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这两个孩儿是什么人?”
“哀家宫中寂寞,收养作伴的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太后装得毫不经意地说。
秦王政看看赵高,意思是问有什么办法。
“启禀太后和大王,〃赵高躬身说:“按照秦律,宫中不准收留非王室血统子女,如要认养,需得宗正召开宗室会议决定。”
“这两个孩儿,大的哀家已养了四年,你说应该怎么办?”太后赌平地说。
“回禀太后,按律应带出宫,交宗正代管。〃赵高一本正经怪声怪平地回答。
“王翦,赵高,〃秦王政下令说:“将两孩儿带走交宗正处理!”
“是!〃两人同声回答,上前来抱孩子。
本已惊惶害怕的两个幼儿,此时放声大哭,紧紧抱着太后母亲大叫:
“娘,坏人要抓我们!娘!”
王翦手快,赵高也不慢,几个拉扯以后,就已将孩子抢到手,太后护犊心切,站了起来,厉声叫道:
“嬴政,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为娘所生,你想怎么样?孩子还我!”
秦王政干脆转过身去不理,只低喝了一声:
“走!”
“湘儿,绣儿,快上来抢孩子!〃太后此时为了抢赵高手上的幼子,已拉扯得鬓发零乱,衣衫不整。
湘儿绣儿站在原地,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做。
太后又惊又怒,这时她已完全忘了太后的身份,她只是母亲,就像一头不顾一切保护幼兽的母虎,她连哭带喊地说:
“孩子无辜,还我孩子!嬴政,他们是你的兄弟!”
她这几句话等于承认两个孩子是嫪毐的。
“赵高,这该怎么办?〃秦王政左右为难,有点徬徨失措。
“按秦律,谋逆者灭三族,但宗室所下嫁之女不是主谋者可免!〃赵高这下可抓着为兰姨被活埋以及自己遭阉的报仇机会,而且这种机会稍纵即逝,永远不会再有。
秦王政此时也想到,这种事必须当机立断,否则越理越乱,他沉声说:
“王翦,赵高,你们知道该怎么办了!”
“奴才遵命!〃赵高趁太后在和王翦纠缠时,拔出佩剑一挥,手上幼儿的头随即落地,血喷得赵高一脸一身,尸身也丢到地上。
“儿子!〃太后厉声哭叫,抢过来抱着幼子尸体痛哭。
“王翦!〃秦王政又低喝着。
王翦佩刀在手,却是两手颤抖,杀不下去。
秦王政见到太后放下幼子尸体,奔过来要救这个大儿子,他只得夺过王翦佩刀,当胸一刀刺个对穿。
太后扑上来抱着秦王政满头满脸地乱咬,口中还嘶喊着:
“嬴政,还我儿子!嬴政你这个没有心肝的野兽!”
“娘,冷静点,〃秦王政轻拍着太后的背:“只有孩儿才是你真正的儿子!”
太后跌坐在地上,两眼呆望着秦王政,眼神空洞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王翦命几名虎贲军进殿收拾尸体,太后又站起来扑向两子尸体,沉声说道:
“放在原地,哀家自己会处理!”
她又恢复了太后的威仪。
秦王政转脸向始终呆立在原处的湘儿、绣儿说:
“好好照护太后,若有闪失,你们明白后果!”
然后他向王翦等人低喝一声:
“走!”
秦王刚走出便殿,又听到太后的哭号,那不像人的声音,像是失去幼兽母狼的哀嗥。
“王将军,〃秦王政在上车时命王翦说:“此宫人员不准进出,包括太后在内!”4
嫪毐出得地道,辞别太后,纵马狂驰一段路以后,将马放慢,心头浮起些许凄凉意味,回首往事,仿佛一场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梦。
前不久他还是太后的专宠,拥有河西太原郡改制的毐国,宫室、车马、衣服、苑囿几与秦王同,私下装饰之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这一切如今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行到一处十字路口,天已大亮,他下得马来,折腾了一夜,人疲乏已极,他得睡一会再决定行止。
他将马牵入一处树林,取下行囊,才发现太后对他的体贴真可说是无微不至,不但换洗衣物应有尽有,而且连日常应用的碎金子和银子都为他准备好了。
另外还有一张羊平地形图,精确地绘出咸阳至邯郸的路线,分成官道和山间捷径,各处关卡也都明白列出,显然是专家的手笔,图上并有一条路线,标明如何利用山径绕过关卡,通过函谷关山区,到达洛阳。届时他就像鸟飞出鸟笼,可以自由在天空上翱翔。
看过地图,他心安不少,喝了点水,吃了点干粮,仰躺着欣赏一会蓝天白云,想了片刻太后对他的种种好处。他感觉奇怪,为什么这个老女人(他在内心中总是如此称呼太后)对他这样好,他却一点也没真正喜欢过她?
