,径直来到汤裱褙下处。见屋里灯光亮着,也不呼唤,砰地一脚喘开门子,话至喉哽,尚未骂出,屋里倒自先骂起来,道:“狗杂种,婊子养的,不在炕上挺尸,又去哪里寻欢回来!”
世蕃原本有火,又被骂上一脸火气,火上加火,欲待发作,看那人时,反自笑出声来。原来屋里汤裱褙却不在,只一个悍婆娘和一丫环。那婆娘丑陋异常;道她怎的模样,有《江儿水》为证:
身长腹大背雷驮,鹊尾高髻金钗多,脂粉抹不尽石榴痕,唇翘牙黄嘴巴阔。
腰似水桶搂不过,偏,偏是醋心恁大,忒多,一夜不见汉子,刀枪棍棒干家伙!
这婆娘原本京中大财主家女儿,道是生得丑,却自小惯得极任性。两句话不投,便吵;三句话不合,便骂!年纪不大,倒嫁了七八个丈夫,不是骂走,便是打散。那第九个刚刚嫁着汤裱褙。他那时流落于京,贫穷难捱,只图婆娘家富有,便寻着这个母夜叉。乃至渐渐发迹,到严府门下用事,又得经历之职,官儿有了,全银又不少,只是婆娘不受用,便暗里做个愉嘴猫儿,瞒了婆娘,每日在院中嫖娼妓,偷妇人。把个丑婆浪气得肚子多大。今日不见他回家,径直寻到严府他下处来。人常道:“世间三件休轻惹,黄蜂老虎狠家婆。”想是如此。
那世蕃惯是花柳中人,娇妻美妾成群,不曾见过这般丑陋女人,也是少见多怪,由不得笑出声来;那婆娘看世蕃时,短颈肥躯,瞎一只眼,却是蟒袍玉带,官儿不小。心里暗道:“这般乌龟样儿,敢怕是猪八戒的侄儿,狗熊的孙儿,如何也做这等大官!”心下好奇,好自一笑。进屋之时,两个怒火顶门儿,恰似雷公电母,一触即发,不料被这一笑,竟缓解下来。
世蕃笑道:“你可是寻你的汉子,夜里便守不得,竟送上门来?”
婆娘道:“只你府里事多,夜夜不放他回去,倒叫老娘不放心!”
世蕃道:“这却怪了,他向是夜里不在府内,每日回去的,却怎地怪我留他。
只伯你管他不住,学个偷嘴的狗儿,哪个晓得?”
婆娘不听则已,听时便怒道:“果是天杀的贼坯,自家空闲着,不去受用,只管寻那野贱货开心!”
世蕃笑她道:“这自怪你没用场,使他快活不得。”
婆娘被道中心病,咬牙骂道:“当初他叫花子模祥,只看老娘家富有,那时老娘也俊了,象西施一般。如今他金银多了,老娘便丑了。怎道我管他不住,只个天杀的没良心,夜间灯儿熄时,知甚丑俊,敢怕不是一般滋味?若论本事,那娇滴滴刮阵风儿便倒的野女子,老娘一个便抵得她三个!”
丫环自是听得脸红,掉转身儿,只墙壁上看画。
那世蕃有心调戏她,嘻嘻笑道:“即是这等本事,只可惜裱褙无福受用。他既无心于你,你何不偷几个汉子,也自寻快活,敢怕为他守身立个贞节牌坊?”
那婆娘嘻嘻笑道:“你道老娘怕他?只他野里偷嘴,我便吃不得野食?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世蕃逗道:“只我府中便人多,俱与你寻上几个,看你有何等本事?”
姿娘嘻嘻笑道:“官人体得取笑,只伯你家娘子听时,须饶你不过!”
世蕃笑道:“我自二十六美姜,个个花枝招展,却不似你这般醋心,便是唤几个与你作陪,哪个敢则声!”
婆娘笑道:“京中买不到牛肉,敢是被吹得死尽了!明儿个便驴肉也没吃得。”
世蕃道:“你休得嘴贫,真个惹爷爷火时,须放你不过!”
那婆娘见此光景,已是有心与他作弄,便冲丫环道:“那天杀的不知甚时回来,你且去家中望望,我只在这里等他;他若仍是不回,”说时便瞥世蕃一眼,递个话儿道:“我须放他不过!”
待丫环去时,那婆娘自闩紧门儿,叉着腰瞪着眼,望着世蕃道,“怎的,如今道我怕你!”
