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她穿着一套黑色夜行衣,脸蒙黑巾,只露出两只大眼睛,她来去如风,行动快若闪电,行走屋顶,轻柔有如狸猫。 她先巡走一圈,将院内几个守卫放倒,忍不住叹息着,为什么武将的警卫都是如此疏忽?尤其是像李牧这种自认得军心,受民众爱戴的武将,总认为警卫森严乃是件丢脸的事。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他不知道赵王和郭开随时都想算计他吗?
这点她将来要向蒙武提出警告。
她用倒挂金钩姿势,伸头看到书房里。只见李牧身着便服,埋着军书和公文中,他手执朱笔不断批阅,偶尔还抬头叹口气。
她正想由窗口跳进去,却看到李牧掷笔长叹,站起来走向窗前。她当是李牧已发现到,连忙缩回头,只听到李牧叹口气说:
“知我者知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半生戎马,孑然一身,但朝中那些故友似乎并不谅解我。仇人愚者的谩骂容易忍受,知交的误会令人伤感。”
接着又听他似乎是在仰首问天:
“天哪!天哪!我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
说完他转身向几案走去,齐虹一个灵狸穿窗落进室内,等李牧警觉拔剑转身时,齐虹的剑已横在他的颈上。李牧毫无恐惧之色,只注视着她,微笑地问:
“赵王派来的?”
齐虹摇摇头。
“郭开派来的?”
她还是摇头。
“那就奇怪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谁想杀我?〃李牧充满自信地说。
齐虹想不到英明睿智,用兵如神的李牧也会说出这种蠢话,她忍不住吓哧笑了出来。
“你是女的?〃听到她的笑声,他皱紧眉头:“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你只顾注意赵王和郭开,却忘了你的头号敌人秦王!〃她笑着说。
“你怎么进来的?〃他不解地问。
“行高楼有如平地,〃她仍然微笑:“现在是三军中取上将首级!”
“真想不到李牧纵横疆场一世,却死于女子之手。〃李牧是叹息也是轻视。
“将军不需如此拖延时间,周遭警卫全被小女子解决了,就是有人来也救不了你,〃看到李牧脸带轻视和委屈,她忍不住豪气大发:“这样好了,我让你拔剑,你胜了我,我死你不必死!”
齐虹见李牧如此忠义,实在杀不下手,想给他最后一次赌的机会,也是要让他在女子手下死得甘心。
李牧不解地看着她,摇摇头说:
“你不像刺客,倒像小儿女在玩游戏,好,我就试试运气!”
他后退拔剑,姿势非常美妙,但只是军中普通招式,他一进击,齐虹短剑一绞动,剑就脱手掉在地上。
“再来,让你刺三剑!〃她笑着说。
“不必了,一剑脱手,三剑仍然是脱手,我们的剑技相差太远!〃李牧又再仰天长叹一声。
“将军仍然死得不甘心吗?〃齐虹的短剑仍然架在他前颈上,稍一划动就可割断喉管。
“大将不应死在敌手,这对为将者是莫大耻辱!〃李牧临死大将风度仍在,他从容地说。
“好吧,小女子让你自裁。〃她拾平地上的佩剑交给他。
李牧接剑回到书案前,解开头上发鬓,以发覆面。
“将军这是做什么?〃齐虹不解惊问。
“无颜见祖宗于地下!”
“将军还有遗言否?”
“李牧身负叛国罪名,却死于敌国女子之手,这是莫大的讽刺,内外皆不见容,夫复何言!〃李牧微笑。
他这种从容就死、毫不留恋牵挂的潇洒,使得齐虹一阵激动,她俯伏行礼说:
“齐虹恭送将军,有一事可以告慰将军的,就是齐虹来此以前已经先杀了郭开。”
“李牧一死,郭开在不在对赵国都没有什么影响了,〃李牧叹口气说:“我死后你一定会取首级报秦王……”
他底下话没说完,齐虹已明白他的意思,她紧接着说:
“假若将军想全尸……”
“人死如灯灭,全尸和挫骨扬灰有什么两样?〃李牧举剑横置喉头:“你拿去好交差!”
