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地。发生。持续。结束。评论家说是一场不可能的爱情故事。《如歌的中板》。
杜拉在这个故事的背后又写了一个更为真实的故事那故事题名为《夜里的最后“个
顾客》。她偶然遇上了他。在一个盛夏的舞会上。在充满欲望的相遇之后,她发现
其实他同别人没什么两样。后边的题目太冷漠。杜拉坦诚说他们做爱。爱的疯狂无
处不在。而在热烈在焦灼在等待之后,他们才发现他们竟是陷在一种深沉的苦痛中。
他们哭。他们害怕。他们原来并不相爱。从盛夏到严冬。整整一个冬天。于是当稍
稍平静下癫狂阳痴迷,杜拉写出了《如歌的中板》。
这篇最早被翻译成《琴声如诉》。这个名字不如那原始的名字好。应当是
思绪的状态。
最早读到的便是杜位的这篇。
一个朋友从远方寄过来的。他说适合于你,你一定会喜欢。
杜拉的文字,是那种可以使我反复的文字。那文字美丽动人。短句子。法
国式的口语。简洁的又是完整的。夏季在海边等着他的那段时间里,我除了写作便
是读杜拉。我在信中对他讲了这些。他说这些你讲起来的时候也很美丽。直到他来。
杜拉之于我是个座右铭式的女人。我并不执意坚持说我没有受过某某的影响。
比如杜拉。我于是喜欢描述荒芜。枯寂。雾的雨。秋季。凋零。枝权的萧索。枯黄
的草。落叶。楼花的黑色栏杆。冷风鸣唱的哀歌。还有我的忧伤。也用短的句子。
这样写的时候我喜欢把杜拉的任何一本书放在桌前。并不翻看。而只是要心里知道
杜拉的思绪是伸手即可触到的。触到她的长句和短句、大量使用的句号,还有话语、
肌肤和灵魂。这样我便会觉得踏实。会觉出我周身都充满了灵感,而且是那种宗教
般的、坦诚的灵感。那灵感足以支撑和产生一切。
这就是接近。
是超越了国度的。
人类总有相同的地方。我想。人们尽管肤色、民族、乃至生存的空间不同,但
是人的生理构造却是相同的。没有差异。整个世界。世世代代。心脏的位置相同,
可能就是可以相通并且接近的原因。
我如此理解并热爱这个杜拉。
杜拉的一个很古怪的毛病是,她不喜欢加入流派。甚至远离。法国文人鉴于她
文体的标新立异想把她归入伟大的“新派”,被她拒绝了。她是她自己。她只
要适合她自己的那种方式。那方式使她获得龚古尔大奖。但有时没有旗帜和口号的
人往往是没有大的名声和大的号召力的。尽管《痛苦》、《情人》、《如歌的中板》、
《广岛之恋》、《蓝眼睛黑头发》。于是杜拉不是文学的而是市民的了。可见巴黎
的市民。连杜拉都要归于大众,那么我们的作家呢?