也许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在赵国邯郸市井,他就以大阴人出名。婢女歌伎、富室怨妇、后宫受冷落的妃姬,全都是自动找上他,为他争风吃醋,甚至是吞药上吊,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当然他不会迷上任何一个女人,他总觉得女人好烦!
肚子饱了,心一放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以前当浪荡子时,他常和女人在田间野合,在树林中睡觉的经验很多,今天重温,滋味特别好。好久他都没有这种人与大自然实际相接,青草芳香就在鼻前荡漾的甜美感觉。
不但睡着,而且还做了很多梦:一会梦到在天上飞;一会又梦到自己到达了邯郸,变成类似吕不韦和陶朱公的人物,掌握了赵国和齐国的经济大权;一下梦到自己又回到太后身边,说是秦王已赦免了他,只要他今后忠心,既往不咎,他又得到过去的一切;一下却梦到身在刑场,刀砍下来,头落地,却不怎么痛。
就这样醒醒睡睡,梦醒了又入梦,等到他真正醒来,天已全黑。
他想企图上的附注,要他夜出昼伏,尽量找三家村的偏僻人家买水买干粮,因为这些地方的人大都与外界隔绝,根本不知外事。
他牵着马往四处望,远远看到树林外有一家孤伶伶的灯火在闪烁,他想那里的人家不会多,很合乎这个要求,他想补充点饮水和干粮,好在夜间赶路,绕过咸阳。
这里山边只有一户人家,最近的邻居都在五十丈外,他上前敲门,没有人应,木门却是虚掩着的。有灯火,门虚掩,表示主人必在近处。他在院子里找到水缸和桶,他先打桶水让马喝,并将黑马系好。
他走进屋内,想找主人问话。只见一幢茅屋隔成三间,后面添加了一间厨房,中间堂屋供有祖先牌位,倒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他远处看到的火光,正是祖宗牌位前的油灯。他就近一看,知道了这户人家姓江,算来也是秦国的国姓,怎么如今沦落为平民?因为士一庙,大夫三庙,诸侯五庙,天子七庙,祖宗牌位不会供在家里。
嫪毐新败之余,竟也兴起沧海桑田之叹。
正在他迟疑是否要再等,忽听得后面厨房里有水声。5
他边往后面厨房走,一面出声问:
“家里有人吗?”
只听水声暂停,一个清脆的女人声音说:
“是谁?不要过来,我正在洗澡。”
“过路的人,想买点水和吃的。〃嫪毐回答。
“在前面等会,我洗好就出来。〃这个女人说话声音鼻音很重,富于磁性。
依嫪毐的经验,有着这种声音的女人,不管是否好看,全都是淫荡成性,对男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哦。〃他答应了一声,装着向屋前走,却又蹑手蹑脚,轻步向厨房摸索而去。
这就是吕不韦所说他的贼性难改,偷看民妇洗澡,乃是他年少时最爱的嗜好,这几年已没有这个必要,也等于是说没有这个机会,如今在逃亡中,遇到这种机会,他忘掉身处危境,竟又贼性大发。
他从厨房门板的破缝中看进去,只见黯淡的灯光下,一个赤裸的背影对着他。虽然光不够亮,但仍然看得出这女人的皮肤相当白皙,臀部和大腿浑圆丰盈,小腿挺直,肥瘦适中,头发上卷,露出细白的颈子,用布擦背时,纤细的腰和高耸的臀转动,就像在跳着最美妙的舞。
嫪毐几年来都是太后的禁脔,不许他碰任何女人,连湘儿绣儿和他们四人连床嬉戏时,他也只有动动手的份,其他的女人更不必说了。周围那多美丽性感的女人,他只能供供眼皮,看得到而吃不到。
如今一见这个活鲜鲜野味,不禁食指大动,男性的欲望像火遇上油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看得太久,为那女人发觉惹出麻烦,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堂屋坐下等着。
