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扬州府的人心中如何想,至少表面上都是一派“万分感激”地将我引到了停尸间。停尸间后一墙之隔,便是府衙的后街,现在正是人声鼎沸。来为我做助手的仵作面色有些尴尬地告诉我,那两个争认丈夫的女子,都是阖家僵在府衙的后门,若不给个说法,就坚决不离开,而扬州府的百姓也都在旁围观,指指点点,这也导致了现在的这副情景。
小正太王恒提着我的工作箱,双唇抿紧走在我身边,眉宇之间满满的都是紧张,让我想起我第一次出外勤的情景。外表镇定,内心何尝不是彷徨。只是他倒霉,我并没有我二十一世纪导师的幽默功力,可以轻松化解学生的紧张,也只有委屈他了。
“阿恒!”我唤他的名字,他马上抬起头看着我,应了一声。我微微一笑,道:“今日此来,你在旁执笔。若有何疑问,直接开口问我便可。”
从前在学校,我也曾带过学弟妹,但是自己亲手带徒,心情却完全不同。他全心信任于我,我便更要对得起他的未来。
无论是古代也好现代也罢,就算是没停尸体,停尸间也永远弥漫着一股子腥臭,只是在这古代没有福尔马林,所以这股气味更加“纯正”。
王恒走在我身侧后一步,眉头皱紧,屏住了呼吸,凝重完全挂在了脸上。
“阿恒,你可知身为刑官,验尸之时第一利器为何物?”看着他一脸“求知”地看着我,我便指指自己的鼻子,说道:“未见其形,先得其味。若‘闭目塞听’,如何能得其中真义?”
“弟子受教了!”王恒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孩子,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抢了一步为了我拉开门。
我走到那具骸骨旁,发现这尸骨有很多问题,左右臂以及髋骨的位置错误暂且不提,右腿骨更是不翼而飞。而最大的错误,还不是这些,而是——
“且将那两家苦主全部带去正堂,这具尸骨并非她们的夫君。”我戴上手套,先说道。
我那位同行——扬州法曹滕大人立刻说道:
“凤大人不过看了一眼,亦不曾亲见苦主,又如何便如此认定,这骸骨并非这二位女子的夫君?”
“何必相问,这具骸骨是女身,如何做得了他人的夫君?”我顺手将错置了的骨头放回位置,回答道。
“这,这尸身——”那扬州法曹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此具尸身有肋骨一十二对,如何是个女子!”
“女子肋骨有二七之数,本就是无稽之谈。阿恒,你来看此处。”我指向耻骨与髋臼,说道:“但凡男子,耻骨与髋臼近乎等长,而女子则耻骨长于髋臼。”
见他睁大眼睛,又点点头,我这才再指向耻骨联合部背侧面背侧缘,那黄豆大小的骨质凹痕,说道:“还有此处,阿恒可看出什么?”
“此处似有些凹凸不平。”王恒几乎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一幅认真向学的样子。
“但凡生育过的女子,此处骨面皆不平整,有如此状,此处也因而得名分娩伤。” 我点点头,这小子倒还灵透。
“师傅是说,这具尸身,是一具已生育过妇人的尸身?”王恒眼睛发亮,看着我道。
“孺子可教。”我粗略估计了一下长骨的长度,再仔细观察过颅骨与肱骨的特征,在心中换算过度量衡,这才说道:“这女子年齿在三十九至四十二许,身长间于五尺九寸至六尺。”
一直没有发话的睿王此时突然说道:“有此等身量,又正当年的女子,想必扬州城内寥寥无几,你们只去查查,便知翔之所言真伪。”
“如此,下官便命扬州府三班先去搜寻这苦主之家,待这苦主来了,再请凤大人当面验看。”那扬州刺史倒是见机的快,马上提议道:“殿下与凤大人风尘仆仆而来,还未稍作休息,便至此勘验,着实辛苦。殿下,老臣恳请殿下就此转入行馆,稍事休息!”
睿王点点头,我最后又看了一眼那尸骨,对王恒说道:
“阿恒,你可要随为师去休息?”