杜拉生存不幸。她不停地爱,不停地失望。这成为她作品的主题也是心灵的主
题:
……在《大西洋男人》中那座封闭的花园。对他的爱已告绝望,那个花园恰恰
就是这里这个已经废弃的花园。现在我在其中还能看到我自己,被紧紧捆缚在我自
己身上,被冻结在废园的荒寒之中。
……我们陷入一种深沉的苦痛之中。我们哭。要说的话都没有说。我们后悔彼
此并不相爱……当事情转向不那么严重以后,一个爱情故事出现了。后来我就写了
《如歌的中板》。
这其实就是逻辑。包含着联系、平衡和调整。但是到了晚年,到了杜拉几乎不
能诉说不能调整的时候,她开始酗酒。多可怕。一个酗酒的老女人。曾经那么美丽
的文字。她甚至住进医院。陷入昏迷。在沉沦中挣扎。有时连调羹也拿不住。口涎
不停地流下来。爱情在哪?她无力讲话,更无力写作。就在那个时刻,在一个女人
的困顿与绝望中,扬走来。
扬·安德烈。
她晚年的朋友。
杨守着杜拉写《痛苦》。
扬拯救杜拉。肉体与灵魂。从酒精中毒和医院中。
扬是个伟大的男人。
扬给杜拉样的女人以友情、以支撑、以希望。
我新近读了杜拉的《物质生活》。而刚好又接受了写这样的一篇文字。他正在
等着读我的故事。他人就在这里。守护着我。这是杜拉在讲述场。帮助我与死亡进
行搏斗,这就是他做的事,这件事他本心是不知道的。
我们这样为我的这篇文字命名为:《以爱心以沉静》。
巴顿式的永恒
也许现在不会有人去承认那意义。就是在当初。战争是一场血腥的杀戮。我去
了前线。不是为了战争的意义,而是为了人。
人的价值。
人有价值吗?战争即是人消灭人。而在人消灭人的时候,我们又看到了什么。
我在激动中写《勇士墙》。
我终于收到了那个青年军官写来的信,他是个真正的军人。我们慕名去见他。
那已是漫漫前线之旅的尾声。见不见他其实已无足轻重。去见他已不过是一个程序。
在山区在雾雨中已走了那么长的路。被夷平的山头,枯焦的树干,沉落的木棉花,
血色的土地,还有无尽的绿色丛林还有偶尔探向山路的那几束淡泊而忧伤的白色的
小花。竹尖上滴下水晶般的珠链。
我不知人们是不是会嘲笑我们的老山之行。炮火硝烟。伤残。流血。我们毕竟
听到也看到了。
那时那个军人已带兵撤到了骄阳的后方,他已经打完了仗。他以为他生命中最
辉煌也是最重要的一章已经结束。他甚至已经看清了巴顿的死期。书中说战争结束
了。那个天生为战争而创造的巴顿的死期也就到来了。事隔几个月,巴顿死于一场
车祸。他想去打猎。再度放枪。他同士兵埋在一起。终局到来。军人们都懂得为什
么。
他说他作为一个军人一个职业军人已成为了一个战争狂。他说回到后方无事可
做,而军人不打仗就不是军人只是公民。在那个默契的瞬间。他叫他的那个小通讯
员给我彻上咖啡。从见到这个军人的那第一个瞬间,我就有了那部长篇的题目。
辛弃疾的那首《水龙吟》的最后一句: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拗英雄泪!
他是个启示。是军人也是原则。
有一天,我们坐在盖满绿色伪装网的军车到他的部队去。军车开到崖顶转弯的
地方,我看到光秃的山顶有几株寂寞的木棉树。崖顶很静。那是个早春。但对于木
棉树却已是落花时节。红色的木棉花怒放在没有叶的枝干上。红得像血。像燃烧的
火。然后是无声的坠落。我们看到了这幅情景,心也像裂成碎片纷纷坠落。我写了
《向着崖顶,向着你的不尽的血》。那是真实的爱和真实的疼痛,那是嘲笔我前线
之行的人所永远无法理解的。
我在前线总是哭。哭不是政治而是爱。在那种生命同死亡对峙在那种炮火连天
生命随时被毁灭的时刻。或者你已经面对了那些被毁灭的生命。你读他们遗留下的
悲壮,和每个人都会有的亲人的忧伤。我所想知道的是关于人和人。是关于人的感
情和灵魂。是关于崇高。我想那毕竟是一种献身、一种牺牲。否则,那血红的木棉
花何以坠落,我们何以哭泣,而且是带着深刻的疼痛。
那是生命之旅。
你毕竟是经历了战场。
一个不会被感动的人他不会是一个好作家。
他说,读你的信同跟你的人在一起时一样,使人觉得真实。
他又说,在我们短暂的交往中,没有任何功利,没有所谓的索取。作家和新闻
记者们大多了。而我们像是被追杀的猎物。
我们以真实相对。
在嘈杂中我们走进一间小屋。我们谈一个不相干的话题。关键是那个单独的默
契的时刻。然后是告别。在他军人的默默的军礼中。已是黑夜。第二天是清明。清
明的烈士墓。像石阶般修筑在山坡上的墓碑。亲人。远道而来千里迢迢。父亲和母
亲。眼泪。撞击着疼痛。举枪向天空鸣放哀悼。然后我一个人搭车又去了他的驻地。
穿过太阳穿过漫漫的黄土。我们彼此都不相信。在那个午后。有清凉的风。他弹响
吉它。眼睛默视着一个前方。我们交谈。不谈军人和战争。也不谈巴顿。巴顿是无
时不在的。巴顿已经在默契中。走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能再来?
