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 track01.序曲
「其实」我望着车窗外点点灯光,手指紧紧捏住軚盘,却不知如何说下
去.
「有什幺话快点说哦.」春雪已经下车,听到我说话,就没有关车门,而是
笑吟吟的转过身来,低头俯身再钻回车内,白嫩的胳膊撑在车座上,一头美丽的
秀髮如黑瀑倾泻而下,翘着粉唇,微微带动可爱的鼻翼.她那双明月般的眼睛带
着笑意,又彷彿含有几分期待.
「其实我」我和春雪的俏脸相隔不过数寸,她幽幽的髮香直钻入我的鼻
孔.千言万语,此刻却全然无法说出一个字来.我嗫嚅着,在心底痛恨自己,每
次到了要说出关键的那句话的时刻,就胆小如鼠.
「我在等你说哦.」春雪仍然含着笑,却已然有些僵硬,看得出来她也非常
紧张,白嫩的脸蛋也在微微泛红.
「我」我深吸一口气,正要说出来,突然背后传来极响的汽笛声.我和
春雪都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原来是辆货车,卡在了这民居巷弄的窄道上,这条
通道被我一辆车就完全堵死了.
我和春雪都笑出声来.我鬆了口气:「其实我和家明,已经约好要办一个毕
业旅行,想约你一起去,只有我们三位好朋友哦,没有别人.去吗」
「当然要去啦」春雪下车,向我摆了摆手:「我就不请你上楼坐坐了.」
「当然,当然.」我也摆了摆手:「那,拜拜」
「记得约我哦」春雪冲我一笑,转身进了公寓大楼.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在了黑暗的楼梯间里,懊恼的拍了拍头.
背后的货车又鸣笛催促,我只有悻悻然踩下油门,驰出窄道.心下烦闷的我,
只有藉着越来越快的车速,来摆脱刚刚再一次没能说出那三个字的苦恼.
驰离小道,再往前右转,就是回去的大路.后面的货车紧紧跟着我,我心下
烦燥,踩紧油门,加快了车速.车子刚一转弯,眼前刺眼亮光闪起,是一辆突然
出现的车子,正朝我迎面而来.我心下大惊,连忙反方向急转闪避,车子却如脱
缰野马,发出尖锐的嘶嚎,紧接着,挡风玻璃猛然撞向我的面门
砰
我只觉像只风筝,轻飘飘的飞离地面.那辆车甩出破碎的玻璃渣子,就在我
身下翻滚,而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啊」我惊叫着,双手乱抓,两脚本能的蹬了几下,身体却被牢牢固定.
我用力睁开眼睛,柔和的亮光正从飞机舷窗洒进来,我扣着安全带,坐在座椅上,
圆弧形的舷窗外,是不断远离的地平线.这架飞机正在起飞,将飞离地面的悬空
感,传导到我身上.我终于搞清自己身在何处,陷坐回航空座椅里,闭上眼睛,
长长吁了口气.
「先生,你没事吧」柔和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那是我在登机时就一直照
顾着的一位中年女士,我这才想起,她的行李,是我帮忙抬起放入行李架的.
「没事」我礼貌的向她微笑:「只是睡着了,梦到一些往事.」
「都过去了.」她安慰我说:「你乐于帮助别人,是个好人,无论发生什幺,
只要能一直向善,一切都会好的.」她向我双手合十:「你会得到保佑的.」
我感激的笑了笑,抬腕看表,离预计的起飞时间,晚了足足半个小时,难怪
我会不知不觉坐在这里睡着了.
「又要晚点了.」她看我没有接话,避免尴尬似的,转为自言自语:「在那
边接机的朋友要着急了呢」
我冲她笑笑,拿起睡着时盖在身上的杂誌,递给了她.飞机还在平稳上升,
我从衣兜掏出了耳机.
广播响起:「感谢您乘坐本次航班,我们正在飞离美国.此次飞行的目的地
是,香港」我戴上了耳机,这几年来一直在听的舞曲春之祭,响了起来.
这组舞曲当中,我最爱的曲目神圣之舞,随着阵阵野性的絃乐和激昂的
鼓点,慨然奏起.我闭上眼睛,双手插入衣兜,碰到一张叠起的信纸.那是由春
雪寄给我的,家明车祸而亡的讣告.
我摇了摇头,将曲目切换至整个春之祭舞曲的开头,那是由管乐演奏的,悠
长静谧的序章.
track02.少女之舞
「司纪」我刚刚走出机场,就听到春雪的声音.她穿着一袭黑色的风衣,
分开走出机场的人流,朝我跑来,一头黑髮在风中飞舞.我赶忙放下行李,朝她
紧跑几步,接住了她的手.春雪一看到我,眼泪就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我从美国回来了.」我安慰她:「你丈夫家明的事,
我很伤心,我们三个从小一块玩大,是最好的朋友本来说好,家明在香港,
我在美国,为我们共同的未来打拚,现在」
「别说了,别说了」春雪哭出声来.