没多一会,女人出来了,嫪毐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失望,脸上肤色没有身上那么白皙,五官也只普普通通,谈不上姿色。可是看到她走路时扭腰摆臀的姿态,他心中那股欲念却燃烧得更旺,这个女人不但洗澡会跳舞,连走路都是拐诱男人、引发男人情欲的舞姿。
“先生,要你久等了!〃她笑着说,眼神似乎露出惊诧和艳羡。
嫪毐对自己的貌美体健和男人魅力,乃是绝对有信心的,昔日走马邯郸,哪次不是有众多女人从街旁楼上,偷偷地用鲜花水果丢他!这个乡下女人当然不能例外。
嫪毐从袖口袋中取出一小块金子,双手递交过去:
“敝姓张,为邯郸小商人,因贪图赶路,错过宿头,想请大片行个方便,随便弄点吃的,找个地方放小的胡乱睡一宿。”
“你是邯郸人?〃女人惊喜地问,拒绝了他的金子。
“正是,大片听小的口音,就可知道不是秦国人。”
“妾身也是邯郸人,〃女人改以标准的邯郸口音说话:“我丈夫也是来往秦赵两地的小商人,在邯郸和我结识,娶了妾身以后就将我带回到这里,算算也好几年了。”
接着她问了些邯郸的现况,嫪毐照着前几年的情形回答,她也就真相信他是来往秦赵的小商人。亲不亲故乡人,再加上和他丈夫同行,女人显得特别亲切和高兴。
谈了一会,女人想起什么似的说:
“我丈夫日前刚好去邯郸,一去最少要一个多月,家里没有其他的人。我去帮你弄点吃的,你应该有坐骑吧?我也会帮你喂,我们同乡异地相逢,张先生就不要客气了。”
“不,马还是让我自己去喂,大嫂只要告诉我草料在哪里就可以了。”
嫪毐喂好马回来,女人已将饭菜都在堂屋里摆好了,四碗菜,荤素都有,外加一碗冒着热气的汤,全都是赵国的菜式,而且做得非常精致悦目。嫪毐忍不住〃咦〃了一声,夸赞着说:
“想不到大嫂还烧得一手好菜!”
“不瞒张大哥说,我家原来就是在邯郸开客栈的,十岁跟着父亲学,十二岁就独当一面做大厨子。〃女人媚笑着说,张先生也改口成了张大哥。
女人又拿出一罐好酒为他斟满,两人一边喝酒吃菜,一边聊得非常投机。酒为色媒,加上两人都有意,莫名片妙地由对面而坐变成了并肩叠腿而饮,糊里糊涂地由互相举杯为寿,变成女人用嘴喂他喝酒。
“张大哥,你的手好美,比我们女人家的手还要白嫩!〃她抚摸着嫪毐的手,同时欣赏着他手指上戴着的一只翡翠戒指。
这只翡翠戒指乃是太后送给他的定情物,据太后说成色质地之好,天下还找不到第二只,当然他不能告诉这个女人。
几杯酒一下肚,两人情欲如同野火,形成一发燎原之势,等不及收拾饭桌,就收拾到卧室床上去了。
虽然此女姿色平庸,但饥者易为食,几年来除了做那个老女人的性奴隶以外,他没有交合到第二个女人,今夜首次开戒,滋味有说不出的新鲜甜美,尤其是这个女人床上功夫不坏,很能够配合。她也是旷废已久,贪心得很,遇到嫪毐这种内外俱美的男人,更是奋不顾身,不知道什么是累。
最后激情过去,他转身而睡,迷糊中觉得女人自己穿好衣服,又在帮他穿。
“也许她是怕外人进来发现到不好。”他昏沉沉地想,随即真的睡着了。
他接连做了很多美梦,一个接一个,但最后的一个梦却不好。他梦到自己独自行走在一座荒山上,突然路旁草丛中爬出一条大蛇,眼如铜铃,头大如小箩筐,它紧紧地捆住他,红红的蛇信就在他脸上舔,蛇涎滴在脸上,好黏!他起命挣扎,大喊救命,最后醒过来,发现自己像捆粽子一样,从头到脚都被绳索绑得紧紧的。
他的四周围满了人,这荒郊野外,怎么会一下就冒出这么多人来?
那个女人拿着一盏灯照着他的脸,向周围的人说:
“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嫪毐,我在邯郸客栈楼上曾用鲜花丢过他,他连望都不望我一眼!”
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一个白胡子老头仿佛里正类的人物说:
“江大嫂,这下你可发财了,赏钱百万,不过总也得拿点出来分给我们这些帮忙的人!”