然而那部十几万字的《英雄泪》发表后我并没有寄给他。那几乎是因为他,
但我们断了联系。往事被按在心底。接到过他打来的一个电话。然后大家彼此消失。
我在一联《也许还有别的》的中说,我丢失了我的通讯录。其实那不是真的。
他喜欢用吉它伴奏唱忧伤的歌。
他喜欢战争喜欢在杀戮时冲锋陷阵。
他说你的心情总是不好使人想到你那里可能常是坏天气。
他坐在那里听我的故事。个人的。同战争根本不沾边。
他说,说说你。就说了。然后他送给你香烟、咖啡和前线的礼仪。军人的军礼。
在夜幕的告别中。辉煌而神圣的。喝酒。然后他在我的耳边说,我扶你走出去。
人世间的有些断绝,有时并非是真的因了丢失了那本通讯录。就是一种偶然而
必然的中断,比如鲁迅所无比崇敬的那位藤野先生。因了偶然的中断便导致了毕生
的隔绝。无意的而其实又是必然的。也如同我与他。
那一次他的出现如太阳般,使有星星点点璀灿的星光闪烁的夜空突然变得明亮
起来。他统领了宇宙的光,他也使我的关于前线的思绪有了一种明朗。这些他可能
永远不知。他为什么要知道呢?他径自闪耀、完成他的梦想、追逐和失落就行了。
我从前线归来读《巴顿将军》。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四位最杰出的将军中有巴
顿。只有巴顿是四个星。巴顿是那种在冲锋陷阵中显示智慧与才华的人。真正的带
兵的将军。他不讳言他热爱战争。热爱被炮火扫荡过的烧焦的满是弹坑的人与畜尸
横遍野的景象。巴顿说那是人类最伟大最壮观的场面。巴顿迷恋那些。然后希特勒
被逼到地底下自杀。战争结束,巴顿也神秘地消失。因为他不属于和平。
有些人不属于和平的年代。他们在和平的年代里无所事事。他们迷失。
而人类最终乞求和平。战争只是抵达和平的一个艰辛的过程。战争造就了流血
造就了英雄,同时也就遗留下人类的眼泪与伤痛。
《永远的墓地》。
父亲和母亲的眼泪。
一个前线的无名战士寄来我的照片。那是我穿行在麻栗坡那九十九座坟冢中的
时刻。我抱住烈士母亲的头颅。我流泪。我全然不知道有人在为我拍照。那些照片
依然还在。无名的战士说原以为我是烈士的亲属。他说他是因我的感动而感动,所
以他记录下了那个真实。我只想我们也是父母也爱我们的孩子也怕失去他们。这是
一切的出发点。情感和爱情。人类的同情与理解是一种崇高的情感。你要想记录下
那些真实那些心灵的惨痛和忧伤,你就必须用你的心用你的同情和理解去观察去体
验。设身处地。这是个原则。
就是这样,血红的木棉花坠落下来盖满了寂静的崖顶。很冷的早春。浓雾。冰
冻的血。路旁绿色草丛中那悄然开放的惨白的小花。辉煌而悲壮的战场留在了昨天。
寂静。永远的墓地。生命的亡失是谁也无法挽救的是最最无望的终局但充满热情。
就是这样。我写了《永远的墓地》、《走出密林》、《向着崖顶向着你的不尽的血》、
《勇士墙》。我写作它们的时候,泼洒的是血。心中满怀的是神圣的悲伤。
一个忧郁的女人坐在画中
一个人可能会有负于一个人。
当一个男人崇拜一个女人时,那女人的过错是什么?
