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适时的递给我一碗水,我咕咚喝了,再看老师连眉毛里那几根长寿眉都似乎在飞舞大笑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好笑:“老师,阿迟的话说远了。”
老师呵呵一笑,因为保养得当而十分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眼睛却眯得只剩一条缝:“不远,不远,老师也觉得这样的院子挺好。”
如果不是因为我,凭老师的俸禄和被王侯官吏请去看病而得的多年积蓄,买这样一座房子那是易如反掌。却是因为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子,才累得老师身无积蓄,竟只能窝在太医署里。
我一时无言,感觉到老师的手在我头顶轻轻的摩挲了两下,温声道:“阿迟,老师等着你买这么座院子给我养老。”
“老师,您放心,阿迟不会叫您等太久的。”
不提我在这里琢磨着生财之道,却说天一日日的冷将下来,太后的身体逐渐痊愈,冬至年节也到了眼前。
冬至为一年“亚岁”,也是承汉的春节。这一日天下万民,无分贵贱士黎都合家团圆,共庆阳气起,君道长。朝廷休假三天,君不听政,民间休市。
这一天,也是天家合家团圆的吉日。天子会偕同他的后妃儿女在长乐宫长信殿开家宴,向太后行家礼。天子要亲自服侍母亲洗头,后妃则要向献上她们给婆婆纳的绣履。
长乐宫一宫六殿七室所有的宫灯都已经尽数点亮,宫殿前的广场上燃着薪烛,连宫城的城墙上,也薪烛高烧。
火光明艳,宫妃嫔妾身上佩的珠玉流光溢彩,衣上熏的芳香旖旎芳馥。
因太后重病未愈,不能亲自主持亚岁的祭典,所以天子和皇后里告祭了天地祖宗,才相携来到永寿殿,请太后移驾长信宫赴宴。
天子和皇后的席位设在太后席位旁侧,长信宫西北和西南侧所设的席位,则由太妃和天子现在的嫔妃各据一侧,井然有序。
太后的身体不能长时间的正襟危坐,宫里的詹事便照着我的意思给太后造了只躺椅,让太后坐在椅子上受礼,感觉疲累就躺着休息。
天子和皇后率先向太后行了家礼,再由太妃们向太后行礼,然后才轮到天子的嫔妾向太后行礼。太后受礼,也依礼给天子、皇后、太妃、帝妾行赏。
天家家礼行毕,便钟鸣鼎食,雅乐奏演,歌舞下陈。
我受命随侍在太后身边,以防她宴饮中失去节制,就近的看着天家“亚岁”之礼,既觉得新奇有趣,又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累人。
幸好酒宴的正献、旅酬二礼完结后,正式的礼节就算结束了,开始了真正的宴饮游乐。太妃们虽然身份与太后有别,但毕竟与她同辈,不甚拘礼,正礼一结束,便互相之间觥筹交错,玩起了投壶射覆等诸般游戏,有她们一带,宫里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太后兴致大发,命人将皇后和诸位帝妾献上的绣履拿出来,品评优劣。
天家的女红作汇聚了天下的能工巧匠,什么精美舒适的绣履造不出来?四位帝妾都恐自己做的绣履不好,落在婆婆眼里有不是,各自去女红作找了得意的师傅,挖空了心思来想那新奇的花式。
除了皇后做的四双是素面履以外,其余的都是精工巧绣,有在鞋面上包金嵌玉的,有在跷头上缀珠悬宝的,有绣丝间金银线的,也有花纹错彩的,这十几双鞋,竟也宝光流动,灿如繁花。
这哪里是穿在脚上的鞋啊?简直是可以当成奇珍异宝收藏的工艺品,我占着地利,看得是津津有味,叹为观止。
不意太后看得欢喜,突然伸手将其中的一双软底云头双凤环花履传了过来,笑道:“你们也看看,难为我家这些媳妇儿,把鞋履都做成了宝贝,教人看着都欢喜。阿珍,你也是巧手的,这履上的花纹,你绣不绣得出来?”
