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宋在屋里走了几步,便在床边坐下,一时忘了劝慰之词,于是便拉起胡梅梅的手。
这一拉,胡梅梅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小宋不知所措,她抽出一只手,在口袋里掏了一阵,没带面纸,于是笨拙地用手背帮胡梅梅擦着眼泪。眼泪一颗一颗的,像饱胀的豆子,又像夏天的雨滴,刚一会儿,便倾盆下来。
小宋说,梅梅,要振作,别瞎想,会好的。她觉得世上没更好的词用在此时了。她用腾出的手拍着胡梅梅的后背,越拍泪水越猛。胡梅梅把整个头埋在被子里,上半身一耸一耸的,突然间又嚎啕大哭起来。
小宋蹲下来,帮胡梅梅理着头发,瞬间觉得她跟胡梅梅之间很亲很亲,也就是互述了秘密,原来秘密可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胡梅梅哭了一阵,如骤雨初歇,她直起身子,两眼红肿。沉默了一会儿,便把身子倚在床头,目光空洞。
小辉丢了……两个礼拜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我怎么找他啊,两个礼拜了啊……
小宋愣住了,像在听胡梅梅叙述某个遥远的故事,她真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些什么,酝酿了一路劝慰的话又憋回肚子。
前一天晚上,我还打了她,他不肯去上兴趣班,我一着急就抽了他屁股,他哭了,说坏妈妈……我就是一个坏妈妈,我打他了,他才四岁啊,他认不得回家的路,我把他弄丢了……
小宋倒吸一口气,觉得四周越来越冷。
我想死了……我不能死,我要找到小辉,他在哪里呢……他肯定在等我找他呢……他才四岁啊,他不认得家啊……
小宋从胡梅梅家中出来的时候,天空已挂上月亮了,她觉得自己浑身在抖,双腿,双脚,舌头,还有心脏。她把送去的旺旺礼包和玩具又悄悄带出来,胡梅梅没有送她,关了灯,又躺在床上,胡梅梅说,她的丈夫每天下班就去郊外,一个小镇一个小镇的贴寻人启事,一直到半夜才回。公公婆婆前天就走了,没打招呼,晚上才给许光荣来了一个电话,说到苏北农村了。然后长叹了一下,哽咽了两声,挂了电话。
小宋使劲地迈动双腿,汽车灯从对面射来,刺痛她的眼睛,她觉得浑身都在哆嗦,越来越密,她想跑得快一点,跑得远一点,记得走出胡梅梅家的瞬间,她不敢往后看,她感到那个屋子的砖层逐渐粉化,慢慢倾斜,然后在黑暗中轰然倒塌。书包网。想看书来书包网
(9)
躺下后,江娜娜一直没睡着。窗外有月色,明晃晃地落在玻璃上。因为没开暖气,明显感觉有些冷,以往的寒冷时刻,她都会紧抱着李一波,她说喜欢寒冷,因为多了可以拥抱的理由。然而,现在她抱不着了,李一波正躺在隔壁的卧室,或许睡着了,或许还倚在床头玩弄他的手机。他每天似乎都有发不完的信息,收不尽的邮件,李一波已习惯了这种状态,手机代替了她,成了他的生活伴侣,江娜娜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状态,手机也代替了她,他的手指只在键盘上抚摸和跳跃。江娜娜直起身子,倚在床头,面前的那堵墙隔开了她和李一波,有个瞬间,她想象这堵墙突然倒下,尘土飞扬,她和李一波就这样彼此对视着,透过尘雾缭绕,然后他走向她,或者她走向他。
这样分床已经好些时日了,她不想计算这个数字,就好比怀孕多久了,她也不想计算。江娜娜重新换了下姿势,就在这轻微的动作里,她感觉到肚子里的一丝动静,这种动静切切实实,却又虚无缥缈,像河里的鱼吐出了一串气泡,从肚皮的左侧迅速涌到右侧,又从右侧又涌到左侧。她把手贴在肚皮上,追逐这种神出鬼没的动静。
但也仅仅一瞬间,她就笑了,胎动,哦,胎动,她打开灯,低头看着肚皮,守着动静。半响,气泡都没有出现,她翻出枕下的《孕妇必备》,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是的,胎动,一定是胎动。江娜娜走下床,却不知所措,她觉得胸腔被撑满了,喜悦,激动,力量。对的,就是一种力量。
来回走了几步,她又坐回床沿,她掏出手机,犹豫了片刻,正要拨通李一波的号码,手机突然响了,一则短信,李一波的,他说,想你。
江娜娜眼睛忽然就湿了,这两个字来得多么及时和给力。她呜咽起来,迫不及待地回答:我也想你。
手机又响了:到我这边来吧。
江娜娜哇地一声哭出来,把这一行字来回读了几遍,于是抱起枕头,走向隔壁的房间。
李一波坐在床头,手机荧屏把一束蓝光打在他的脸上,这张脸瘦多了,棱角更分明了。他抿着嘴,冲她说,猪。
“猪”是他们打闹的时候称呼对方的。江娜娜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恰到好处地收住。放下枕头,钻进李一波的腋下。他翻过身来,认真地注视着她,眼睛里全是爱意。她说,怀孕了。他点头,说,我知道。她说,胎动了。他还是点头,说,我知道。他用双手搙去她前额的碎发,认真端详起来,良久,才长长舒了口气,说,你这个女人,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江娜娜正要说话,李一波向她打了手势,他说,以后别对我拉着脸了,嗯。江娜娜也点点头。他说,那你笑一下。江娜娜就咧开嘴笑了,笑容像刚才肚里的气泡一样,迅速从一侧涌向另一侧,嘴便咧得更大了,她听见自己的笑声,她好久没有听见自己的笑声了。