“齐虹恭送将军!〃齐虹再度俯伏行礼:“我会礼敬将军头颅,不准任何人亵渎。”
李牧一用力,剑割断喉管,鲜血喷湿了书案,尸体缓缓倒了下去。
齐虹惊奇的发现到,在割取李牧首级时,她竟然两手颤抖,泪流满面。11
李牧死后三月,秦大兴兵,王翦率军十五万,攻上地,下井陉,直取东阳;杨端和率河内军廿万陷番吾,进围邯郸;羌瘣率轻装步骑五万追击溃败赵军,并组织占领区地方政权。
李牧一死,赵军已失去斗志,又恢复以前一战即走,未见胜负就大批投降的老样子。
秦王政十九年,王翦、羌瘣起定东阳地区,杨端和攻破邯郸,先擒赵王,迁居房陵。
赵公子嘉率宗族数百人逃亡代地,自称代王,收容残兵败将,也得到十万之众,东与燕国合军,列阵易水之西,和屯兵中山的秦军相对峙。
赵代地大饥荒。
秦王政征服中原,君临邯郸的宿愿终于得偿。
但他忘不了儿时所受的那些侮辱,他要藉到邯郸劳军的的机会报这些仇。
行前他曾去看过中隐老人,报告亡赵的喜讯,但老人却面带忧色地告诉他:
“成功太快,绷得过紧,应该注意在赵地笼络人心,尽量起用当地人,这样才能使赵地安定下来,减少将来伐燕定齐的后顾之忧。”
秦王政当然恭谨奉命,在公的方面如此,私仇却必须要报,他自命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次灭赵,齐虹的功劳最大,秦王政问她要什么奖赏,齐虹说功劳最大的应该是蒙武,假若没有他的信任和支持,她根本不会有这大的耐心和勇气。
秦王政笑着问蒙武要什么,蒙武什么都不要,只要能与齐虹长相伴,弥补她这三年所受的离别之苦和周旋敌人之间的委屈。
秦王当然没有理由不答应。
齐虹自杀了李牧后,良心始终不安,她半开玩笑地告诉蒙武,要不是想到他还在等着她,李牧自刎的那刹那间,她真想跟着自刎,以谢李牧和赵国!
蒙武紧拥着她,用一些老话安慰她,他说:
“我们这样做不是为了秦国,而是为了消弭天下的战祸,让普天下百姓享受永久和平。”
他答应她,一旦天下统一,他们就会归隐,在渭水畔找一块土地耕种,男耕女织,垂钓渭上,绝不再过问政事。
“我不会织布怎么办?〃她依偎在他怀里撒娇。
“那就多帮我生几个孩子,免得你无事可做,又拿刀弄剑的,简直不像个女人!”12
秦王政进入邯郸城,举行了一项极盛大的献俘和入城式。
邯郸凡是秦王政要经过的街道全用水冲洗过,然后再铺上细黄沙,以免车马经过时尘土飞扬。
秦王政和王后选定他们常携手同游的市集为必经点,行宫则是设在他曾住过的赵悦别院,赵王宫虽然华丽壮伟,但他不想住进亡国之君的宫中。
他只下令,将赵宫最精致最能代表赵国建筑风格的丽宫,整个搬移到咸阳重建,另外赵宫的钟鼎古朴、雕刻和壁画,也原封不动地搬到咸阳的赵宫里。
他目前在咸阳宫中有赵、魏、韩、楚、齐和燕等室,未来他要将这些室扩充为赵、魏、韩、楚、齐和燕宫,整体迁丽宫只是个试验性质的开始。
王后认为这种做法要浪费很多的人力和财力,而且不见得能恢复原状。秦王政坐着告诉她,战争消耗的人力和财力更多,赵国有的是贵族地主和军官俘虏,藉此劳动他们筋骨一下!让他们也尝尝平民兵卒的长途跋涉、日夜劳苦的滋味。至于恢复原状,这些俘虏中多的是技师和巧匠,只要告诉他们,恢复原状成功就恢复他们自由,不成功就要他们的头,他们自己就会想出方法来。
王后满腹的不高兴,但不好说什么,这是男人的事。
在进城的当天,地方政府发动邯郸城所有男女老幼都到街上欢迎,真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欢迎的民众中多的是愁眉苦脸、满腹亡国之恨的人,但也有不少人是真心欢迎,谁当王都是完粮纳税,今后不必打仗,兵役、徭役、田赋和各种苛捐杂税一定会少了很多。
