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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部分(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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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三年困难把牛都杀光了呢,怎么一眨巴眼似的仿佛从地缝里冒出了这么

多牛。有鲁南牛,有秦川牛,有蒙古牛,有豫西牛,还有杂交牛。我们进了牛市,

几乎没有旁顾,就直奔一头刚刚拴上笼头不久的小犍。这头小犍,约摸有一岁年

龄,毛色如栗,皮滑如缎,双眼明亮,透着机灵与顽皮,四蹄矫健,显示着速度

和力量。它虽然年幼,但身躯已具有一头大牛的轮廓,仿佛一个嘴唇上生出黑茸

毛的少年。它的妈,是一头身材修长、尾巴拖地、双角前罩的蒙古母牛。这种牛

步幅大,性子急,耐严寒,耐粗放,有野外生存能力,可以拉犁耕地,也可以驾

辕拉车。牛的主人是个黄面孔的中年人,嘴唇瘦薄,遮不住牙齿,掉了一粒纽扣

的黑制服口袋里,c着一支钢笔,看样子像一个生产队的会计或是保管。在牛主

人的身后,立着一个头发蓬乱的斜眼睛男孩,与我的年龄相仿,看样子与我一样,

也是一位失学少年。我们俩互相打量着,感觉到似曾相识。

“买牛吗?”男孩主动跟我打招呼,然后神秘地对我说,“这头小牛是个杂

种,爹是原产瑞士的西门塔尔牛,妈是蒙古牛,是去农场交配的,人工受精。那

头西门塔尔种牛,体重八百公斤,像座小山。你们要买就买这头小牛,千万别买

这头母牛。”

“淘气,你给我闭嘴!”黄脸男人厉声训斥男孩,“再多说话就把你的嘴巴

缝起来。”

男孩吐吐舌头,笑着,躲到男人背后,悄悄地指着那头母牛弯曲的尾巴,显

然是要提醒我注意。

父亲弯下腰,对着那头小公牛伸出一只手,仿佛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绅士,在

灯光辉煌的舞场上,对着一个珠光宝气的女士邀舞。也是多年之后,我在许多外

国电影中,看到这种场面,便会想起,父亲对牛伸出的手。父亲的眼睛明亮,闪

烁着让我感动的光彩,我想只有历尽劫难又不期而遇的亲人的眼睛里,才可能出

现这样的光彩。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那头小公牛,竟然摇动着尾巴,走到父亲面

前,伸出浅蓝色的舌头,舔了一下父亲的手,紧接着又舔了一下。父亲抚摸着小

公牛的脖子,说:“我要买这头小牛。”

“要买就买两头,我不能让它们母子分离。”卖牛男人用不容商量的决绝口

气说。

“我只有一百元钱,我就要这头小牛!”父亲从夹袄深处摸出那沓钱,递到

卖牛男人面前,固执地说。

“五百元,两头一起牵走。”卖牛男人道,“我一句话决不重复两遍,要就

要,不要请闪开,别耽误了我卖牛。”

“我只有一百元,”父亲执拗地将钱放在卖牛男子脚前,说,“我就要这头

小牛。”

“收起你的钱!”卖牛男子吼着。

此时,父亲蹲在那头小牛面前,脸上洋溢着感伤的激情,抚摸着小牛,牛主

人的话,显然没入他的耳。

“大叔,卖给他吧……”男孩说。

“你少废话!”卖牛男人将母牛的缰绳递给男孩,说,“牵好!”然后走到

小公牛身侧,弯腰把父亲推开,将小牛搡到母牛身边,道,“还从来没见过你这

种人,难道要抢吗?”

父亲一p股坐在地上,目光痴迷,中了邪般地说:“我不管,反正我要这头

牛。”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那样执拗地买那头小公牛,当时我无法想

到这头小公牛是从西门闹——驴——转世而来,我只认为父亲因为执迷不悟闹单

干遭受巨大压力,精神有些恍惚。现在,我相信牛与父亲之间,有一种心灵感应。

最终,我们买到了这头小公牛,这是命中注定、冥冥中早有安排的。正当父

亲与那卖牛男人纠缠不清时,西门屯大队党支部书记洪泰岳带着大队长黄瞳等人

也出现在集市上。他们看中了这头母牛,当然也看中了这头小公牛。洪泰岳熟练

地扒开母牛的嘴巴,道:“老齐口了,该进屠宰组的货色。”

卖牛人撇撇嘴,说:“老哥,你可以不买我的牛,但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这样的牙,你竟敢说是老齐口?告诉你,我们大队要不是急钱用,说啥也不会卖,