世蕃见她泼野,自觉有趣,不宽动了心火。原来平日尽在那娇媚女子圈里,个个温存,笑脸奉迎,娇嗔绵软,日子长时,也便索然无味。今见这婆娘剽悍粗野,甚是强壮,不独不低眉垂首,反恣意笑骂,暗自想道:“人言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岂不知日日吃鲜桃,也便觉不甜,虽是烂杏,也别一番滋味儿!”
这样想时,见她犹自瞪眼叉腰,色情挑衅,便也学她样儿,骂一声道:“好婊子,你道我怕你:”一拳擂得她跌倒在床,腾身将她捺住。风儿闪时,灯自熄了。
话说汤裱褙夜嫖妓院,清晨方回,也不顾得回家,径直入严府当差。到自已下处,听室内有酣声,其是惊异,暗道:“是何人到我房中下榻,这却奇了。绕至窗前,用舌尖舔破窗纸,单眼吊线看时,见自己婆娘,与人搂抱一团而眠。妇人仰面,看得其清,那男人将脸儿俯在她胸前,只辨不出是哪个。汤裱褙不看则已,这一看时,无名醋火烧将起来。此事却怪,自己丑妻,平时不甚值重,如件衫儿,褂儿,用时便穿,不用时丢在一侧,倒也不计较。如今见被别人偷了穿去,便心里容不得。于是怒火中烧,咚咚砸起那门来。半晌门开时,见严世蕃笑嘻嘻走了出来,又是一惊。怎想到自家主人,美妾成群,轮日消受,尚顾不及,却偷起自己丑婆娘来。
世蕃见汤裱褙发愣,兀自取笑耍弄他道:“裱褙夜来好梦,如何便把自家婆娘丢了!”
汤裱褙自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得,装出笑脸道:“公子怎肯如此早起,寻小人有何使唤?”
汤裱褙不说时,世蕃兀自忘了;这一说,蓦地想起画儿之事,扬手拍拍先扇他两个嘴巴,怒道:“敢是你心性奸滑,同王府串通,弄那假画儿诓我!”
脸上热时,心也懵了,呆愣片刻,汤裱褙捂着脸道:“奴,奴才不知,那画儿怎便是假的?”
世蕃冷冷笑道:“别个不知,或尚有可原。你向以装璜闻名,以鉴古著称,岂能不识真伪?定与王府串通无疑!如此小人,恩将仇报,敢于百官面前出我丑,留你何用,与我滚去!”
汤裱褙只道讨画有功,不想夜来酒宴,只不肯让他去,心下暗自愤愤不平,独饮几杯闷酒,便去烟花柳巷嫖妓消闷,夜来酒宴生事,哪里晓得。如今听世蕃说时,魂都唬飞了,战战兢兢说道:“公子息怒,便是唬杀奴才,怎敢有欺?奴才实,实是不知。”
世蕃怒气未息,正待发作,却早有那婆娘闻争吵之声赶出来,扶着门框冷冷笑道:“我道你是哪个,敢讨老娘便宜;原来你便是严家公子?他一个猴腮样儿,怎禁你打?若打时,只打老娘便是!端得是你们大家之人,偷人婆娘,又打人汉子,骑人脖儿拉屎,忒是欺人了,便是石人,也忍不得这气!”
世蕃见婆娘插嘴,不好计较得,道:“干你甚事,不教训他时,日后益发大胆,敢将我诓去卖了!”
婆娘道:“只这老大耳刮子,我在屋里便听得响!他便不争气时,自是我的汉子。这般地打,你不疼他,我还疼哩!你们当爷的,他有过错,教训两句也罢了,骂了,打了,又叫他滚!便是王母娘娘,玉皇大帝,过路神仙,屈死鬼魂,论权、论势、论狠、论恶,敢是不比你厉害?!也须放人条活路。似这般赶尽杀绝,也忒是狠毒,再不依时,休道老娘放刁,狗急跳墙,猫急窜房,兔儿急了,还咬人哩!”
世蕃见她嚼叨没完,又是刁钻撒泼性儿,气得哭笑不得,倒自软了下来,道:
“你这婆娘,吃人张嘴儿,敢是没完了?”
婆娘噗地笑出声来,道:“自家汉子,你不待见,我还疼哩!”转脸又对汤裱褙道:“爷爷饶你了,还不赔个不是!”
待汤裱褙施礼赔过不是,一场戏收了。世蕃走时,又转身喝道:“你不寻那画儿真本与我,我自饶你不过!”