秦王政和王后共乘一部六七黑马拉的敞篷华盖车,王后手中还抱着两岁的小胡亥,他似乎非常懂事,端坐在王后怀里不动,只用两只灵活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动,左右看热闹。
前面开道的是三千虎贲军,一色的黑盔黑甲,连旗帜都是黑色,上面绣着斗大的〃秦〃字和白龙彩凤的王室图腾。在他们后面是数百名执斧钺的郎中,他们骑着一色的白马,身着黄色饰袍。
秦王及王后车后是丞相将军所乘的副车,再后面又是侍中、郎中和虎贲军。
赵王迁及丞相、宗室大臣及将军百余人,全都穿着白色囚衣,颈上带着象征铁链的黑色组索,跪伏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已经跪在那里近两个时辰。
按一般惯例,这时胜国君主应下车扶起慰问,以示安抚和自己的宽宏大量。但秦王政却一眼看到这个浪子君王俊秀脸上所露出的可怜相,火气就往头顶上冒,尽管王后捏他的手示意,前面的仪队也将马放慢,等着秦王按例而行。
但秦王政只看了御车的赵高一眼,口中说了两个字:速行!”
前导仪队和整个车队速度加快,跪在城门口的这些高贵俘虏都不知道下面一步该如何做法。
秦王政皱着眉头在想:
“桀纣虽然无道,兵败被围时还知道举火自焚,哪有这种贪生怕死、不顾羞耻的国君!”
晚间住下以后,秦王政夫妇为这件事起了争吵,这是多年相处来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就寝前,王后埋怨他不照国际礼节惯例行事。
“这样对他还是容忍的,依我的脾气,全部斩首算了,也让秦国文武大臣看看,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没有骨气的人!”
“老爹临行交代,战胜国对战败国应该宽大,才能安抚人心。〃王后劝戒他说。
“那是安抚一般民众的心,而不是安抚亡国昏君和这般腐化无能的文武大臣的心,〃秦王政笑着说:“你没看见欢迎我们的赵国民众,一个个都是那样兴高采烈,他们是在感谢我帮他们除去这群骑在他们头上的统治败类。”
“但愿如此,不过赵国人民松散自由惯了,一旦骤然将严厉的秦法加在他们头上,恐怕他们会承受不了。〃王后又说。
“要严开始就严,归秦后一切照秦法待遇,这也表示将赵人视为秦人,并无偏颇歧视。秦王摇头说。
“你真是雄辩,我总觉得你说的话不对,却找不到驳你的理由。〃王后也跟着他摇头。
“这就是我超过其他历代君王之处!〃秦王政得意地说。
“这只是胜利的开始,不要太得意忘形,〃王后不想再谈下去,她想转变话题:“明天我想不要像今天这样招摇,而是轻车简从,重游一下我们过去曾同游过的旧地,好吗?”
“有你在身边,旧地是否重游已经不重要了,明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办。”
“什么事白天办不完,还要在晚上办?”
“明天气我就要准备杀人!〃秦王政的口气和脸上都充满杀气。
“杀人?邯郸围城之战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王后沉痛地说:“你和我都是生在邯郸,在这里度过童年,总会有一点感情,一些美好的回忆!”
“有,当然有!〃秦王政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在室内走动:那就是和老爹与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但如今你已在我身边,老爹也住在咸阳后宫,邯郸剩下的只有我痛苦的记忆,我恨这里的虚伪做作,更恨这些侮辱过我和我母亲的人!明天开始,我要报复,而且是集体报复!”