这牛,回去就可配种,明年春天就能生小牛。”

洪泰岳伸出缩在肥大衣袖中的手,想按集市上牛经纪的方式与卖牛人讨价还

价,但那人摆摆手,说:“不用这一套,明说,这牛与小牛捆绑在一起卖,两头

五百元,少一个子儿就免开尊口。”

父亲抱住小公牛的脖子,怒冲冲地说:“这头小牛我要了,一百元。”

“蓝脸,”洪泰岳嘲弄地说,“你不必费这个劲了,回去带着老婆孩子人社

吧,如果你喜欢牛,就安排你当专职饲养员。”洪泰岳看一眼大队长黄瞳,问,

“你说呢,黄瞳?”

“老蓝,你的犟劲儿我们都领教了,我们都服了你了,你入社吧,为了老婆

孩子,也为了我们西门屯大队的名声,”黄瞳道,“每次去公社开会,都会有人

问:哎,你们屯那个单干户还单干着吗?”

父亲根本不理睬他们,人民公社饥饿的社员们打死我家的黑驴分而食之,又

把我家的余粮哄抢干净,这恶劣的行径,尽管可以理解,但给父亲心中造成的创

伤却永难修复。父亲多次说,他与那头驴,不是一般的主人与家畜的关系,而是

心心相印,如同兄弟。父亲尽管不可能知道黑驴是他的东家西门闹脱胎投生,但

他肯定感受到了这头驴与他的缘分。洪泰岳们的话都是老生常谈,父亲连回答的

兴趣都没有,他只是抱着牛头,说:“这头小牛我要了。”

“你就是那个单干户吗?”卖牛人惊讶地问着,“老哥,可真有你的,”他

打量着父亲的脸和我的脸,恍然大悟地说,“蓝脸,果然是蓝脸,好,一百元,

小牛归你了!”卖牛人从地上把钱捡起来,点数一下,揣进怀里,对洪泰岳说,

“你们是一屯的,那就让你们跟着这蓝脸兄弟沾点光吧,这头母牛,三百八十元,

便宜你们二十元,拉走吧。”

父亲从腰问解下一根绳子,套在小牛脖子上。洪泰岳等人也给蒙古母牛换了

新缰绳,将旧缰绳还给主人。卖牲口不卖缰绳,这是规矩。洪泰岳问父亲:“蓝

脸,跟我们一起走吗?要不你的小牛会恋它妈,你牵不回去的。”

父亲摇摇头,牵着小牛就走。小牛竟然顺从地跟着我父亲前行,尽管蒙古母

牛发出哀鸣,尽管小牛也回头对着它的妈叫了几声,但它没有挣扎。当时我想,

也许这小牛已经够大,对它妈的依恋程度已经很弱,现在我知道,你,西门牛,

原本是驴,是人,与我父亲的缘分未尽,自然一见倾心,一见如故,一见就不想

再分开。

我正要追随父亲而去,那个卖牛的男孩,跑过来对我低声地说:“我告诉你,

那头母牛是个‘热鳖子’。”

所谓“热鳖子”,是指那种夏天里一劳动就口吐白沫、哮喘不止的牛。我当

时弄不明白何为“热鳖子”,但从男孩的严肃神情上,我知道这种牛不是好牛。

我至今也闹不明白那男孩为什么要把这些话告诉我,我也不知道我与他似曾相识

的感觉从何而来。

在回家的路上,父亲一直沉默着。我几次想跟他说点什么,但看看他那副沉

浸在某种神秘思维中的表情,就把这愿望压制下去。不管怎么说,父亲买到了这

头牛,而且也是我十分喜爱的牛,这就是大好的事,父亲高兴,我也高兴。

临近村子时,父亲停下脚步,点燃了一锅旱烟,抽着,打量着你,突然笑出

了声音。

父亲的笑,本来就非常稀少,这样的笑,更是罕见。我有几分紧张,生怕他

中了邪魔。我问:“爹,你笑什么?”

“解放,”父亲不看我,直盯着牛的眼,问我,“你看看这小犍的眼睛,像

谁?”

我真的吃了一惊,意识到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但我还是遵嘱去看小公牛的

眼睛。这是两只清澈如水的牛眼,黑蓝黑蓝的,在漆黑的瞳孔里,我看到了自己

的倒影。小公牛仿佛也在看我。它正在倒嚼,浅蓝色的嘴巴不紧不慢地咀嚼着,

不时有一团草,像只老鼠似的,沿着它的咽喉,滚进它的肚腹,随即又有一个新

的草团涌上来供它咀嚼。

“爹,您是什么意思?”我纳闷地问。

“你看不出吗?”父亲说,“它的眼睛,跟咱们家那头黑驴的眼睛是一模一

样的啊!”