“师傅,阿恒可否留在此处,先绘正反图?”
我将原本摆放好的尸骨再一次打乱次序,说道:“既如此,你便将这骸骨重新拼凑,再行绘图,可做得到吗?”
“是,师傅!”王恒咬了咬下唇,然后说道。
“果然是翔之,仅是一具骸骨,便可见微知著至此。”程潜用他那把折扇敲敲自己的掌心,说道:“只是翔之又如何断定此人年齿身长?”
如果是有经验的法医人类学专家,譬如我的导师,只消一眼,便足以断定人种,年龄以及大致身高,误差在百分之十之内。我并非主攻这个方向,又缺乏仪器的配合,只有仔细观察一些显著的特征。
比如女性的年龄,可以观察她肱骨的骨髓痕迹以及颅骨的骨缝。一般而言,女性肱骨的骨髓腔在40岁左右,达到骨骺线的高度;而在41岁,颅骨人字缝外线会完成愈合,而内线的愈合,则要在42岁之后,47岁之前。这个数据值会受到营养状况等诸多因素的影响,但是误差仍在2岁之间。
只是我所学习的法医学理论,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个时代人的理解范畴,且不说我真的是无从解释,就算真的解释了,势必会引发无穷多的疑问,以及睿王对我来路的猜疑。何况像程潜这样的人精,他知道的越少,我就越安全。
“家师有门规,弟子不得将所学外传他人,否则便要逐出门墙。凤君所习,虽则敝帚,也只得自珍。还请殿下与光隐原谅凤君不能吐实。”我随便编了个理由。
“能教导出翔之这般人物,想必尊师也有仙风。与翔之相识至今,却不曾听闻翔之提及他老人家的大名——”
我头皮一阵发麻,这程潜也是个喜欢没事找事的主儿。看来我也只有按照给睿王的答案依样画葫芦。反正已经被他怀疑了,我索性再大方一些,希望他反而会因为我的大方,达到否定之否定的境界。思及此,我便说道:
“家师是林下一隐士,从来梅妻鹤子清风明月,最怕为身外浮名所累。是以他老人家的名讳,凤君亦不能见告。”
苏幕遮
“梅妻鹤子,果然风雅。难怪翔之清举疏朗不同凡响,原来有所本源。”程潜将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笑着说道。
“凤君只是一介俗人,说来惭愧,连他老人家的皮毛也未学到。” 我心下忐忑,却也不敢看睿王的表情,只得硬着头皮,端出恭谨的表情,尽量自然地回视程潜,把戏份做足。
程潜略挑眉,正待开口,却听睿王道:
“翔之既有隐衷,我们不问便是。”
我心里长出一口气,还好他来的及时,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搪塞程潜的连环攻击。端起茶杯喝上一口让自己镇定,接下来还有尸体要验。
“凤大人真是神了!”不消半个时辰,就见到那位法曹握着一本册子匆匆而来,简单的行礼之后,马上转向我:“照着大人的指引,本官翻查了刑房清册,竟真有这样一名女子,就是城东那位豆腐西施李张氏。其夫与娘家,昨年仲秋月前来府衙报失,寻了十日之后仍不见踪迹,便成悬案。这女子身高五尺九寸,报失之时,正是四十岁。”
他们几个都看向我,我站起身,说道:“厉大人可曾派人告知苦主家人?”
“已派人去了,凤大人神乎其技,本官不胜感佩。”厉大人急急追问道:“凤大人究竟如何断定这骸骨身份?”
“这……并非凤君故弄玄虚,只是牵涉师门秘技,凤君亦无可奈何。”有些东西,便是我说了,他们也未必能够理解。对我而言,法医学是科学,但是对其他人而言却未必如此,如果法医学被人当成古代社会里最令人畏惧,也最容易死人的“巫祝之术”,那我可真要欲哭无泪了。
“师尊之意,情有可原。厉大人不妨引我们再回尸房,让翔之再行验看。”许是看那厉大人的脸色不太好,程潜马上出来帮我站台。对方自然不好再说些什么,又带着我们重回停尸间。
此次再来,扬州府诸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初见时那隐约的简慢,王恒走过来,口气中有极力压抑,却仍隐不住的兴奋:
“师傅,这尸骸徒儿摆得可对?”