“就拿二十万出来给大家分,不过还要劳动各位将他送到咸阳去。〃她兴奋地搔首弄姿,嫪毐看清自己的翡翠戒指已经到了她手上。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
她趁众人不注意,装着察看什么,俯下身来吻了他嘴一下,细声的说:
“这只戒指留给我做纪念,我们总算是一夜夫妻!”
“我靠女人起家,也败在女人手上,这是命该如此,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也在她耳边小声回答。
最后他闭上了眼睛,听候这些乡下人的摆布。6
廷尉结案上奏,秦王政批准——
嫪毐领军谋反作乱,判车裂之刑,当诛三族,但嫪毐只身在秦,无族可诛,罪其舍人门客。曾随同谋反者,一律枭首,未从者罚劳役三年,为宗庙提供燃薪。从犯卫尉王竭、内史刘肆、佐弋张竭、中大夫令陈齐皆枭首,灭其宗族。
廷尉反复追究治理,此案株连者达四千家。凡是和上述人员有亲戚关系或近日有应酬馈赠来往的,全部夺官去爵,贬居蜀中。
同时秦王政下令,嫪毐行刑时,由相国吕不韦监斩,秦王本人将亲临观刑。这是因为他恨透了嫪毐,也是给吕不韦增加心上压力。
廷尉及李斯已搜集足够证据,证明吕不韦事先知道嫪毐谋反,隐匿不报,并且在嫪毐行囊中搜出他逃亡所持通行证,乃吕不韦命咸阳令所发。
同时,按秦律,嫪毐乃吕不韦所引进保介,嫪毐犯罪,他当连坐。
最使秦王政触目惊心的是,他尚未决定如何处理吕不韦,朝中大臣就纷纷上奏力保,各国国君及权要都派使者来说情,民间发动请愿,希望免不韦罪者,更是日有数起。
秦王政研究发现,吕不韦的势力不但遍布秦国内外,而且已深植民间各个行业;不但是官僚体系,而且是士、农、工、商各个阶层。
因为他不只是相国,也是大地主、大工业家、大商人和知识份子精神上的领袖。他会赚钱,也会用钱,他利用权势赚来的钱,再用来收买人心,增加他的权势和影响力。不除掉吕不韦,实际上秦国不是属于他嬴政的。
不过,他现在不愿动声色,先处理掉嫪毐再说。7
几个月来,咸阳城可说是天翻地覆。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乱,咸阳城百姓死伤上万,房屋半毁,好不容易逐渐平静恢复原貌,接着又是审查嫪毐反叛案,日夜侦破四处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党沾上一点关系的,莫不人人自危。而嫪毐得宠多年,又喜欢交游,靠山又是当今太后和相国吕不韦,与他有拉扯关系的当然不在少数,再加上从犯都是些领军军官,长官部属及家人的关系更是一大片。
因此,几个月来,咸阳城内几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审案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审结了,接着就是每天杀人。
以往杀三个五个都是在北门市场街口,现在一杀就是一家百余甚至数百口,地方不够,不得不改在北门城外大校场,看杀人几乎变成咸阳人每天的例行娱乐,有关被杀者的谣传和生活背景,也成为咸阳人饭后茶余聊天的资料。
接下来是看南门被谪到蜀中的人潮,送别的、祖道的,饮宴日日不断,虽说是远贬蛮荒边地,但比仆人头落地、血染刑场,算是要幸运多了,却仍少不了朋友流泪、亲人哭啼。
咸阳城几个月来都生活在心惊胆战和愁云惨雾里。
加上天气剧变,十月天气,沙漠方面的西北风提早吹来,竟是天寒地冻,街头出现冻死的饿莩。
今天又是个杀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杀的是首恶嫪毐,用的刑法是秦律中最严厉的车裂之刑,也就是俗称的〃五马分尸〃。这种车裂又分成两种,一种是先斩首而后分尸,一种则是活活生裂,后一种是秦国的极刑,很多年难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闻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太后的专宠,咸阳和附近几个城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于秦王政要亲自观刑,大校场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看台,形式和宫中朝殿相似,乃是为秦王专设的。两边各设一看台,坐东朝西的是监斩官吕不韦所用,另一座看台则是为秦王指定来观刑的大臣所设。
辰时开始,数万虎贲军就开始布置警戒,由蕲年宫一直布置到刑场,鲜明的盔甲、武器和旗帜,在灰暗冷寒的天空下,仍然显得兵强马壮,精神抖擞。
秦国军队是天下最强的军队,纪律严明,骁勇善战,虎贲军更是秦军百中挑一的精兵,乃是秦国人的骄傲,尤其是经过这次嫪毐事件的考验,不但证明它英勇能战,而且忠心耿耿值得信赖。
其日,每当虎贲军的队伍由街头通过,无论部队大小,人数多寡,民众都会围集在街道两旁观看,孩童会跟在队伍后面跑,有些妇女还会在楼上丢鲜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将街道两边拥塞得水泄不通,以及站在高楼顶上及大树上的人群,他们想看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贵妇和大家闺秀,早就耳闻嫪毐的种种轶事传闻,更是想在他临死以前见他一面。她们不惜花重资包下街道边的楼上或茶楼酒肆。
巳时一过,嫪毐的刑车从廷尉大牢中拉出来,前后都有虎贲军押阵,因为有传言,跟嫪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反不成,逃回边地后,今天可能会来劫法场。