在父亲的提示下,我回忆着那匹黑驴留给我的印象,只是模糊地记着一匹油

光光的驴,经常咧着大嘴、龇着白牙、仰着脖子长鸣,但它的眼睛是个啥样,无

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父亲没有过多地和我纠缠这个问题,但他对我讲了几个与轮回有关的故事。

他说一个人做梦,梦到死去的爹对他说:儿啊,我投胎为牛,明天就要降生。第

二天,家中的母牛果然生了一头小公牛。这人对这头小公牛格外照顾,一直以

“爹”呼之,既不给它穿鼻环,也不给它拴缰绳,每逢下地,这人就说:爹,走

吧?牛就跟着他下地。干活累了,这人说:爹,歇会儿吧!牛就歇了。父亲说到

这里就停了,我感到很不满足,就追问:后来呢?父亲犹豫了片刻,道:这种事

儿不好对小孩子说,但还是说了吧。这头牛,在那儿耍脐子——后来我明白所谓

“耍脐子”就是自y——正好被这家的女人看到,女人就说:爹啊,您怎么干这

种事?真不害臊!于是,这头牛就一头撞到石墙上,自尽了。唁!爹长叹一声。

第十三章劝入社说客盈门闹单干贵人相助

“千岁啊,我可不敢再让你呼我‘爷爷’了。”我胆怯地拍拍他的肩膀,说,

“尽管现在我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而你只是个年仅五岁的儿童,但退回去四

十年,也就是1965年,那个动荡不安的春天,我们的关系,却是一个十五岁的少

年与一头小公牛的关系。”他郑重地点点头,说:“往事历历在目。”于是,从

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那头小牛调皮、天真、桀骜不驯的神情……

你肯定没有忘记,在那个春天里,我们的家庭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消灭最后

一个单干户,似乎成了我们西门屯大队,也是我们银河人民公社的一件大事。洪

泰岳动员了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毛顺山大伯、曲水源老叔、秦步庭四爷;

能言善辩的女人——杨桂香大姑、苏二嫚三婶、常素花大嫂、吴秋香大婶;心灵

嘴巧的学童——莫言、李金柱、牛顺娃。上边列举这十人,只是我能回忆起来的,

其实还有许多人,他们一拨拨地涌到我家,仿佛前来为女儿说媒或是替儿子求婚,

仿佛前来卖弄学问又仿佛前来施展口才。男人们围着我爹,女人们围着我娘,学

童们追着我哥我姐当然也没饶过我。男人们的旱烟把我家墙壁上的壁虎都熏晕了,

女人们的p股把我家的炕席都磨穿了,学童们把我们的衣裳都扯破了。入社吧,

请入社。觉悟吧,别痴迷。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我想你,那些天,牛眼所见,

牛耳所闻,也都与人社有关。当我爹在牛栏里为你清理粪便时,那些老人,就像

忠诚的老兵一样,把守着牛栏门口,说:“蓝脸,贤侄,入了吧,你不入社,人

不高兴,连牛也不高兴。”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高兴着呢,他们哪里知道我就是西门闹,我就是

西门驴,一个被枪毙的地主,一个被脔割了的毛驴,怎么可能愿意跟这些仇人搅

和在一起?我为什么对你爹表示出那样的依恋,就因为我知道跟着你爹可以单干。

女人们盘腿打坐在我家炕上,像一群厚颜无耻、远道而来的瓜蔓亲戚。她们

口角上挂着泡沫,像那些路边小店里的录音机,一遍遍地重复着惹我厌烦的话。

我恼怒地吼叫着:“杨大乃子苏大腚,你们快从我家滚走吧,我烦死你们啊!”

她们一点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们答应了人社,我们立马就走,

如果不答应,就让我们的腚,在你们家炕上扎根,让我们的身体,在你们家抽芽、

长叶、开花、结果,让我们长成大树,把你们家的房顶撑开!”

女人当中,最让我讨厌的还是吴秋香,她也许依仗着与我母亲曾经共事一夫

过的特殊关系,对我母亲毫不客气:“迎春,你跟我不一样,我是被西门闹qg

的丫鬟,你是他宠爱的小老婆,你还给他生过两个孩子,没给你戴上地主分子帽

子,接受劳动改造,已经是万幸了。这全仗着我看在你对我还不错的份儿上,在

黄瞳面前为你求了情!你可要知道灰热还是火热!”