「好,好.」我轻轻抱着她,抚拍她不停抽动的肩膀.安抚了好一会,等到
她稍稍平静了一些,才问:「那,家里人还好吗」
「家明走了,现在家里只剩我们母女两个」
听她说起和家明生的女儿,我微微叹口气,又问:「家明的母亲呢」
「她」春雪完全平复下来,顿了顿:「婆婆她还好.」
我没有再问,招了辆计程车,和她一同回家.家明中年逝去,我和他合伙开
设的跨国公司,本来由我在美国,他在香港分别打理业务,现如今,我不仅要负
担起香港这边的事务,作为老朋友,好兄弟,要帮助他处理他的遗嘱和身后事.
想到这,看着身边泪光点点的春雪,我不由得又长叹口气.
「人生无常.」我既安慰,又感慨的说.
我们一路聊了家明去世后的情况,得知我这次赶回来弔唁,不仅要替家明处
理公司,要依照他的愿望来帮他调理家务,春雪叹气道:「不管你平时和家明
有了一会,直盯盯的望着家明,然后转
向以往常住的房间,走了过去.
熟悉的音乐,音量虽低,却就从身边传来,听得真真切切,正是我所喜欢的
春之祭舞曲.我循声过去,轻轻推开房门,只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在这间
淡紫色的房间里蕩漾.
正在播放的曲目,是这组舞曲中的少女之舞.房间正中,一位身材纤长
的少女,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随着这节奏短促而又强劲的音乐起舞.这首乐曲
由拨弦弹奏出短急紧凑的曲调,对这位身材纤瘦,还未成年的少女来说,显得过
于激烈,甚至有些粗野.但她似乎完全的沉浸其中,一袭黑髮盘扎在头顶,露出
清秀的额头与面容.她紧闭粉唇,表情冷淡,清丽的眉目之像极了春雪,却远远
没有她亲近温暖的意味,似是在眉宇间挂着一层冷霜.我已有一段时日没有见到
她,没想到她已经长得这般初具成熟气质.这是春雪与家明的女儿,小雨.
待她一曲舞罢,似是有些精疲力尽的微微喘息,视线这才投向一直站在房间
门口的我,却并未在我身上过在海边,小雨则蜷
在伞下,轻轻捉着我的衣袖.海风吹来,雨点卟嗍嗍的打着伞布,小雨的薄衫被
风紧紧裹在她青涩的胸脯上,灰色的长裙随风飞舞,她用手拢了拢,在我身边蜷
得小了.
「冷就穿我的外套.」我将伞递给她,脱下外套披到她身上.一阵大风颳来,
小雨未能将伞撑稳,雨点一下子打在我们脸上.
小雨「啊」了一声,我连忙抓着她的小手,将伞扶正.她的脸上终于浮出一
抹表情,却又消失了.
「还在为爸爸伤心哦」我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小雨没有说话.她的脸蛋在
阴郁的天气里显得加惹人怜爱,这张像极了春雪的眉目之下,还沾着一些刚刚
打上的雨滴.
我立即回想起从前,当时我们还是学生,那个该死的毕业前的车祸,还没有
发生到我身上,春雪当时和我十分亲密,我们一同逛街,突然下雨,她穿着一条
颜色鲜豔的花裙,和我一起笑着向躲雨的地方跑过去,漂亮的群子就在我眼前不
住飞舞,等我追上她,与她嬉闹,晶亮的雨滴,沾在她秀气的眉尖上
若不是我遭遇车祸,缺席了那场毕业旅行,又怎会在病床上,看到旅行归来
的她,被家明牵着手
「其实我带你到这里来」我轻轻说:「因为这里没有别人,你想哭就哭
出声来吧.」
小雨摇了摇头.我还想再安慰她,只听她说:「是不是很可笑」
小雨的声音清脆动听,在此刻,却让人觉得如坠迷雾.
「司纪叔叔.」小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好心劝解我,以为我在为父
亲的去世而哀伤.可是我却连个孝顺女儿都演不来,你提到他,我就没有办法如
你愿的哭给你看.是不是很好笑」
我惊讶的看着她.小雨转过脸来,这张像极了春雪的俏脸,与我相对,脸上
虽然还挂着落寞的表情,她在家里跳完舞曲时极力压抑的悲泣,此刻却一点也找
不到了.
