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琅嘴里叼着萧纯的手臂,抬头双眼中流露出一种如同被欺负的小狗一样委屈的神态,那模样既可爱又可怜,仿佛是在抗议:我有那么笨么,还用你这样叮嘱。
萧纯大吃大喝,张琳琅埋头苦干,整整用了一柱香的时间,直到伤口上的紫黑色变成鲜红。这绝对是体力活,张琳琅暗自感叹道,早知这么辛苦,还不如狠下心用刮骨疗毒,反正疼的不是她。
再看看窗外,夜正深沉,张琳琅全身疲惫,懒得回家,索性反客为主,大大咧咧躺倒在萧纯的床上。
萧纯自己包好伤口,并没有下逐客令,而是很自然地挨着张琳琅躺好,轻轻问道:“你不想走也行,陪我聊聊天吧。”
“嗯。”
“……”萧纯开始讲这些天的经历,“怎么样,很惊险吧?”
“嗯。”
“你的回答听起来有气无力的,你有没有在听?”
“……呼噜……”张琳琅流着口水早已进入梦乡。
萧纯狠狠咬牙,脑中瞬间闪过无数阴损的招数弄醒这个懒虫,却最终没有打扰她的睡眠,而是仔细地为张琳琅盖上被子。不知为什么,萧纯自己无心睡眠,起身信步走出房间。
月色透过乌云洒下朦胧的光,只闻到淡淡的梅花清香,园内景致却隐在黑暗中。
萧纯茫然四顾,无论睁眼闭眼都挥不去张玉的影子。
居然在那一刻开始下雪了。
清浅秀气的小雪。不是北方常见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反而像是南方,柔美似水。
萧纯的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朦胧夜色里,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万般虚幻,明明看得见,却触手不及。
萧纯忽然有些伤感,但说不清楚缘由,在雪夜徘徊许久,终于回房留下一张信笺,翩然离去。
夜来风雪已止,今晨晴雪如玉。
太阳高高升起,白雪如蒸,屋檐上的积雪开始融化,如雨水一般地落下来,汇成一条小溪,卷起的水花,犹如一叶小舟缓缓流去。
张琳琅一觉醒来,推开窗户,看到雪滴自蓝天而落,银光闪闪,宛如珍珠。再回首四下寻觅,就只看到萧纯留下的信笺。
“张玉,别忘了按时吃解药。我会尽快找到‘阎王敌’,配制更多的解药。另外你帮我疗伤的事情,还有我对你讲的那些话都不要告诉别人,就当成你我之间的秘密吧。”
张琳琅痴痴地望着字条,暗自懊恼,昨天真不争气,怎么就睡着了呢?看样子萧纯一定说出了什么秘密,她根本没听到。这是天意么?还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呢?
萧纯南下以后,白发人的阴影似乎也消散或者说隐藏起来,一直没有来马蚤扰张琳琅。
张琳琅每日跟随英王忙忙碌碌,大到安排建立藩国的各种事物,小到筹办象棋学校等等细节,虽然大多数时候用不到张琳琅实质性地参与,她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处事手段,渐渐开始适应自己的身份,变得成熟稳重老练起来。
通常到了三月,雍都的天气就逐渐变暖,但今年春来的晚,三月初六殿试那一天,清晨竟又下起了小雪。各位学子踩着浅浅的雪步入皇城,等待着御驾亲临。
今年殿试的方法有别于往年,不是铺纸答卷,而是分为两场。一场比文采,算是热身,接下来比策论,当场议论时政,提出自己新颖的观点驳倒多方才是重头戏。
皇帝今日兴致勃勃,殿试除了安排会试时各位考官出席,还特别命太子、英王携近臣列席观摩。其实皇帝是存了心思,让英王在殿试的时候就先接触到这些人才。
皇帝在龙椅上坐定,环视了一下殿内众人,目光落在十八位千挑万选进入殿试的学子身上。只见这十八人个个风度翩翩,或俊朗或沉稳,无论年纪如何,都表现出自信与坦荡的风骨,皇帝对每个人的印象都不错。
☆、135殿试出考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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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主考官上前一步按照流程宣布殿试各项事宜,而后请圣谕出题。
皇帝朗声道:“今晨降雪,朕踏雪赏梅,只见花瓣似雪,雪片如花,美丽非常。众学子不妨以雪或梅为题,赋诗一首应景抒情。”
能进入殿试,诗书文采自是非比寻常,以雪、梅为题当场赋诗并不难,难在揣摩圣意。皇帝是喜欢雪呢,还是喜欢梅?又或二者都欣赏?只赞美一样太危险,雪梅并赞,又显得中庸,该如何表达才能展现自己的才华,同时讨得皇帝欢心呢?