那些以莫言为首的顽童,原本就嘴皮子发痒,精力过剩,此事得到村里的支

持,又得到学校的鼓励,可算捞到一个尽兴闹腾的机会。他们兴奋,像喝醉了的

猿猴一样上蹿下跳。他们有的爬到树上,有的骑着我家墙头,举着铁皮喇叭筒子,

把我家当成一个反动堡垒,发起攻心战役:单干是座独木桥,走一步来摇三摇,

摇到桥下淹没了。

人民公社通天道,社会主义是金桥,拔掉穷根栽富苗。

蓝脸老顽固,单干走绝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缸醋。

金龙宝凤蓝解放,手摸胸口想一想。跟着你爹老顽固,落后保守难进步。这

些顺口溜,都是莫言编的,他从小就有这特长。我非常愤怒,恨莫言那小子,你

还是我娘的干儿子、我的干兄弟呢!每年的大年夜里,我娘还让我送一碗饺子给

你小子吃呢!什么干儿子、干兄弟,p!你一点亲情也不讲,我也对你不客气。

我躲在墙角,摸出弹弓,瞄准骑在树权上、眯缝着眼睛、举着铁皮喇叭对着我们

家喊叫的莫言那个光溜溜的葫芦头,发s了一粒弹丸。莫言一声惨叫,掉到树下

去了。但过了不到抽一袋烟的工夫,这小子又爬到树上,额头上鼓着一个血包,

继续对我们家喊话:蓝解放,小顽固,跟着你爹走斜路。

胆敢行凶把我打,把你抓进公安局!

我举起弹弓,瞄准他的头。他扔掉喇叭筒子,出溜到树下去了。

金龙宝凤顶不住了,与爹商量。

“爹啊,咱们还是人了吧。”金龙哥说,“学校里不把我们当人看。”

“我们前头走,后边就有人指着我们说,看,那就是单干户的儿女。”宝凤

姐说。

金龙接着说:“爹,看那生产队的人,在一起干活,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很是愉快,哪像你与娘孤孤单单的,纵然多打几百斤粮食,又有什么意思?要穷

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起富。”

爹不吭气。娘向来不敢逆爹的意思,这次也大着胆子说:“他爹,孩子们说

的有理,咱们还是人了吧。”

爹抽了一袋烟,抬起头,说:“他们要是不这样我,我也许真就人了,但

他们用这样的方法,像熬大鹰一样熬我,嗨,我还真不入了。”爹看看金龙和宝

凤,说:“你们两个,眼见着就要初中毕业了。按说我应该供给着你们继续上学,

上高中、上大学,出国留洋,但我供不起了。前几年积攒了一点家底,也被他们

给抢光了。即便我还能供得起你们,他们也不会让你们往高里读了,并不仅仅因

为我是单干户,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金龙哥点点头,爽朗地说:“爹,我们明白,我们尽管没过一天地主少爷、

小姐的生活,我们尽管连西门闹是个白的还是个黑的都不知道,但我们是他的种,

我们身上流着他的血,他就像个魔影一样死死地纠缠着我们。我们是毛泽东时代

的青年,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选择。我们不想跟着你单干,我们要人社,

你们不入,我和宝凤一起人。”

“爹,谢谢您十七年的养育之恩,”宝凤对着爹鞠了一躬,说,“原谅我们

的不孝吧。我们有那样一个亲爹,如果再不追求进步,这辈子就更无出头之日了。”

“好,说得好啊,”爹说,“我反复掂量了,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往黑道上走,

你们,”爹指点着我们,说,“你们都去入社,我一个人单干。我早就发过誓要

单干到底,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

“他爹,”娘含着眼泪说,“要人还是一家子齐入了吧,你一个人在外边单

干,这算怎么一回事?”

“我说过了,要想让我人社,除非毛泽东亲自下令。但毛泽东的命令是‘人

社自愿,退社自由’,他们凭什么强我?他们的官职,难道比毛泽东还大吗?

我就是不服这口气,我就要用我的行动,试验一下毛泽东说话算数不算数。”

“爹,”金龙哥用嘲讽的口吻说,“您就不要一口一个毛泽东了,毛泽东这

名字,不是我们这些人叫的,要叫毛主席!”

“你说得对,”爹说,“应该叫毛主席。我虽然单干,也是毛主席的子民。

我的土地、房屋,都是毛主席领导下的共产党分给我的。前天洪泰岳托人带话给

我,说再不入社,就要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牛不喝水强按头?不行,我要上访,

去县里,去省里,去北京。”父亲对母亲叮嘱道,“我走之后,你带着孩子们去

人社。咱家有八亩地,五口人,人均一亩六分

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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