王后本来想说,虽然这些人侮辱他和他母亲,但都是些不解事的孩子和爱道人长短的妇人,这样也罪不至于死,何况她们背后议论的大部分是事实。
但她看到他眼神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她惊吓住了,一个男人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多变?女人的眼神简单明了,喜、怒、哀、乐,表情都非常明显,但她整个人还是原来的样子,美丽的女人不管带着任何眼神,她还是美丽的,丑的也是如此。但一个男人却会因眼睛的表情改变整个人的外观。
秦王政在她眼中如今就是个似不相识的陌生人,充满仇恨、恶毒,手上沾满血腥的丑陋陌生人!她还想用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作最后的努力制止他。她正色地说:
“我跟你来邯郸是为了寻求旧地重游的欢娱,我已等待了这么久。”
“我杀人何尝不是一种寻求旧地重游欢娱的方式,我期待这一天比你期待得更久!〃秦王政狞笑着说。
“我明天就带胡亥回咸阳,我无法眼睁睁看到你乱杀人!〃她使出最后的撒手锏,希望他会软化。
以往她的这手撒手锏可说是百试不爽,只要她说要离开他,那怕是留他一个人在南书房,他都会陪小心软化下来。但出乎她的意料,今天他却是冷冷地说:
“也好,你先回咸阳,我还要到中山视察王翦部队,代地寒冷,又是前方,不适合你和孩子去。”
“你真的疯了!〃她忍不住说出目前心中对他的看法。13
天色已近黄昏,落在地平线上的夕阳红得像涂上了一层血。
时值初冬,傍晚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已经有那么点刺痛,人们心底的感觉是冬天又来了。冬天表示冰封大地、河流,将人关在家里,将野兽囚在洞穴里,将象征生命的绿色从眼中消失。
冬表示沉睡,意味着死亡。
一百多个穿白色囚衣的囚犯,在秦军的鞭子驱策下,已经挖好一百多个土坑,一人多长,大半人深,站在里面,正好露出一个头。
这些人都是前赵国宗室子弟,有的在亡国时正担任亲贵大臣,如今却是黄土满脸满身,虽然上身打着赤膊,背上胸前还滴着大颗的汗珠。
他们挖掘面前这排自己的坟墓,已挖了整整一个下午。他们平日只会弹瑟弄琴、抚摸女人的手,现在都已磨破了皮,一拿着锄头和土箕就会有彻心的痛,但身后拿着皮鞭的秦军并不怜惜他们,只要他们稍停下来,鞭子就抽在背上,一鞭一条血痕,比手磨破更痛。
现在总算挖好了,各人站在各人的坑前面,等候监工的一名秦军校尉验收。
挖出的新土堆在坑的四周,颜色特别鲜艳,还带着浓浓的泥土芳香。
他们真的已精疲力尽,好想倒在坑里睡上一觉,这比躺在任何美丽女人饱实的胸膛更舒适。
他们不知道嬴政为什么要玩这种恶作剧。他传令全国,寻找儿时玩伴,他们自认命好,新来的征服者竟是他们的童年旧识,今后飞黄腾达且不必说,至少他们安全已得到了保障。
他们中间也有人怀疑过,他们小时候曾欺侮过嬴政,他是不是会找他们报复?其他同伴就告诉他,小孩子在一起,谁没有恶言相向过?谁没有打过架?他要是记仇,就不会这样积极找他们了。
于是他们纷纷出来应召,甚至有很多已藏在安全处所的人也出来了,就像躲在洞中的蛇受不了洞外青蛙的香味。
嬴政集合了他们,特别赐宴招待,给他们安排最好的住处,没事还找他们话旧。
这样一来,最胆小谨慎的兔子也会钻出洞来,等到他看看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齐了,他一翻脸,全部下邯郸大牢,再想见他的面都见不到。他们真不明白他的意思。
直到现在,有些自命乐观的人还在安慰同伴:
“不会有什么的!嬴政只是吓吓我们,开开玩笑,小时候我们欺侮过他,他要我们坐了几天牢,又做了半天苦工,挨了这多鞭子,也该补偿过来了。”
有的人并不这样乐观,他们哭丧着脸,两腿发抖,并不是因为冷,双眼含泪,是因为恨自己笨!
也有些胆大的人,开始咕哝含糊不清地骂。
验工校尉检查了每个人所挖的洞,不够长的挖长,欠深的加深,最后他总算满意了,他命这些人穿好上衣,排成一列,各自站在自己所挖的坑前面。他难得地展开笑容说:
“主上等下会来看你们。”
这些人面面相觑,还是不能完全会过意来,嬴政总不会为了小时候吵骂几句,就真的将他们活埋,说什么他们也是赵国具有相当影响力的人物,他要是这样做,还想不想治理赵国?想不想笼络赵国高级阶层的人心?