我看了一眼那骸骨,竟与我适才摆放的一丝不差。这王恒的记忆力果真了得。扬州刺史亲自过来,说道:
“这女子究竟因何而死,还请凤大人为本官等解惑。”
我连称不敢当,走到那尸身前,扬州府的仵作干活儿利索,将这尸身洗得几乎一尘不染,我仔细观察颈骨折断处,颈骨发生分离,下方骨质发生粉碎性骨折,如何可以推断,这凶徒这一击的力量与速度,都非常惊人。根据骨头对于酒精的反应,此处伤口是生前伤,想必这里就是致命伤了。
只是疑点来了,我检查了这具尸体的头骨。发现右侧清明一带,有明显的骨裂情况,还有两颊颧骨皆有细小的划痕,也都是生前伤。
我将头骨放下,皱起了眉头。四周一片安静,我对着这具尸体,陷入了长考。
“凤大人,凤大人?”我抬起头,便看到那位法曹厉大人看着我,他问道:
“这李张氏缘何身故,大人可有定论?”
“李张氏的家人可都来了?”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
“已经到了。”厉法曹点点头。
“那就请府上差役多费心,莫要让他们离开。能否劳烦大人,随意之一名衙役,引凤君去李张家以及豆腐坊附近查访。”我说道。
那厉法曹看了一眼滕刺史,后者点点头,说道:“如此,不妨便由厉大人亲自陪同前往。”
程潜说道:“程潜也请附骥。看翔之的神色,想必心中已有计较。接下来正是精彩之处,岂能错过?今日就待翔之大展长才。”
睿王站起身,一震袍袖,说道:“事不宜迟,厉法曹,前方带路。”
“翔之为何不先问那女子的家人?”厉法曹被程潜三言两语打发到前方开路,我们则骑在马上,落在他身后。程潜先问到。
他可真是“十万个为什么”,居然比小正太还要着急。
“如今我直接这般去问,要问什么?”我反问道:“若对方是蛇,我手上没有制七寸之物,不敢贸然打草。”
“翔之的意思是,这妇人的相公亦有可疑?”
“是否可疑,凤君不敢说。总要先去问了再说。”我说道。根据统计数据显示,恶性家庭暴力犯罪,在整个犯罪的比例中,绝非小数。
这个案子的可疑之处,还不在此。
那厉法曹说这女子是东城的豆腐西施,想必亦有过人的美态。我比对过那颧骨的伤痕,都是细碎的小伤,好似被纤细的锐器划伤所致。也就是说,有人在她生前,用锐利的器物将她毁容,而且每次的划痕,都伤及骨头,对一个以美貌自负的妇人,做出这样的行为,想必两人之间,必有深仇大恨。
按照一般的行为分析推断,毁容应该是女性所为。只有女子,才会对其他女子的容貌这般在意。如果是具有变态心理的男性所为,想必主要的伤口,会落在女性的性征上。
但是那李张氏生得就比一般的女性高大,若要制服她,想必要经过一番周折。尤其是她晴明|岤附近的钝器伤。这个伤痕无疑是第一次打击所致。如果是一般女性,除非李张氏可疑蹲下身,否则根本不可能完成。
何况还有那个导致颈骨一分为二的致命伤,除非是天生神力的女性,否则无法一刀两断。试想一下行斩刑的刽子手,有哪个不是人高马大,这绝对是有原因的。
按照最基本的逻辑去推断,也许是两人共同作案,更为可能。而最能让女子和女子反目成仇的,能驱动一个女子去毁坏另外一名女子美貌的仇恨,非情莫属。
在厉法曹的带领下,我们开始对李家周围邻居进行询问。根据邻居所反映的情况,这李家相公是个本份的有些懦弱的男人,而这豆腐西施,则是远近有名的泼辣女子,是真正的当家人。这豆腐西施平常并无举止失措之处,只是有一个爱好,就是回娘家。
这次她失踪之事,也是过了小半月,住在西城的娘家弟弟偶然来找姐姐,这才发现姐姐早已下落不明。豆腐西施的娘家人,将这李相公揪到府衙,但是经过府衙调查,发现李相公并无杀妻的动机,家中也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四邻也都愿为李相公具保,这才将李相公放了出来,以李家娘子失踪登记在册。
看来这边是寻不出来什么痕迹了,我们一行人又到了豆腐西施的娘家进行探访。这豆腐西施的弟弟在乡里颇有“威望”,所有被我们问到的四邻,都是唯唯诺诺,不肯透露半点风声,这也让我们的调查陷入了僵局。
“厉大人,上次衙差来此,可有所得?”程潜转过头来,问道。
那厉大人见此情景,早已经涨红了脸,说道:“殿下,上次臣只是派了衙差前来探访。他们回来只说并无异状,是以下官并未深究。臣有罪!”