突然,江娜娜就醒了,她睁开眼睛,嘴角还呈咧开状态。窗外月色依然澄明,和梦中的一样。四周空寂寂的,唯有李一波的呼噜声在隔壁悠悠扬扬。
早上起床时已经九点多了,李一波还在睡觉,今天周六,自然是补觉的日子。江娜娜洗漱完了,给自己冲了杯牛奶,昨夜接连做了三四个梦,有些疲惫。出门时,李一波还躺在床上,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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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娜娜去了医院,建了一张孕妇体检卡,她按部就班地缴费,检查,然后躺在一张小床上,医生说,掀开衣服,她便掀开衣服,医生说,听听胎心。她说,哦。然后一只小匣子落在她的腹部,左右来回了几次,突然,小匣子发出声音了,踢——踏,踢——踏。医生说,听到没有,这就是宝宝的心跳。江娜娜哦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一个生命就在自己的肚子里,心跳得还那么有板有眼的。
出了医院,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江娜娜有些激动,身体内有些许东西往上涌,她才明白,为什么人们常说幸福的源泉。她掏出手机,想给李一波打个电话,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机放进口袋。不着急吧。她对自己说。
江娜娜把检查单拿出来又看了看,医生写着,胎心正常,140次/分。刚才那个踢踏的声音清晰有力,像脚步声,由远而近。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景色,柳树吐出新芽,一切生命都在孕育蓬勃,春天说来就来了。
她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给自己买了一些零碎用品,然后一个人在咖啡屋里坐到日落,这个下午,江娜娜是幸福的,那个踢踏的声音无时不在她耳边响起,她低下头,小声地对着肚子说话,她称自己妈妈,然后竟不好意思的笑了。是的,这个小东西将来称自己是妈妈,称李一波爸爸,就这样一个称呼,就把她和李一波拉近了。江娜娜想起母亲的话,有了孩子,两个人就有了共同的奔头,关系自然就不一样了。
傍晚时分,江娜娜才回家中,屋子里没有人,李一波出去了。这种状态江娜娜已经很习惯,休息的日子,他们常常碰不上面。
她在屋里来回走着,四处看看,忽然觉得有些凌乱,床单该换新了,油烟机得清洗了,还有沙发,调个向吧,盆里李一波换下的衣裤,这次就帮他洗了吧。江娜娜脱掉外套,她要大干一场,她觉得自己有了使不完的劲,那个踢踏的声音像个小鼓槌似的,让她身体里聚集了很大力量。
她一项项地逐一完成,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以致于屋内完全黑了都没察觉,她想象着李一波回来后,一定大吃一惊,他或许仍像往常一样一句话都不会说,但心里一定波澜起伏。然后,她就在他惊讶的时候,递上这张检查单:15周,胎心正常,140次/分。哦,她无法再往下想了,李一波会是怎样的表情,他一定惊愕地睁大双眼,然后责备不该这么迟地告诉他。
江娜娜往盆里放着水,嘴里竟然哼起了小曲儿,她习惯性地在口袋里掏着,没有打火机,只有一张折着的纸片儿。李一波有个坏毛病,换下衣服的时候常常把打火机遗留在衣兜里。有一次洗衣,李一波突然冲过来,说,zippo,我的zippo。然后取出受潮的打火机,托在掌心,百般怜爱。
江娜娜扔掉纸片,想了想,又捡起来,展开。突然,三个字蹦在眼前,方蓉蓉——江娜娜愣住了。妇科,手术费,560元。她的脸色一阵苍白,这是一张某医院缴费单,日期是春节回家的第二天,李一波独自回的城,说是给王大亮还车的。她把巴掌大的纸片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心脏就疼痛加剧,她倚在墙上,感到浑身无力,她觉得自己被一张更大的网罩住了。她的脑海里满是方蓉蓉和李一波的影子,他陪她在医院打胎,他们脸上是怎样的表情,方蓉蓉面颊上的青春痘闪烁着光芒,李一波的脸上发着蓝幽幽的光,像手机屏幕似的,啊——啊——,江娜娜突然尖叫起来,扯着嗓子一刻不停地尖叫起来。她冲向卧室,又冲向厨房,却不知道下一秒该做什么,她的牙齿颤抖着,充满仇恨和愤怒的节奏,耳朵里嗡嗡的,那个踢踏踢踏的声音,充斥了整个耳膜,那么突兀,又那么刺耳。她操起一只烟缸砸了出去,像夜空的爆竹一样,张狂和破碎。