我小心猜测她到底藏了什幺心事,唯有转移话题,出言试探:「我很久没有
见到你.你最近,都在做什幺」
「做什幺」小雨淡淡的回答:「能做和不能做的,什幺都做了,又像什
幺都不做.」
我揣摩她的哑谜,难道她的哀伤,另有其因
我想要印证,于是提起家明:「想开一些,有你父亲在的时候」
小雨抢过话来:「是啊,有他在的时候上学,吃饭,练习跳舞,然后
每天都是这样,就像是死了一样」
「怎幺能这样说.」我柔声道:「你还很年轻,不要把死字挂在嘴边.」
「可是我和死了有什幺分别呢」小雨转头向我,一字一句的问.她的表情
突然间不再那幺冰冷,却在这一瞬间,透出了稍许凄凉.我心头吃了一惊,正要
追问,小雨却突然放开我的手,离开了我的伞,往我们停车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全然不顾细小的雨点,打湿她的头髮和衣裙.
我连忙追赶上去,为她撑着伞,护送着她,回到车上.我完全不懂小雨刚才
说了什幺,猜测不出,也不好在大厅中央,一时无言.
还是春雪最先打破尴尬:「哦,刚刚小雨过来看司纪叔叔,我看她无事,就
让司纪带她出去转了转.」
春雪的意思,是小雨这次跟我出门,是经她这个母亲首肯了的.虽然我很清
楚这件事情是清清白白的,但在原本就不喜欢我的夏梦面前,还不如扯个谎言来
换一份安宁的好.
我若无其事的耸耸肩:「到海边转了转,不凑巧下了场雨,我们就回来了.」
这真是让我颇不自在.我想起儿时,和家明还有春雪一同逛街游玩,正巧碰
到他母亲夏梦.在当时,家明和我们之间的友谊,夏梦是完全禁止的.
「哦,我们从学校出来,家明说想买些东西,要我们帮他提包.」当时的春
雪就已精于此道,她向夏梦解释的各种理由,虽然不经推敲,却总能让夏梦感觉
到我们将她和她的儿子尊为高人一等,一般也就能够不被斥责了.
一开始,都只是春雪一人胡乱编些理由来搪塞,这样的事件发生得起身来破口大骂.
「你这个包藏祸心的东西,伪造遗嘱」她冲我吼骂着,胸部不住起伏,
柳眉倒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我从未见她如此愤怒过.
「请你冷静,请冷静.」我将遗嘱拿在手里,隔空向她展示:「请看这里,
是沈家明的亲笔签名.他的签名笔迹,只有他才能做到,别人是学不会的.」
夏梦瞪着那个签名,沈家明三字,带着家明特有的潦草笔触,清晰可辨.春
雪轻声说道:「等遗嘱读完,我们再仔细看看家明的签名再说吧.」
我等气氛稍稍缓和,继续宣读遗嘱:「所有个人财富,及公司股权资产,
由司纪暂为看管,待小雨二十一岁成年后,归小雨一人所有.」
「由你託管」夏梦跳起身来:「家明尸骨未寒,你就想独吞他的财产,你
还自称是他的兄弟我早就看出你这个穷酸混帐不安好心,一早就阻止你接近家
明,就是知道你这个混帐贪图我们家的财产」
我赶紧拿出律师文件,出示给她看.那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证明遗嘱真实有
效之类的话,而她所知道的律师的姓名,正签在文件结尾处.
我担心以夏梦现在的精神状态,会撕毁原件,于是将早已备妥的遗嘱与律师
证明影印件拿出三份,分别交给三女.夏梦愤怒的瞪着我,一把接过,等不及坐
回原位,就开始反覆细看.春雪则默默接过,只看了家明遗嘱的签名,便放在一
边,自顾低头叹气.而小雨,却头也不抬,没有接我递过去的文件.
「家明的遗嘱,我已经宣读了,遗嘱的真实和有效性,我也已经出示.」我
继续说道:「作为他生前最好的朋友与兄弟,我会挑起他託付给我的重任」
我话未说完,夏梦就打断我:「谁看不出你只是为了独吞财产你用了什幺
方法,蛊惑家明签下这种遗嘱你不怕坐监吗」
我回话道:「既然你认可以这是家明的签名,这份遗嘱自然是他本人的意愿,
不会有错的了.另外,我并没有觊觎他的财产,我的权限,遗嘱上写得清清楚楚,
只是受他託管,并非佔有.我只能看守,不可自盗,如果我盗用了一分一毫,你
都可以叫律师起诉我.」
见我说到如此,夏梦愣了一会,如灵魂出窍了般,跌坐回椅子里:「那我怎
幺办我早知家明是个不孝子」
「其实伯母的保障,家明已经设想过的.」我说:「小雨是个听话懂事的孩
子,她继承家业,一定不会亏待伯母的.」
春雪站起身来,默默离开客厅,没有看我们任何人一眼,包括家明的遗像.
不久,从走廊深处,传来轻轻关门的声音.
我们沉默了会,小雨也起身来,没有说话,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