这时,城门方向尘土飞扬,有数十七和十多部车向这边疾驰而来。
“一定是嬴政来了,我倒要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三十多岁面目英俊的人说,他父亲是前赵国丞相。
“别找麻烦了,说说好话,求他饶饶我们。〃说话的人是郭开的大侄子,猥琐的程度可和他叔叔媲美。
果然一马当先的正是嬴政,他只带了数十名郎中护卫,他骑在马上的样子潇洒英挺,比他实际年龄还年轻。
他微笑地骑马绕了土坑一圈,微笑着对这些儿时玩伴说:各位辛苦了,你们已尝到平时为农、战时当兵挖土锄地的苦楚了!”
众人见到他和言悦色,胆子也就大了起来。
“该饶了我们了吧?有什么得罪处,这些处罚也该够了!”有人喊着说。
“大王,你自小爱恶作剧,这次未免太过份了吧?〃有人这样大声叫。
“唉,牢也坐了,工也做了,还要我们做什么,就说吧,不要再跟我们猜哑谜了!〃也有人叹息。
“……”
“……”
七嘴八舌,大家抢着说话。
“再有,我是想你们死!〃秦王政脸上仍带着微笑,眼神中却出现了那天晚上吓得王后独自回咸阳的狠毒。
“什么,你……〃这些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诧。
每人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两名秦军,一人抓住一条臂膀,扭着向后捆绑起来。
“嬴政,你这个杂种……”
“嬴政,你阴险毒辣……”
“你这个杀父逐母的私生子……”
“……”
很多人绝望得破口大骂,但也有些人早在意料之中,沉默不语。嬴政从小就一脸阴鸷,自己要上当,怪得上谁?还有些人哭闹着骂自己笨。
拿着鞭子的秦军纷纷抽打叫骂的人。
“不要打他们,〃秦王政依旧不动声色地说:“临死前有尽量大骂的权利,但他们要多付点代价。”
他狞笑着下令:
“骂寡人的全部去舌!”
秦军拔出匕首割舌,紧闭着嘴反抗的,满嘴牙具全都敲光,然后全推进了坑里。
“你们都喜欢女人,没有她们陪,九泉路上你们会感到寂寞,现在寡人赏给你们每人一个,甚或是两个,你们应该走得安心。”
秦王一招手,十几部车中下来一百多个女人,有的年老,有的年轻,但不是走着下来,而是由秦军两个抬一个抬下来的。她们颈上还勒着白绢,舌头微微伸出,这些都是当面侮辱、背后造谣、曾给过他母亲莫大精神痛苦的女人。
这些死女人每个坑丢下一个,正好覆盖在这些活男人的身上,丢不完,一个坑中丢两个。
“填土!〃赵高代表秦王政下令。
很快坑变成了新坟,一堆堆排得如此整齐。
远处暮霭四合,成群的寒鸦噪叫着由天空飞过。
第十七章荆轲刺秦
在燕国都城蓟城王宫里。
燕太子丹正与师傅鞠武在书房谈话。
燕太子生得修长身材,面白未留须,悬胆鼻,单凤眼,唇若涂丹,虽然已年近卅,但猛然看上去,仍然是个傥美少年。
鞠武则面如满月,留有五绺浓须,身材中等,满面忠诚像。
太子丹此时神情复杂,在谈话中时而拍案,意气激昂,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秦国军队看起来那么笨拙,武器装备也不如赵燕,一旦接战,赵军总是如冰向火,不燃自化,闻风而逃?”
“太子昨日上谷阅兵回来可见到什么?为何有这样大的感慨?〃鞠武慈祥地问,他从小看太子丹长大,知道他容易激动的个性。
“我前几天详细地检阅了燕代联军,点验了他们的武器装备,看过他们的个人技艺及各种布阵,总觉得在这些方面我们不比秦军差,为什么赵国五十万大军,没有几个月就全部溃散?而攻赵的秦军只不过卅万人!”