转身,想起什么似的,冲向客厅,拿起电话狠摁着一串号码。
你他妈给我回来,李一波,你现在必须给我回来。江娜娜冲着话筒喊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向李一波用“必须”这个词。必须,现在必须给我回来,你他妈的给我回来。她嘶声力竭着。
半个小时,李一波才能到家,他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着,并没有因为江娜娜的“必须”和“他妈的”而有所变化。半个钟头,这等待的半个钟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江娜娜不停地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她用脚踹翻了茶几,一组茶具摔得七零八碎。她一把搙掉了桌上的东西,抓住什么砸什么,直到筋疲力尽。然后江娜娜坐在地上,把两张单子握在手中,一张方蓉蓉的,一张自己的;一张是打胎的,一张胎儿检查的。她嗤嗤地笑起来,身子无序地颤抖。
半个钟头,门被推开了,李一波一走进屋内,脸色就荫霾了。他看了一眼地面,鼻腔里哼唧了一声,冷笑说,你他妈又发什么神经啊。
我发神经,是的,我要发神经,我他妈的要发神经。江娜娜盯着李一波,力量又恢复过来,她举起双手,把两张纸片像旗帜一样地举过头顶。
李一波没有说话,竟显得气定神闲,他舔了舔唇,兀自坐在沙发上。
这个是什么?你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江娜娜扔下左手的缴费单,声音不禁颤抖起来。
李一波撇过脸,望着窗外,他没开口,只是冷笑一声。
你他妈的放屁啊,你放个屁啊,啊。江娜娜紧追不舍,然后也学着冷笑,她直钩钩地看着李一波,突然觉得这张脸十分陌生。几年前,她曾捧着这张脸,说,男人喜欢喜新厌旧,而女人是日久弥新。李一波笑着骂她,猪。是的,这张脸现在犹如猪一样,隶属禽兽。
你说话,这是怎么回事,你他妈给我说清楚。江娜娜从地上跃起来。
李一波索性闭上眼睛,把头倚在沙发上,半晌才说,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承认了?江娜娜继续追问。
我不想解释。李一波睁开眼睛,又迅速闭上,仿佛这一切都不入眼。
江娜娜倒退了一步,又倏地扑向李一波,她抓住他的衣领,拼命撕扯起来,她的胸腔充满仇恨,像无数地毛毛虫在身体里爬动。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禽兽……。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骂什么,像一个母狮,尖叫发狂。
够了,我他妈的够了。李一波吼着,声音震耳欲聋。
我他妈也够了,你连撒个谎都不屑,你撒个谎也好啊。江娜娜带着哭腔,声音越发颤抖,她举起手上的检查单,在李一波面前晃动着。你看,你睁开眼睛看一看,胎心正常,140次/分钟,在这里。她腾出左手狠拍着肚皮。这里,你睁眼看看,我他妈的也怀孕了。
李一波咬牙切齿,操起一只茶杯砸向窗户,茶杯的宿命也许即是如此,只供人亲亲吻吻,尔后摔摔砸砸。
屋内静悄悄了,黑暗越来越深。她仿佛又听到那个踢踏踢踏的声音,像脚步一样,朝他们走来。此刻的脚步声又是那样的厌倦和极不情愿,她瘫坐在地上,无力地说着,李一波,你很了不起啊,我怀孕了,很可笑是吧,他们都是你的骨肉,你很伟大是吧。
哼,李一波鼻腔里又发出一声冷笑,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背对着江娜娜。
是很可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似乎每个字是被磕出来的一样。你怀孕了,你他妈怀孕了,可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怀孕了,你怀孕了……李一波突然又狂暴起来,踢翻沙发。你早就怀孕了,你他妈早就怀孕了,你他妈怎么早没跟我说?你他妈心虚做什么?你他妈瞒着我做什么?你他妈怀的谁的野种?李一波有些语无伦次,一连蹦出若干个“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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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意思,李一波。江娜娜一把拽住李一波的衣服,你什么意思,啊,你在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自己明白,我他妈的凭什么相信你,我他妈的凭什么相信这肚里的野种就是我的,你怀孕告诉我干什么,你怎么不找那个男人去啊。李一波吼起来,随手操起地上的烟缸往墙上砸去,烟缸无辜地撞击后又落回地面。