在由单马拉着的囚车里,嫪毐蓬头垢面,在廷尉的刑求早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两眼紧闭,似乎神魂早已离开这个世界。
围观的民众纷纷议论,有人指着他大骂,也有人私底下对他表示同情。
“看他们将他折磨成这个样子!〃一个久在内心私慕他的贵妇如此说:“这样俊美的人弄得像鬼一样。”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极了,谁教他贪心不足还要想造反。〃另一个大家闺秀插口。
“他这辈子也算够了,处处受到女人欢迎,换着我也是死能瞑目了。〃一个陪伴她们来的年轻男子说。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闺秀骂。
“要是小姐能对人稍假颜色,别说五马分尸,就六马七马,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的!〃那个年轻男子涎着脸皮说。
“不要脸!〃那个大家闺秀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车过去不久,大批的虎贲军出动清道,街道上不许停留任何行人,连店门和楼上的窗户都得关闭。虎贲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面对面分站在街道两边,监视着每处巷口和可能藏人的隐密处,连各处屋顶也有专人驻守。
秦王政的车队来了。
车队前后都有数百名虎贲军护卫和开道,五部式样相同的輼輬车全由四骑马拉着,一般人都不会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连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车子出发的顺序,才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车里。四部随行副车则坐着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輼輬车后面才是相国吕不韦等大臣的座车。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车里,看到街道两旁警戒森严冷清的场面,不快地向驾车的赵高说:
“寡人不喜欢这种见不到一个民众的场面,寡人日夜辛劳焦心国事,都是为了他们。”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赵高恭敬地回答,但只说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断。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订,寡人现在认为已不合时宜,应该修改。〃秦王政摇摇头说。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赵高这位法律专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分坚持的。
“启奏大王,这项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闯道,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触,可经律制会议讨论后改订。”参乘的长吏李斯说。
“说改即改,寡人现在规定,今后寡人出巡,不必清道,好让百姓表示一点对寡人的感激之意。”
“遵命!〃李斯随即下车,向后车的郎中令宣达了秦王的旨意。
郎中令立即转告虎贲军都尉王翦,王翦也随即命清道虎贲军命令街道两旁店铺开门,准许民众瞻仰秦王龙颜。
于是,片刻之间,咸阳街道气象整个为之改观,大街两旁门前楼上,连屋顶上都爬满观看的民众。
秦王军队所到处,民众纷纷下跪,高呼万岁,其实他们根本见不到秦王的脸,甚至连他坐在哪部车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满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忆起邯郸,怀念随着老人在邯郸所看到的民间疾苦,以及和玉姊携手同游的温馨。
“真的,因为君王永远再享受不到那种自由自在了!〃他留恋地想。
车外的〃万岁〃声越来越响亮。
“这些百姓多可爱!我应该好好为他们多做点事!”8
吕不韦坐上监斩台,命人打开囚车,将嫪毐带上验明正身。他转脸看了看坐在正中看台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惊,他明白,嫪毐的事一办完,下一个秦王政要对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残,他该怎么办?也许嫪毐说得对,他们应当同心合力,协同太后先将嬴政废掉,但废掉又要立谁?嫪毐的儿子?不,绝不可能!无论如何嬴政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别人都不承认,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许父子相争,该退让的应当是父亲,父亲只有过去和不多的现在,而儿子却拥有无穷无尽的未来!