想归想,学子们不敢耽搁时间,让皇帝久等,不多时,就有几人主动报上姓名,开始吟诵诗句。主考官们将每个学子的姓名和诗文认真记录下来,留存档案。殿上其他人包括皇帝在内都在细细品味每个人的诗句。
张琳琅也被英王带来观摩殿试。
其实如果是真秀才张玉,今科是一定要报名参加会试的。但是张琳琅福星高照机缘巧合,现在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同进士出身的五品朝廷命官,不必再参加科举了。这正合张琳琅心意。文采先不论就那一笔惨不忍睹的烂字,她也不敢跑出来丢人现眼。现在倒好,堂而皇之列席殿试,估计还能充当候补评委,身份已经比那些寒窗苦读数载的学子们高出许多了。
等学子们赋诗完毕,皇帝让各位考官点评。原本诗词品评标准就很难把握,所以众说纷纭,一时没有定论,很难分高下。
皇帝又让列席的众人发言。
高赫替太子讲了几句,认为十八人中有两人的诗文更显出众,一位是咏梅的苏扬,一位是颂雪的张若怀。
苏扬是雍都知名的年轻学子,而这位张若怀除了文采确实比较出众以外,背景比苏扬深多了。几位主考官都知道,张若怀是左丞相高敏的亲外甥,太子侍读高赫的表兄。因为这层关系,左丞相高敏避嫌,没有参与今年科举的相关工作。但是谁不卖高家这个面子?更何况张若怀确实学富五车,不是庸才。
内举不避亲,皇帝并不在意高赫为张若怀说话,他把目光落在了张玉身上。张玉在越国朝堂上那些精彩的言论,皇帝一清二楚,此时他很想知道张玉会如何评判。
英王察觉到皇帝对于张玉的特别关注,立刻说道:“父皇,儿臣侍读张玉文采不俗,不如请他代儿臣品评一二。”
张琳琅有了在越国的经验,对于提前不打招呼临时被英王抓壮丁推出来,基本上能够表现得镇定如常,从容自若,嘴里谦虚几句,脑子飞转,思考对策。忽然灵光一现,张琳琅说道:“臣不才,妄论几句,还请陛下和诸位不要见笑。梅雪都是人间妙景,臣以为‘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各占春色难分高下。”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好啊,评得好。”皇帝满心欢喜,不愧是张玉,短短十四个字,竟然巧妙地托出梅雪二者的长处与不足:梅不如雪白,雪没有梅香,道出了雪、梅各执一端的根据。意在言外的是借雪梅之争,暗喻人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才是正理。既有情趣,也有理趣,回味无穷。结论虽然是不分高下,但也没有得罪旁人,而且一语双关,隐含劝诫,真是妙啊。
张若怀早就听说英王身边有个秀才侍读张玉,因容貌出众,言语乖巧被封了官,还赐同进士出身。他本来是对此等媚主求荣的人不屑一顾的,但此番听了张玉的评论之辞,言语巧妙意境深远,单论文采绝非寻常人能比的,这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张若怀审时度势,收起浮躁心态,说不定日后与张玉同朝为官,恐怕还要虚心向张玉多请教。
因为扶风的事情,苏扬对张玉多了解了一点。从一开始以为张玉是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到后来发现张玉热情善良,又辅佐英王做了许多大事,以致象棋大赛颁奖他才恍然知道原来象棋居然是张玉所创,他对张玉的敬仰之情日益生发。今日殿试,张玉的两句品评,比众学子的诗更高出一筹,让苏扬打心底佩服。他暗暗庆幸,幸好张玉没有参加这次科举,否则状元之位非张玉莫属,他最多当个榜眼探花。
随后又进行了策论考评。