汤裱褙自是晦气,回房内长吁短叹一阵,骂一番婆娘,又骂一番世蕃,摇头感慨道:“昔日在玉府之时,虽无严府这般富贵,那老爷、夫人、公子,个个宽容和气,尽将我作人看,不似这独眼龙这般刁横,无端吹毛求疵。如今在他父子面前,日日提心吊胆,放个屁也自小心,真个鼠儿见猫儿一般。可见做人,贫时只盼富贵,富时偏爽快不得,不能够两全。”
婆娘道:“莫道是你,便我在王府之时,夫人,丫环,持我恰似姐妹般亲热,但逢那年节,赏得那银两,也积攒下百两;纱罗缎儿,也自有两箱。如今你得个针鼻大官儿,便似狗儿一般,汪汪作个唬人奴才,也不准我入府来住,教老娘夜夜孤灯空房,冷冷清清,自是受折磨。你心里只有主子,撇下老娘不管;道我怎得替你立得贞节牌坊?便戴绿帽子,也是你自过的!”说到伤心之处,恁一个刁横婆娘,竟自泣不成声,落下泪来。她自叹心中愁苦,尽将憋了满肚的苦水,如今才倒出来。
汤法稽见她此状,只是叹息。也说不得什么。
妇人又边哭边道:“奴家自知心性不好,又是长得丑,寻那前几个男人,皆是因他嫌弃我相貌,整日价寻花问柳,奴气愤不过,多有争吵,打散骂散的。我自嫁你,向是不曾错待,多是忍让,只你到这严府,得了官身,金银又来的多,便又夜夜不回,只寻婊子诀活;我自忍耐不过,便才放起刁来。昨夜来寻你,遇那厮生事,也只图对你报复。自是瞎了眼,不想那厮竟是你家主子,夫妻两个又全落入这贼人手中!”
汤裱褙叹道:“说不得了。如今只是哪里寻那画儿与公子。”
婆娘道:“便没有时,他敢吃人不成?”
汤裱褙道:“怎地,你道他不敢吃人?他自是那阎罗殿里的二阎君,尽掌着人间的生死簿哩。莫道是你我之辈,便是朝中那夏言、张经、杨继盛等人,何等显赫,因伤恼了他父子,只在皇上耳朵里吹些风儿,便革职的革职,拿办的拿办,不知有多少人,作了刀下之鬼!”
婆娘惊道:“这般说,这里便是虎狼窝了,不定几时,拿你个过错,莫道官职,只怕是性命也保不得了。不如我们仍回王府,只过得个安生日子!”
汤裱褙慌忙低声拦道:“只莫乱说,若被他听到,端的又生祸。他自那杨继盛死,便与王府结了不解之仇,平时里提起时,便恨得心里出血。如今王抒又因边兵失势,那王府是万万去不得的!”
夫妻俩又说半晌,汤裱褙只怕交不了帐,又去王府寻画。将近门前,只是无颜进见,怕说不得什么,先自怵了,打个晃身便回,一连数日,皆是如此。世蕃问起,便道王世贞未回,将话语诓瞒过去。正是:
箭在弦上弓难开,身骑虎背下亦难。
话分两头,单说世贞从苏州返京,调职任青州兵备副使。偶患小恙,整日里神思不安,身心恍惚。夜夜人梦,又时时梦见那隐娘与柔玉篷头而来,或喜、或哭,尽将那往事,在梦中搬演。梦里惊醒,再睡不得。长夜寒灯,泪湿枕角,追怀往事,心下侧然,哀叹之声,与暮鸦咿哑之音相应。世贞思情良苦,为隐娘并柔玉各作无题一律:。
其一云:
初识娇容忆上元,风流自笑百花前。奈何芳心难为久,一夕风雨苦调残。
沦落身为天涯客,红颜薄福实堪怜。但有愁填埋恨海,更无石可补情天。
其二云:
天生傲骨欠温存,误尔良辰酒一樽。青衣儒冠别家去,雾鬓凤鬟一段魂。
穷途怕理相思曲,惊泪只弹丹青恨。鸳镜分飞知何觅,梦醒空望远山新。
这日世贞正在书房读书,家人莫成,匆匆赶来,气喘吁吁,模样甚是慌张,进门道:“公子,却是不好了。”
世贞道:“何事如此惊慌?”
莫成喘息片刻,方定下心来道:“方才汪爷汪侍郎使家人转信来,道是他前日去那严府赴宴时,严嵩老贼识破咱献与他那《清明上河图》是假本,恼羞成怒,道是讥讽戏弄他。汪爷只讲恐他无端生祸,望公子早做防范!”
世贞道:“老贼原不甚识画,他如何便知有假,敢是汤按稽献媚?”
莫成道:“汪爷讲,是那唐顺之识破。前时老爷降俸,便是他去那蓟镇巡兵生得事端!”
世贞道:“知道了,退下吧!”
莫成只不放心,道:“那老贼忒是狠毒,公子须多多防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