你这个猪,你这个禽兽,你这个贱货……天空黑漆漆的,犹如世界末日,她脑海里搜索更多的词,似乎仍不解恨,继续骂着,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紧接着一声响亮的“啪”,打断了江娜娜的叫骂,他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像初夏夜晚的惊雷,霹雳一声,惊飒了人。
你打我。江娜娜捂着面颊,口里仍然喘着粗气。你打我?你打我!她重复着这三个字。
你太过分了。江娜娜想喊出来,声音反而低了下去。李一波,我恨你。她扑上去,像一头饿狼。又是一声“啪”,皮肤与皮肤之间的猛烈碰撞,两人扭打在一起,曾经所有的爱情此刻都化为愤怒,打与骂,才是释放愤怒的出口。她撕开他的衣袖,他给她冷冽的耳光,扭打之后,他喘着粗气,她蹲在地上,连续猛烈地搏斗耗尽了两人的力气,她用手捂着脸,跌坐在地板上,回顾一切茫然,感到十分疲惫,刚才的一阵摔砸自己累了。我恨你,李一波。她有气无力地说着这句话,她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该骂什么,她觉得那种恨已经从体内慢慢溢出来,像水一样,湿透了她的衣服。她又使劲拽住他的衣服,想要从这这上面找出答案。
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他妈的怀孕了;你在这个时候告诉我,你他妈的怀孕了。你怀的谁的野种,你他妈怎么没做掉啊。李一波又一番歇斯底里,用脚跺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江娜娜松开手,茫然地往后退着,眼泪漫出眼眶,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何解释,这像乱麻一样的,他们的关系像乱麻一样纠缠着。她悠悠地对李一波说,你疯了,你疯了,李一波,你太过分了,我要离婚,现在就离。然后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去。我要离婚,我要离婚……她一刻不停地念着这四个字,眼泪也一刻不停地往外溢。
她往外走着,失魂落魄的,身后李一波愤怒的叫骂,淹没在黑夜里。
向前走,向前走,永不回头,永不回头。她命令自己。双腿似乎失去知觉,黑夜很浓,一盏盏车灯撕破了黑暗。
双腿机械地向前迈动,她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路上已没有行人,只有一盏一盏的车灯从眼前晃过,风把泪吹干了,泪又执着地溢出眼眶,她用手使劲敲打着腹部,发出一声声尖叫,然后又停下双手,轻抚着肚皮,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腹部感到隐隐的疼痛。
眼前越来越黑,她感觉自己正朝着一片黑暗走去,这片黑暗便是深渊,幽冥恐惧,她已没有意识,只有双腿不听使唤着。世界犹如一个平面,直立的平面,不停闪耀的车灯像一个个明亮的窟窿,窟窿由远而近,越来越大,经过她身边时,又倏地调开方向。她感到冷,突然的,她摸着自己的双肩,衣服尽显单薄,好冷,牙齿又哆嗦起来,咯咯吱吱地,滑稽地碰撞,对面的车灯不停地闪烁,一切恍惚起来,她想钻进那个洞里,那里一定温暖无忧,可是,一个个的,都不停下,从她身边疾驰而过。
又一个窟窿向她飞来,她捂住双眼,窟窿发出刺眼的光芒,越来越庞大,直到把她笼罩在里面,她抬起双腿,向前跨去,突然一双手抓住了她。
她挣扎起来,说,你他妈的松开,你他妈的给我松开。
手没有松开,却显得更加有力。
她转过身,突然咬下钳住他的手。手松开了,她一个趔趄跌在地上。肚子又是一阵疼痛,她直起身子,眼角处流出泪来。
许光荣扶起江娜娜,问道,怎么了?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江娜娜没有回答,跌跌撞撞地又向前走去。
黑暗仿佛没有尽头,无穷无尽地向远方延伸,她不想停下脚步,她只想向前走着,走到筋疲力尽,走到这个平面的尽头。
许光荣也跟在后头,他一言不发地陪着她,两双腿没有规律地向前进着,黑暗如鬼魅一般,一团一团的,漂浮在空中。身旁的这个女人,他对她却有说不上的怜惜,是爱情,亲情,却又超越爱情,超越亲情。
许光荣是从郊外一个叫古井的小镇回来时碰见江娜娜的,当时他的车刚转到这条路上,人行道上的一个身影就引起了他的注意,身影由远而近,近时才发现是江娜娜,他向她摁了几声喇叭,她没察觉,一副飘飘忽忽的模样。
他下车追上的时候,她正往一辆货车前面飘摇而去,车灯闪出的光芒在她脸上打出一层银白,这种颜色让许光荣心里一阵寒冷,仿佛深秋草尖尖上的一撮白霜。他迅速拉住她,本能地向路边拽去。