“该死!嫪毐!该死!叛逆!〃群众的呐喊声将吕不韦从思潮中惊醒。只见两名手执大刀的刽子手已将嫪毐押到监斩台前。
嫪毐长发覆脸,身上的白色内衣沾满了受刑逼供所留下的血迹,五花大绑,背上插着〃叛逆犯嫪毐〃的斩标。刽子手拉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让吕不韦验明正身。吕不韦依例仔细观看,这时,嫪毐紧闭的眼突然张开,依旧炯炯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部,肌肉仍然坟譬如栗。他两眼瞪视着吕不韦,吕不韦在他眼中读出:
“他今天杀我这个假父,明天就轮到你这个真父!”
“你叫嫪毐吗?〃吕不韦依例问:“还有什么遗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就轮到你!”
两旁的刽子手用脚踢嫪毐膝盖后方,一面骂道:
“死囊囚,跪下答话!”
嫪毐没有理他们,仍然两眼登着吕不韦,两腿站得更为挺直。刽子手想再踢,吕不韦喝住:
“算了,准备行刑!”
刽子手一左一右搀扶嫪毐走,嫪毐摇动身子,摆脱他们,昔日邯郸恶少的豪气又再恢复。
“五马分尸!嫪毐,车裂死他,叛逆!〃群众又噪叫起来。
咸阳城和附近几个城的居民几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场周围的高地、树上,甚至远方的屋顶都挤满了人,根本不管看不看得到。
“万岁!吾王万岁!〃有人带头喊,几十万人随声附和。
在吕不韦耳中听到的和声是:
“叛逆!吾王万岁!五马分尸!嫪毐!吾王万岁!……”
吕不韦摇头,苦笑着在心里想,成王败寇,假若嫪毐那天攻打蕲年宫成功,如今押在场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会和嬴政易地而处,坐在观刑台上,也许旁边还会坐着太后,那他呢?又会在何处?
“吾王万岁!叛逆!万岁!五马分尸!……”
群众的两种呐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谁该万岁?谁该车裂?
走向场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不是怨恨,却是怜悯,他仿佛又在他脸上读出:
“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五部不同颜色的单人马车,由五匹与车同色的马拉着,分五个方向排列。车马的颜色分别是红、黄、白、黑和黑白相间,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两名刽子手将嫪毐囚衣脱去,只留下一条内裤,四周观众群中响起一片赞叹,中间夹杂着许多尖锐的女声,他们是在赞叹嫪毐发育完美的男性胴体。
刽子手将五条带钩的绳索分别绑住他的四脚和颈子,然后将钩挂上车后的钩环,他就此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开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时已到,按秦律,这时是受刑人家属最后与受刑人诀别的时候,他们有半个时辰作最后交代和食用酒食,并让家人活祭。
“这么俊俏、声势显赫的人,临死前都没有一个人来祖道送行,真是可怜!〃一个年轻的妇人说。
“你可怜他,就买点酒菜敬他,烧点纸钱祭他,装作他的妻子,有何不可?〃另一个妇人打趣她说。
“他是阉者,哪来的妻子!〃另一个少女掩着嘴小声说。
“阉者?你看看他短裤的裤裆,凸出那样高!〃一个男人粗声粗平地喊。
少女红着脸钻入人丛转到别处,周围的人传出一阵爆笑。
“造反灭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个男人感叹地说。
突然,人丛中跑出一个带着祭篮的女人,哭着跪倒在嫪毐前面。
群众一阵哗然。
秦王政在台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飞马查看。
“是你?〃嫪毐摇头苦笑:“你好大的胆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奖金的女人。
“毐郎,我对不起你!〃她哭着说。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来?〃嫪毐好奇地问。
“我没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话都是骗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郸那句话之外,其他每句话都是真的。”
“唉,多谢你冒这么大危险来看我,现在赶快走,免得连累你!〃他又闭上眼睛。
“我们至少还有一刻时间可以相聚……”
这时近侍飞马已到,他在马上喝问:
“你是他什么人?不怕连坐吗?”
“他的情人,也是告发他的人,凭什么都连累不到我!〃女人理直气壮,反而将近侍难为住了。
他哼了一声,又赶快飞马回报秦王政。
秦王政听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声说道:
“这次这个女人不要管她,告诉相国传令下去,今后凡胆敢死后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议刑!”
近侍又驰马转告吕不韦。
女人帮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边,他仰着脸喝了一口,呛着咳了很久,他反而潇洒地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