她一度成为一幅画的模特。不,是偶然是艺术的崇拜物。那一切不是从伦勃朗
开始的…一伦勃朗是终局……而是从戈雅的《呐喊》,那女人说是铅灰色的呐喊。
戈雅是怎样告诉世人那女人的故事的:睁大无神的眼睛蓬松着乱发向人们扑来。疯
了的女人简直太多了。很多的画家喜欢这种铅灰色呐喊的风格,而那个画家不。他
不具备呐喊的品格,于是他寻求宁静中的纯美。
他在崇拜中把一个女人凝固在画中。
也许还有什么别的更多的东西。
那女人有过错吗?因她最终无法忍受焦虑和紧张,因她最终不肯承受毁灭。谁
的过错呢?
伦勃朗是温暖的棕红色。庄重而有力度。没有明快的流动的乐章。画家说伦勃
朗是杰出的。他想使那女人呆在伦勃朗的色彩中。但最终总是冷艳的白色衣裙。有
思想的女人没有温暖。便是无望。是无可驾驭的梦幻。只有一点是诱人的,那女人
有异于东方人的脸部的线条。于是画家痴迷于这些。于是崇拜。于是爱。也于是苦
痛。
没有坚强。人类原本是柔弱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柔弱。他带着承受、忍耐、自
卑、脆弱和无力,走进了一个他本不该走进的世界中。在浪漫的理想背后没有浪漫
的行为。而浪漫的理想却早已如烟云笼罩起了并不快乐的生活。阴影。无穷无尽的
阴影。谨小慎微而且唯唯诺诺,那女人的心中开始流血。冰冷的血。慢慢消褪着昨
日爱情昨日梦境昨日热烈的血。血缓缓地流着。聆听着许诺。那幅凄艳的画变得清
晰,而男人同时献给女人的,却是绝望中深刻的苦痛。
在苦难在沉沦中挣扎的女人,也成为惊弓之鸟,惧怕着各种响动各种敲门声。
谁的过错呢?无望是任何绘画任何野花任何许诺所无法补救的。既然是女人的心早
已在极度的忧郁和恐惧中,麻木。
让伦勃朗来结束往事。
艺术家总是自愿把他们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们总是有心而无力,心比天
高,命比纸薄。然后是主宰着命运的懦弱的天性。他们没有理想。不靠思想支配生
存。但拿了这原则对他人,特别是对他们以为他们爱着的女人,就无异于杀了她们。
他们不懂得女人需要保护。他们没有抗震力,而只能在把自身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
同时也把他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那女人同那男人相识是在一次特殊的聚会中。那女人看过那男人的画,并为那
些画震动地。于是那画家把大家请到他的画室并请大家喝咖啡。在朦胧中,他放了
一段乐曲。明丽而哀婉。很长的弦律。那是处在艰辛中的女人不敢接近的氛围。以
此来获取。那女人喝着咖啡她突然说她不懂音乐。她说这里太温暖了太腐蚀人了也
太残酷了,所以她马上站起身,她说她要走了她必须走。
那个懦弱的男人执意要画她。
她有一幅西方人的骨胳,那骨胳本身就是关于艺术的诱惑。
没有过错,只是由于艺术的诱惑。于是人们顺从了艺术。
天空冷了起来。
他们偶尔相遇。
采摘一些枯萎而僵硬的夏季的野花。在花瓶中徒然伸展着无望的姿态。女人坐
在藤椅中。棕色的木柜。偶然在夜色中行走。被惊恐追逐。等待电话。等待着世人
的袭击。于是,最致命的一击到来。精神已经分离。不再有美好而言。坦诚相告。
浪漫只是过于奢侈的精神享受。而毁灭更可怕。于是彼此不再忠实。于是分手已无
可挽回。
情感的世界是个无法掩饰的世界。当那女人一踏上那列长长的火车,她就已经
告别了往事。忘却。在勉为其难中显示出分离的必要。扫荡掉仅存的最后的联系。
那男人要走他的书他的画册他的所有的东西。一项一项地。什么也不留地。像
一个农民般地。也是谨小慎微地没有理性地。他掠夺了他自己的全部尊严和风度。
真活生生可惜了一个男人!