他现在跟在她的后头,一刻都不让自己的脚停下来,黑暗真是奇怪,在前面聚拢,又再身体附近消散,像这样的没有目的行走,许光荣也有过很多次,那是在小辉走丢后的一个月里,他不愿回家,每晚都这样走到马路空寂,他的路线总是以家为中心,向四周发散,离家越远,心里越感到舒服。
江娜娜突然停住了脚,侧身看着那个叫做远方的地方,她的目光像秋风一样扫过黑暗,然后在更深的黑暗处停留下来。
许光荣也停下脚步,却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刚刚一路倒是想了很多话,比如,怎么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或许我能帮你;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事想想肚里的孩子;别这样走了,身体要紧,肚里还有宝宝。然而他努力思考,却一句都没想起,反而脱口而出说道,要不,歇会儿吧,歇会儿咱们再走。
谁知许光荣刚一说完,江娜娜就哇地哭出来,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那么清冽和悲凉,和泪水一样旁若无人,汹涌而出。她低着头,身子矮了下去,双手抱着肩,头埋在臂弯里,声音穿过棉衣,依旧凄凄厉厉。
走累了吧,要不先歇会儿。许光荣说道,一时不知所措,他把手搭在她起伏的肩上,突然感到自己心中也万分悲凉起来,这种悲凉像一股旋风卷进他的身体内,他突然之间想起了很多事情,过去的,将来的,美好的,不幸的,都纠缠在一起,一股脑地汇聚成一种疼痛,顿时就没遮没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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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的相亲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她像一个老道的演员,经过千锤百炼后,演技突然在某一天出神入化,登峰造极。她已经能够针对不同的相亲对象,从他们寥寥几句的征婚用语里读懂对方,再投其所好,进行征服。然后在对方死乞白赖地臣服于她时,她又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或离开。她像进行一场游戏,在游戏初始时兴致勃勃,游戏结束时又百无聊赖。那些前来相亲的医生、公务员、个体户、教师,她都能按照他们不同的追求和喜好,极尽所能地扮演得更好,她觉得自己厉害极了,可以端庄贤淑,可以俏皮可爱,还可以内敛深沉,她觉得做一个演员真是神奇,刺激,兴奋,胜利,无所不能,当她沉静在那些角色里的时候,常常为自己喝彩,好多次她都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了。她对着镜子傻呵呵地笑着,笑从嘴角边咧开去,带着音符的韵律颤抖着,直到把眼泪都笑了出来。
这个时候,小宋就会感到一阵难过,母亲去旅游了,儿子去上辅导课了,她坐在自己空大的屋子里,悲伤顿时无边无际。她觉得时间一定呈折扇的形状,一上一下,一高一低,此时她落在了峰谷里,只有寒风凛冽,只有孤寂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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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了胡梅梅,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去看她,她的那个屋子,是不是还笼罩在一片霉气和荫暗里,上个礼拜,她给胡梅梅去过一个电话,电话里胡梅梅精神似乎比第一次好多了,小宋在听,胡梅梅在讲,她一刻不停地叙述着小辉的种种可爱,种种淘气,还有种种的过人之处,突然,电话那头嚎啕大哭起来,胡梅梅捧着电话,泪水一定打湿了话筒,她仿佛听见那种因为潮湿而发出的哧哧声音,胡梅梅的声音恍若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不为人知,带着筋疲力尽。稍稍平缓了一会儿,胡梅梅不再哭了,她重新调整了语调和语速,告诉小宋,她每天的事情就是向全国的派出所、街办、儿童收留中心、福利院一一打电话。小宋问她怎么会有那些号码呢?胡梅梅吸了下鼻子,说,我查114,我一个省一个省的查,一个市一个市的查,一个村一个村的查……我一定要全部查完,一定会查完的……胡梅梅又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声音愈发颤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了,我一定要找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