皇帝是聪明人,不愿意张玉太出风头遭人妒忌,于是在策论环节并没有给张玉机会表现。
皇帝的打算,张琳琅提前当然猜不到,学子们在讲述策论方略的时候她仔细听了听,不知不觉收获良多。
最后皇帝钦点张若怀为状元,外放地方为官,苏扬为榜眼,与探花郑博留任京中到吏部任职。其余参加殿试的学子皆入翰林院。
皇帝出于多方利益平衡的考虑,封张若怀为渝山道巡察,虽然是五品官,权责却是代君约束,协助英王治理藩国。党派之争时张若怀尚未出仕,与太子党来往并不明显,但有高丞相这层亲戚关系作保障,太子与高氏已经自动默认其为自己人。太子一派当然愿意安插自己人到英王身边。
英王对此没有异议,一来是为了安抚太子,免得太子起了猜忌之心;另外英王通过自己的情报网了解到张若怀的人品和才学都很出色,如果是国家大义和太子党的利益摆在面前,张若怀十有九成会选择大义,而不会局限于太子党的束缚。英王有信心能与张若怀相处愉快。
殿试圆满结束,琼林宴,跨马游街一系列庆祝活动有条不紊展开,这些都用不着张琳琅参与。他离开皇城早早回到家中,未入家门就已经听到曲乐之声自院内传出。
这琴音如浮光流水,一波三荡,晶莹空灵,仿佛可以洗静人心中的尘埃。与宁浮萍弹奏的风格迥然不同,多了几分宁静与安逸,隐约透露着出尘离世之意。张琳琅知道弹琴的一定是扶风。她快步走去扶风的房间,把苏扬高中榜眼的消息说了出来。
扶风淡淡一笑,没有说话,琴音里却多了自己也无法控制的欣喜欢快。一曲弹完,扶风起身拜谢:“老爷,扶风感激不尽。前些天周大人冤案平反,今日又喜闻舍弟高中,这其中都有老爷的功劳。至此扶风再无牵挂,愿全心全意侍奉老爷,请老爷不要嫌弃。”
张琳琅笑道:“令弟高中是他自己才学过人,多年努力读书的结果,我可是什么忙也帮不了的。对了,说起周维,他前些天已经返京,据说朝廷将当初抄没的家产都返还给他,而且官复原职。可惜周维没有上任,一直称病在家休养。除了面圣谢恩,几乎不再与旁人来往。”
扶风恍若未闻,而是款款走到张琳琅身旁,温柔为她垂肩,默不作声。
☆、136周维的心思
张琳琅心想,扶风恐怕是心中念想,嘴里却不敢说,看来还要再添一把柴。
于是张琳琅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听说周维一直没有娶妻,在京中公事繁忙,发配北疆是戴罪之身不谈也罢。如今冤案平反官复原职,他的家人一直催促,他却没有成亲的意思。扶风,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旧情难忘呢?”
扶风闻言,清瘦的身子一颤,跪倒在地上,头低垂,轻声道:“老爷,周大人如何想,扶风不知道。如果老爷不相信扶风与周大人已无瓜葛,扶风只好以死明志。”
张琳琅怕玩笑开大了真出了人命,赶紧劝道:“别动不动就说死,你死了,我找谁要那五百两银子去?”
扶风黯然道:“是啊,扶风值五百两银子呢,老爷不让扶风死,扶风就好好活着。”
张琳琅暗想,扶风的倔强和自卑比文秀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封建礼教当真害死人。该想个办法既能成全扶风又不亏本,周维的家产应该已经发还了吧,他会拿出五百两银子把扶风带走么?转念又一想,张琳琅觉得自己太贪财了,若是换成旁人,未必会计较银两的事情。不过银子可以不计较,周维是否会善待扶风,像从前那样对扶风以真心,还需要考验考验。
除了扶风的事情,周维本身也是张琳琅关心的人,那些超越时代的战舰和武器设计从何而来呢?这些疑问一直萦绕在张琳琅的心头。
按道理来说,周维回到雍都已经有些时日了,他若真的关心扶风,应该会去得月楼探望,那么就会知道扶风已经被张玉赎身。如果周维有心,怎会拖了这么久仍然不到张府来呢?