留下了精神的废墟:悬挂在以往的画。斑驳的旧事。残存的肖像的记忆。爱情。
一场混乱的失败的战争。
还是结束了好。
杜拉在《说谎的男人》的最后一段写道:他每天都在这家咖啡馆等我五六个小
时,坐在那里,面对着大街,一直等了八天。我抵制没有去。我每天都要上街,可
是巴黎这个地区我避开不去。当时我正在一次新的爱情中活得快要死去。第八天,
我再走进那家咖啡馆,无异是走向断头台。
那女人对往事无悔,只是不愿再提起。她只当又认识了一种人认识了一种人生。
没有美丽的仙境。连感到宁静的时刻也没有。从没有。
那女人被另一道光所照耀。毕生的。
往事遗留下痛苦无望中的诗和散文的精神。她可以回首往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终局。
这一次在平静中。
还留下那个坐在画中的忧伤的女人。
永远的青草地
那张照片被冲洗了出来。
没有我们而只有濛濛的细雨,和绿色的草丛。远处有一只渡船。海岸。还有黑
色的礁石。便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旅程。
故事在那里发生。那照片留了下来。被濛濛细雨打湿的黑色雕花的栏杆攫住了
我。我们停留。被绿荫遮掩。遍地的绿草。我走过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被细雨遮盖
的铁门。铁门发出声响。我走进去。我请他也走进去。寻找亡灵。
紧接着那铁门就在我们身后关闭了。在清冷中。
我找到那张照片。我记起了那些事。我在宁静中看到了那段故事。一步又一步
的。没有人知道。他拉紧我的手我们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是我们的开始。
他不是杜拉所写的那种人……杜拉早已成为我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应该也是生
命中的生活中的……他不是那种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的那种人。也不像是夜里我们
偶然遇到的那种“最后一个顾客”。不是那样。他是个在你根本想不到的时候,会
突然把你抱紧在他怀中给你温馨的那种人。你渴望依偎在他的身边,扎进他温暖的
颈窝。你渴望牵住他的双手把你的生命交给他。他是个可以托付的男人。
那天他病了。
他静躺在那里,他拉住我的手。
没有让温馨停留。那时我们已做了多年的好朋友。只是在静寂中一寸寸生长的
默契。像早春的绿草。潜藏的那一丝震动游过了你的心。我还是抽回了我的手。低
声地询问。在他的耳边回旋着。再放回去。那只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时的温热。一
个瞬间。心中的一阵哆嗦。被揪紧的思绪。
那时我们已经穿越了青草地。朦胧已弥漫。他的手臂按在我柔弱的肩膀上。我
听不到他的呻吟。那是个不期的夜晚。让他喝水。盖好他的被。我弯下腰对着他的
耳边说,睡吧。就像对一个孩子。我去熄掉他床前的台灯。我想就把他留在这黑暗
和宁静中,可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这的确是个不期的夜晚。
他病着。
他把我的手放在他温热的胸膛上。
他紧闭着双眼。
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我们在等待吗?
他拉我近他的身旁。我已经听到了他的呼吸声。那温热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脸颊。
那一刻。那一刻我的肌肤在感受冲动。在黑暗中。我们都知道那一切有多么可怕。
我们的嘴唇就要相触了,我们知道一旦那样我们都将无法抵御。就在那一刻。就在
那一刻我周身颤抖我想哭想逃走。
我离去时怀着满心忧伤和惶惑。我把我的手按在我的胸前让那温热延续着。我
留下了那个充满美好欲望的瞬间和那个曾经如此接近的男人。我的朋友。
后来我问起他,我说如果那个不期的夜晚假如我留下,会怎样?