“厉大人掌一州刑教,可还要本王教你该当如何?”睿王的声音依旧不见起伏,那厉大人却脸色转青,“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声道:
“臣知罪,臣这就去。”
这次的调查还是收获颇丰,得到的结论,竟是让人瞠目结舌。我将所有的事情重新整理一遍,这才让人传唤了今天的主角们来到正堂。
这件湖底尸骸案,早惊动了十里八乡,才说开坑,这府衙正堂外,便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各色人等,我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往日里都是看着林冲办案,如今我自己也不得不挑起这大梁了。
“堂下所跪一干人等,皆可平身。且将姓氏身份一一道来。”
堂下的原告与传唤来的人证,都按照规矩向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原来那两位争夺骸骨权的,分别是住在城南的朱夏氏以及住在豆腐西施娘家邻村的张章氏。
我轻轻了嗓子,然后说道:
“炮山河尸骸一案,本官已将尸骸身份查明。苦主便是城东豆腐坊李四之妻张氏。左右,将李张氏的尸身抬上堂来。”
一言既出,满目哗然。扬州府两班只得以“威武”维持秩序。我不去管众人喧哗,只是观察堂下跪着那一干人等的表情。李四脸色灰白,身体抖如筛糠,根本不敢上前去掀盖在尸身上的白布。还是跪在他身后的张氏之弟抢了一步,掀了那白布,跪在左侧的朱夏氏尖叫了一声,便晕了过去。而另一边那章氏双拳握紧,交叉在胸前,后退了一步,脸色泛白。
那张氏的弟弟看了尸身,哪还忍得住,一把揪住了蹲在地上的李四,一拳砸了下去。左右的衙役忙一扑而上,将他拉开,几个人将他摁在了地上。
一落索
“大堂之上,岂容你咆哮喧哗!”我一拍惊堂木:“今日本官走访四邻,你张家村中一干村民,皆对你敢怒而不敢言。在公堂之上,都敢如此放肆,素日里如何横行乡里,可见一斑。”
“大人,小人早就说过,是这狗头害了我姐姐。”张氏的兄弟被压在地上,犹自高喊:“我姐姐死得冤枉,畜生,畜生,等小爷起来,一定要了你的狗命!”
“大人,这尸身既非家兄,家嫂体弱,是否可容我一家先行告退。”那朱夏氏的小叔趋前一步,向我行礼道。
我点点头,让衙役放行。那张章氏也向我行了一礼,打算和他们一起离开。我微微一笑,叫住她道:“章氏,本官许朱家先行,却未许你一同离开。章氏,本官且问你,你与这苦主李张氏,可曾认得?”
“不认得。”那章氏摇摇头,说道。
“你不认得,可这张氏与你那失踪了的夫君张仁,却是旧交!”我说道:“本官已访得四邻,若非李张氏的娘家多嫌张仁家徒四壁,游手好闲,想必张仁也不会离乡背井,做了你章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