“兵贵精而不贵多,同时,能战与否在将而不在兵,所谓猛虎率群羊,群羊变猛虎;羊率群虎,虎亦都变成羊了。太子不记得李牧以五万精兵击溃秦军廿万,用的也是赵国军队!”
“燕国无将才,这也是我平日常担忧的事,不说没有像李牧这种良将,就连王贲、李信这种猛将都找不到,难道说天注定要亡燕?〃太子丹双手握拳,仰天长叹。
他接着又双拳击案,愤慨地说:
“难道说,我在咸阳所受的那多羞辱就不能报了?”
“太子,听老臣一言。〃鞠武诚恳地说。
“老师请讲。〃太子丹恭谨地说,亦自觉失态而平静下来。
“秦国将强兵精,原本就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肥沃的土地,更兼有巴蜀、汉中的丰富资源,现在又拥有韩魏大部分的土地和兵源,再挟灭赵余威,燕国的确是抵挡不了的。你何必为了点孩子气的私怨,去招惹这条孽龙?”
燕太子丹正想回话,突然近侍来报,秦将樊于期在宫前求见。太子丹连忙对鞠武说:
“老师,你不要走,待我迎接樊于期进来共商抗秦事宜。〃他那边向近侍说:“带路,孤亲自去接。”
不一会,太子丹和樊于期手牵手地走进来。太子丹为鞠武介绍樊于期:
“老师,这是我质秦时结交的好友,秦将军樊于期。”
樊于期行礼,在宾位上坐下。
鞠武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狮鼻海口,满脸络腮胡,一双环眼炯炯有神,一副猛将模样。
“樊将军这次来燕,不知有何见教?〃太子丹首先正式发问,刚才接他进来时,寒暄话已讲过了。
“惭愧,惭愧,樊于期目前是秦国一逃将,哪还谈得上什么见教,樊某已无国可投,无家可归,还望太子收留!〃他声音宏量,却带着太多的凄凉。
太子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太傅鞠武却先问道:
“不知樊将军为何弃秦?”
“说来令人痛心,〃樊于气愤慨地说:“嬴政攻下邯郸,不思如何招亡辑流,安抚民心,最先做的事却是快意私仇,招杀原先得罪过他和他母亲的赵国公子王孙及宗室命妇三百多人,赵国全国上下莫不寒心。樊某看不惯,留书辞职,他却言我逃亡,杀了我家大小十三口,还要通缉樊某。〃他长叹一声,虎目珠泪滚滚而出。
这次是鞠武还未开口,太子丹抢着说话:
“樊将军不必难过,燕国虽小,总还有将军安身之处,招待也许会简陋一点,还请将军包涵。”
“太子说哪里话?逃军之将只求有一处容身就够了。樊某逃往齐国,齐王不敢留,才逃到燕,太子肯收留,樊某感激不尽,大恩不言谢,当图后报!”
鞠武连连打眼色给太子丹,他都装作看不见,收留的话已说出口,鞠武当然不便说什么。但见到樊于期虽然感激,却不矫揉作态,仍旧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他看得出他是条好汉子,今后可以为太子丹舍命。只是留他下来,为秦攻燕自找一个藉口,总是件太危险的事,他如今不能说什么,只有暗中在心里叹息。
太子丹和樊于期再交互骂了一阵秦王政后,鞠武在旁言道:
“樊将军旅途劳顿,目前最要紧的是让他先安顿下来,沐浴更衣和休息。”
他的话提醒正骂得起劲的两个人,樊于期看看自己衣衫褴褛的落迫样子,忍不住和太子丹相视大笑。
太子丹唤来近侍交代:
“带樊将军到客舍休息,晚间再设宴款待接风,此事不必让父王及其他的人知道。”2
等近侍带樊于期走后,鞠武忍不住埋怨太子丹:
“太子,这件事非同小可,怎么不加考虑就留他下来?”
“故人好友,走投无路,丹不收留,还要他逃到何处去!”太子丹慷慨地说。
“以私交来说,你的做法完全对,但你可曾想到对整个燕国的危害?”