崔珍笑道:“奴婢这几年眼睛不好使,穿针都困难,哪还绣得了花?这事要年轻人才能做,云祇侯或还有这等手艺,奴婢却是无能了。”
我见天家家宴在正礼过后,的确不算太拘束,讲求同乐,便放怀一笑:“若拿银针扎人,臣能做到无差丝毫。可让臣拿针去扎花,只怕扎出来的不是绣花,而是自个手指头的血花。”
太后呵呵一笑:“这宫里的女子没有不爱在衣裳履袜上绣些花鸟虫鱼的,只你浑身素净,原来不是你性喜素洁,而是做不出来!女红你不会,中馈之术呢?”
我眨眨眼,十分认真的说:“臣能将饭煮熟,菜嘛,和饭一起蒸蒸熟烂,也就行了。”
后妃都忍俊不禁,齐略却哈哈大笑,指着我道:“难得难得,宫中的女子,居然还有你这样的奇葩!你女红中馈全都不会,可怎么找婆家?”
这个问题若在民间,正可说笑,但这宫禁里,却不能放肆,只能笑答:“臣向来思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却还没想过这些。”
诸妃陪太后说笑一阵,我一直注意太后的神色,听到外面钟室的云罄已经击了亥时三刻,便请太后回永寿殿安歇。
帝后见太后起驾,都站了起来,想陪太后回驾。齐略却挥手止住皇后,温言道:“梓童,自母后染恙,你一夜十往的服侍,已经辛苦三个多月,再不歇息,只怕也要伤了你的根本。冬至不朝,朕可以替你亲侍母后驾前,这几日不用你劳苦奔波。”
“这怎么……”皇后还想说什么,太后已经招她近前,扶了扶她髻上的金钿,柔声道:“好孩子,你这些天累得太狠,是该好好歇歇了,再者……”
太后的声音微微一顿,看了齐略一眼,轻声道:“你和大家这几个月都在长乐宫侍疾,久未回未央宫,只怕那宫里免不得规矩驰废。你也正好趁着亚岁节礼,好好地整顿一下,免得开春事多的时候还要理会这些琐事。”
皇后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儿臣明白。”
由长信宫回永寿殿有里许路途,那步辇抬得稳,太后又在宴乐里劳了神,精神有些虚弱,居然在路途中就昏昏欲睡。
等到了永寿殿,我进去替她检查时,她已经睡着了。
我给她细诊了脉像,便轻手轻脚的退出去,齐略也随着我退出太后寝宫低声问道:“我母后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大好?”
“娘娘的伤口大概再过十天就能全好,不过身体调养大约还要一个多月。”我侧瞟了齐略一眼,突然有些好笑:“陛下,您就是将一天三次的问话改成一天问三十次,臣在近期内大概也给不出您想要的回答。”
“我是心急了些。”
齐略也忍不住笑,转头对身后的陈全道:“把朕刚才给你的东西拿过来。”
陈全应声退走,过不多时便拿来一只青布的包裹,看那包裹的棱角,里面装的却像是个尺来高宽的小箱子。
齐略将那包裹拿了,递到我面前,轻声笑道:“云迟,我说过要好好地谢你,这就是我的谢礼,你拿着吧。”
那箱子的形状跟我背的药箱有些相似,稍微小些,难道他瞧着我背的药箱笨重,送我个新的?
我心中一喜,笑道:“谢陛下。”
他既然说的是谢礼,没说是恩赏,我也就懒得奴颜婢膝的以君前应对之格拜谢,笑着将那包裹接了过来,以平常的礼节回谢了。
齐略嘴角含笑,神情相当愉悦,我已经出了永寿殿,他竟也不停步,依然随着我往前走,只是话题却突然扯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笑问:“对了,你刚才没有回答我,你准备怎么找婆家呢。”
我心头一跳,笑道:“臣刚才已经回答了,臣没想过。”
“适龄的女子岂有不想终生大事的道理?你却是在骗我。”齐略笑着摇头,摆手道:“那你告诉我,你想嫁什么样的郎君?”
我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陛下,宫禁之中,此言曲涉阿私,陛下不应问及,女臣亦不宜思。”
齐略扬眉一笑,双目眸光深幽,缓言道:“若我定是要问呢?”