其实周维回到雍都,安顿好一切事物,第一时间就去了得月楼。谁知人去屋空,惊闻扶风已被赎身,就是最近一两个月的事情,周维失魂落魄。那时他还没有死心,派人多方打听,甚至私下里会见了苏扬。
五年前苏扬还小,并不明白周维与扶风之间有怎样的真情,只当周维是扶风的朋友,对扶风很好的一个恩客。所以苏扬毫不避讳,对为哥哥赎身的张玉评价很高,言谈话语之中都认为哥哥终于找到好的归宿。苏扬还隐约透露周维的冤案能平反,与张玉有很大关系。
周维越听越失落,心灰意冷,暗笑命运弄人。
五年,他和扶风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就算当初两人海誓山盟,不因为性别不因为身份真心相爱,可是现实残酷,身不由己。他获罪发配北疆,可以不谈婚娶;扶风要照顾生病的母亲,供弟弟读书,继续在得月楼做那肮脏营生,如果能遇到好归宿,扶风应该不会放弃吧?更何况张玉才华横溢,俊美不俗,前途不可限量,还帮他周家翻了冤案,扶风跟了张玉有何不好?
扶风或许可以斩断旧情,周维却根本忘不掉扶风。他怕继续留在雍都会做出什么错事,给扶风造成困扰,索性称病在家休养,想着等一段时间提出辞呈,离开雍都,回南方老家。周维闭门谢客,左思右想,仍然无法狠下心,真的一面不见扶风就离开雍都。终于让他想出一个还算合理的借口,投帖去到张玉府。
张琳琅从扶风房里出来,就接到周维投来的拜帖。帖子写得言简意赅,除了感谢张玉的恩情,另外就是提到有东西寄放在扶风那里想取回,希望能登门拜访。
张琳琅掂量着这份帖子,心中得意,看来周维终于忍不住了,她让柔儿写了回帖,定了明日傍晚,在自己府中宴客,要会一会周维。
第二天傍晚,周维如约而至。
张琳琅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周维,只见此人三十岁上下,面貌普通,身材中等,虽然衣饰一新,但是给人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的颓废与沧桑。张琳琅心想,周维会是与他一样的灵魂穿越者么?
早有仆从备好酒席,张琳琅在花厅宴客。闲话聊了两三句,就忍不住绕到正题,问道:“周大人,我冒昧看过你的手稿,发现所绘所写都是极精巧的设计,就拿战舰的那套图样来说,其中采用了蒸汽动力,从而减少人力驱动,如果付诸实践,会大大提升战舰速度与灵活性,增强水军战力。另外有一些新式武器设计图样,比如装填开花弹的火炮,防水的火铳等等……巧夺天工。”
周维原本暗淡的眼神,随着张琳琅的话逐渐明亮起来,他吃惊道:“张大人,你认为我画的那些图样是可行的?”
张琳琅奇怪道:“当然可行,我曾经见过类似的成品。周大人,你的设计灵感从何而来?”
周维颤声道:“这世上已经有此成品?不可能的。我当年在梦中游历仙境,看到这些物品的模型陈列在一个古怪的房间里,我好奇心很重,忍不住拆装把玩,却听到仙人告诫,说这些物品都不属于凡间,让我看到或许会带来灾祸。随后梦醒了,我凭着记忆把图样画了出来,封存在箱子中,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谁知还是应了仙人的话,惹来祸端。”
张琳琅有些失望,听周维的意思他本人应该是这个世界的正常人,或许只是灵魂飘到过张琳琅原来所在的那个世界,偶然窥探到一些先进的设计模型。张琳琅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如果图纸一直保存在扶风那里,这世上应该还没有成品。”
周维奇怪道:“那张大人从何处看到过成品?难道是诓我不成?”
张琳琅没有马上回答,反而说道:“周大人,你的祸端并非因这设计图而起,全是胜王为了争权唆使鲁丞相陷害你。你的冤案能平反,却恰恰是因为图纸的功劳,英王殿下慧眼识英才,才会费尽心力帮你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