“横竖我和嬴政在公私方面的仇都已结定,他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何况樊于期在秦期间对我不恶。”
“话不是这样说,〃鞠武长长叹了口气:“秦军现屯中山,正在找攻燕的藉口,留下樊将军岂不是当着饿虎吃肉,引它扑上来?”
“那我该怎么办?老师有以教我。〃给鞠武这一说,他也不禁惶恐起来,刚才他真的只不过是一时感情冲动。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鞠武沉吟地说:“以小搏大,讲求的是斗智不斗力。实行要领是低姿态,不闹意气,外面多结盟以增我声势,内部团结,以示敌攻我将得不偿失,就可产生吓阻作用。不逆不拒,但也不予索予求,必要时示以一片决心,平日则事事恭谨,这是以小对大的基本原则。”
“丹该怎样做,老师有以教我。〃太子丹诚恳地说。
“请太子速派人护送樊将军暂时去匈奴躲避,这样可以灭绝秦的藉口。然后要求主上以昔日和秦庄襄王的交情,卑辞厚礼向秦王政示好,以缓和紧张情势,再暗中设法联络韩魏余留势力,南方设法说动凄楚联盟对秦,北方用重金买通匈奴给我支援。形势一成,秦即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再慢慢策划报复的事。〃鞠武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说出这番话。
“老师的话非常有道理,但这样做要等到哪一年?现秦军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昏沉沉的,想的全都是复仇雪恨的事,恐怕无法等这样久。再说,樊将军是走投无路才来投靠我,要是加以拒绝而远送匈奴,丹恐为天下人所笑,不顾哀怜之交,而只畏惧强秦的威胁,丹无法也不能这样做!”
“那太子你自己的意思呢?〃鞠武见劝不动他,只有反问。
“丹的意思是事情紧迫,怎样做都是缓不济急,只有效曹沫劫持齐桓公,要求秦王订约,退还所占各国土地,并不得再从事侵略,他答应最好,不答应,就刺杀他。他死以后,秦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一定会灭亡。”
鞠武在心里想,这简直是将国事当儿戏,不走正途,偏走邪道。但情况紧急,刺杀秦王政未尝不是缓和情势的一个拙办法!但这个刺客到哪里去找?一刺不中,后果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口中只有回答说:
“太子这种做法就不是老臣智所能及的了,不过老臣可以介绍一个人给太子,那就是田光先生,他为人智深而勇敢沉着,太子可以找他商量一下。”
太子丹大喜,急忙问田光先生为何人。
“太子不知下级社会的事,所以不知田光先生此人。在燕赵市井游侠之间,提起此人,即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他急公好义,打抱不平,将别人急难看成本人急难,只要他承诺下来的事,他无不尽全力,由于关系好,也几乎都能完成。”
“有这样一位侠士,老师为何不早说?〃太子丹大为兴奋。
“只不过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
“什么毛病?〃太子丹好奇地问。
“他对富贵权势不愿逢迎。〃鞠武笑着说。
“这太简单,他不愿逢迎人,让我来逢迎他好了,老师何时为我引见?”
“尽快找机会,但他不见得会对太子有所承诺。”
“丹明白这一点,虽然我心急如焚,也不会强人所难,〃太子丹明了鞠武的意思,首先自己许下诺言:“只是田光先生既为市井游侠,交往过于复杂,不知对如此重大国事能否保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鞠武正色地说:“越是合作机密重大的事,越需相互推心置腹,否则不合作还好些!”
“丹失言了,老师见谅!〃太子丹惶恐陪罪。3
田光先生正在家里款宴荆轲,两人的年龄相差了四十多岁,但豪气几乎完全相同。
照一般人的想法,叱咤风云的地下势力领袖,应该是身体魁梧、声如洪钟、威风八面的角色,田光先生气派是一派斯文,说话慢条斯理,听别人说话的时间多,自己说话的时间少。
只有和知己喝酒的时候,他的豪气才真正显示出来,他饮酒从不劝人,也不需人劝,酒来即干,面前很少有存酒,但他干杯不醉,似乎是个无限量级。
酒酣耳热,此时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眉高高扬起,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像发亮的宝石,晶莹剔透,不像七十多岁老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