那我定然不会回答,我虽然脱了奴籍,太医署官员也不算内臣,允许自主嫁娶,但只要我人还在宫禁一天,我都不会犯这样致命的错误。
“陛下若定要问,臣既不能欺君,又不能犯禁,只好装聋作哑,远避而走,逃之夭夭了。”
“能将话说得这么坦白的女臣,这宫禁中,大概也就只有云迟你一个了。”齐略哈哈大笑,突然伸手,在我鬓角上一抚。
我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连退了两步,只觉得胸腔怦然鼓动,心跳骤然快了几倍,望着齐略幽深的眸子,几番张口,竟都发不出声音来。
“瞧你吓得那样子,我不过是看你头上的宫花被风吹歪了,替你扶正一下而已。”齐略脸上的笑意更深,语调里的轻松却不知算是恶意的捉弄,还是有意调戏。
我强自镇定,心里却暗恨自己不该戴这宫花——这宫花本是冬至宫里例行赏赐宫娥彩女的,我实际上已经不算内臣了,本来不戴它应节,也不算失礼。偏偏出门的时候,到底还是贪它花朵精致,大俗大雅,明媚可爱,便戴在头上,却不想此时受它之累。
齐略的脸在明艳的火光下笑得开怀,不似帝王,却似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少年,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喜不自胜。
第十三章 镜奁
若我在前生遇到这种调戏,自然可以轻车熟路的支应过去。可换在这种环境下,面对这么个身份尊贵,不解风情却又偏要来招惹韵事的少年,我嬉笑怒骂都是错,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妥当。
我一阵恼,一阵怒,一阵羞,一阵恨;偏偏想要发作,却又发作不得,只觉得心里窝着一股郁气,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憋屈无比。
好一会儿,我才理清了思绪,选择了最安全的答案,冷声道:“陛下,您身份尊贵,为天下仪表,一言一行都该恪尽礼范,不容有失。云迟是臣子,亦是女子,陛下与臣,都应恪守男女大防,不可轻越。”
齐略微微一怔,脸色在宫灯火光里晦暗难明,我目光流动,从他脸上掠过,匆匆的行了一礼,起身告退,径往太医署走去。
化雪的寒风扑来,削面如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令我心头也寒浸浸地一片,仿佛有什么危险逼到了身边。直到走到太医署老师的住处外,看到屋内的温暖的灯光,才定下神来。
“老师,我回来了。”
老师屋内一阵欢呼,黄精打开门来,笑道:“云姑姑,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馋死了!”
室内暖风迎人,原来三小早已摆开连席,等我回来吃酒过节。
大家都已经吃过晚饭了,这半夜的酒席却算是我们的岁节小宴。老师外屋里四只烧得旺旺地火炉上,用铜瓮瓦罐暖着渌酒和菜肴,白芍见我回来,立即着手摆放席面;而赤术则快手快脚的将已经包好摆在一边的小架板上的饺子下锅。
这三个童子,以黄精待人接物伶俐算术精确,但医学上实在不长进;白芍最平庸谨慎,做医学实验最有耐心;赤术寡言沉默,不止医学好做厨师也有一手——这饺子就是我口述,他做出来的。
我刚把药箱和齐略给的包裹放好,老师也从里屋出来了。我扶老师坐了上席,奉上盥洗用品,等他洗了手,才给自己整理一下,在老师下首坐了下来,五人说说笑笑,饮酒行乐。
酒至七分,突闻远处“铛”的一声钟响,原来却是夜交子时,亚岁舞至尾声,正鸣钟示意各宫改作细乐,免得下半夜喧嚣太过,吵得想睡的人无法入眠。
老师素来谨守本分,一听钟鸣,便要收席,黄精虽然满脸不情愿,但也遵令而行,只是免不了冲我埋怨:“都怪姑姑回来得太晚,你要早些回来,咱们早就尽兴了。”
三小过完年都十四岁了,正是好玩好动的年龄,被困在宫里一年到头也就只廖廖几天能够尽情玩乐的,我坏了他的兴致,也颇过意不过。只是转念想到自己回来晚的原因,却又不禁烦躁,手一滑,收的一只陶碗落地打了个粉碎。
冬至大节夜交子时便打碎了碗,在这里实在不是好兆头,黄精唬了一跳,忙拉开我念道:“碎碎平安,百无禁忌……”
赤术闷声道:“云姑姑,你累了便去休息吧,这些杂事我们来做。”
我最厌洗碗,有赤术自愿顶替,自是乐得放手,只心间因为黄精一语勾起的心事,却一时难平。
“阿迟?阿迟?”