他就坐在那里。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说迟早的。会像我们今天这样。
那故事就那样发生了。结束了友情而开始了爱。以后我们终于亲吻,在一池澄
澈的水边。窗外是一片碧绿的草坪。我们聊天儿。我们已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很久
了。而爱情永不休止。所以他绝不是那种和别的男人没什么两样的男人。也不是夜
晚的最后一个顾客。他使你知道他时刻都在守护着你。不论都发生了些什么。他的
坚实的男人的胸膛。
他给我买我喜欢吃的东西。他希望我吃得好。他满足我哪怕是最微小的愿望。
他帮助我把头发剪短。他在我得胃病的时候,每天要做十次饭。然后,他陪我到黄
昏中去散步。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而在这大多数的时间里,他毫不犹豫地脱离开事
务的羁绊。
这是个结果。而在此之前,也曾有过漫漫地期待。街心花园的长凳。暗夜。铺
满了落叶的白杨林。我们停下来。把自行车扔在一边。在初冬的冷风中。他用他的
外衣裹紧了我。我的宝贝。我们亲吻。融进去颤栗。
我听见风声听见他的低语。粗糙的白杨树干。青草已转成枯黄。衰败只是个季
节的瞬间。
全身心的倾注。
肉体和灵魂。
他走进来。搂紧我并解下我的围裙。炉火燃烧着温暖。上一个冬季。他轻轻捧
起我的脸颊,朝向他。那目光。宁静而深刻的充满了意志与权利。你是我的。他这
样坚定说。还想逃走吗?他这样问着我。
全身心地倾注。
肉体和灵魂。
到了夏天。
在夏天的寂静中。
还是漫山遍野的青草地。像那张照片那样。很清新的空气。很深的林。没有路。
我们的足迹遍布。到处都有着我们。林中。还有海边。他说来吧。我们便到了海的
深处。澄澈透明。旷远而没有人迹。已那么遥远那么遥远。不再有人声的喧
哗。在深海。在喘息中。喊叫。从未有过的。然后是沉默。我们不讲话。太阳照射
着。看不见蓝天。海深不见底。激情被悬浮着。慢慢。他问我,好吗?我睁开眼睛
看见了蓝天。那么蓝那么一抹无云。我告诉他好极了。我把他拥抱在我温情的臂腕
中。
那么匆匆闪过
即或是冬季,站在我家的平台上,也能感受到阳光,感受到天空所给予的温暖。
但极目望去,却是那一片衰败。哪怕那一片荒芜的草场是个我并不熟悉的地方,哪
怕我并不是在这个剧院的大院里长大。所以不堪忍受。那衰败之后的苍凉。风吹过
的地方只扬起黄土,许多年过去。土地闲得连一棵草苗都长不出了。
冬日的阳光很好。没有风。但景物不好。
没有绿荫。草丛也没有了。
所谓的家园。叫人断肠。
那里曾有白鸽。铺天盖地地飞回。在黄昏。白鸽的咕咕的叫声。有我。也还有
大家叫他老吴哥的那个看门人。
我写了《你的绿荫》。这是个生命中的故事。老吴哥离我们离尘世而去,已是
非常遥远的事情。他带着女儿住在传达室隔壁的平房里。他种树养花修剪松柏的枝
权养上百只的鸽子。那时候剧院的大院里到处是绿荫。草丛。野花。那是块天堂般
的极地,是乐园。到处是绿色的时候,生活就总是充满生机。特别是你们让一个孩
子置身在那多彩的世界中。“文革”的时候,绿色被砍伐,顾不得绿色,连老吴哥
的去向也无心去追踪。鸽子被杀戮被造反派煮着吃掉的时候,谁也不想爱护什么童
心。老吴哥死了,他只在你破碎的记忆中匆匆闪过。然而你长大了才懂,他的死之
于你究竟有多么重要:摧毁一个童年的绿色的梦;带走一片浓郁的生机;消失掉一
段宁静而美丽的追求;结束一个金色的童年。老吴哥自己并不知这些,不知道他恬
恬淡淡在人世间种花种树养小动物会留给一个小孩于怎样的记忆和怎样的留恋。而
破碎是永恒的创伤。老吴哥毕竟去了。我在我的长大的心中痛悼他。我遗憾竟没有
机会为他的死而佩戴一朵白色的小花。鲜花。穿一次黑色的衣眼。
记录下绿荫其实也是为了一种道理。
另一种道理来自于我的祖母。祖母天性善良,会做很好吃的饭菜。
她说,爱是永恒的忍耐。这已成为一切的原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