恍惚间老师的叫声入耳,将我的迷思惊散,我连忙应了,循声看去,却见老师皱眉看着我:“阿迟,你进来。”
“是。”
我随老师入了内室,想到老师刚才的神情,忙问:“老师,您有什么事?”
“我是想问你太后娘娘的病情。”
“太后的病好得很,养到春分也就好了。”
老师点点头,目光上下的打量我一遍,皱眉道:“既然太后娘娘的病没有什么反复,为什么你满脸愁容?”
满脸愁容?我?我干笑两声,道:“老师,您多心了,我刚才是在想:黄精他们十四了,不能再以童子的身份留在禁中,我们出宫要不要把他们也带走?”
“他们落籍是落在我名下,要带走自然可以,这却不用你想。”老师向来容易哄,我一说,他就信了:“倒是这署里的医家典籍,我想都录一份带出去,免得到时你想要又找不到。”
我赶紧道:“老师,您写字慢,还是您念,我来写。”
太医署我还没读过的医学典籍都是些篆书竹简卷,我学习了这么多年,已经认得了大部分。但医学不比其它,认错一个字都不行,所以真正抄录典籍,最好还是老师念,我来书,各自发挥长处。
“今晚不用,你去睡吧,休息好了明早再来。”
外面打扫屋室的黄精突然一头撞了进来,手里捧着齐略送的那个包裹,兴冲冲的问:“姑姑,这是什么东西?”
我这才想起这么茬事来,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有些勉强的笑道:“那是陛下赏的医箱。”
老师转头看了一眼,道:“太小了,装不了什么东西。”
“是不实用。”我撇撇嘴,接过那包裹,去解上面的结:“外行人嘛,表示个意思就算了,也没指望他真有什么实用的东西拿出手。”
头一层的玄色葛布解开,里面还包着一层黄罗,黄罗揭开,里面又有一层青绢;青绢再展开,居然还有一层白纻。
揭到这层白纻,我心里凛然,手指一颤,竟有些不敢再揭,望了眼老师。老师也一脸惊异,愕道:“陛下赏了你什么,居然用了四层包裹?”
等闲的赏赐,绢封两层也就够了,这么明显的用四正色包裹着的东西,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稀奇之物。
我吞了口口水,看到黄精在一旁挠头马蚤耳,急欲一观裹中之物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在他腿上敲了一下:“小孩子别探闲事,出去收拾东西。”
黄精张嘴想反驳,我狠瞪了他一眼,哼道:“你不出去?”
“呃,我出去……出去……”
黄精恋恋不舍的再看了那包裹几眼,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我确定他没偷听偷看,才重新坐下来解那包裹。
揭开白纻,里面还有一层朱绮,拂开朱绮,里面的匣子露出来,却是一只盖为铜皮平脱柿蒂纹,身为玄底朱漆描金绘云纹如意的九子方漆奁。
玄、黄、青、白、朱五种正色绢帛之下,裹着的居然是只镜奁!
这不是我以为的药箱,而是女子化妆的镜奁!
老师面色微变,问道:“你说这是陛下赏的,不是皇后赐的?”
“是陛下亲自交给我的。”
我嗫嚅着,有些口干。老师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啪地一声,手里的执的笔掉在在书案上:“阿迟,怎么……怎么会……”
我心里发虚,鼻翼薄薄的渗出一层汗来,结结巴巴地道:“老师,这应该没有什么吧?”
怎么可能没有什么?镜奁是女子私妆用物,假如是不含丝毫私情在内的“恩赏”那是该由后妃来赐予,绝不能由天子亲自赏赐——男女有别,天子必须恪守大防,如果不是他有意将这条防线抿除,他是不能如此作为的。
老师脸色发青,目光在镜奁和我脸上来回逡视,半晌才发出一声长叹:“阿迟,你……可怎么办才好?”
我看着那精致华丽的镜奁,只觉得一阵阵的慌乱,六神无主的绞着衣袖,许久才站起来,踯躅着往自己房间那边走:“我要想想,我要想想……”
“你把这东西也拿走,别扔在我这里。”
“喔……”我木然接过那镜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自己房里,点亮油灯,将那镜奁扔在榻侧,一头栽在榻上,只觉得脑中思绪翻涌,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却没有一绪能够理顺,没有一念能到实处,总是想到一半,就嘎然而止,仿佛自己连思考的能力都被人凌空一剪,齐齐截断,再也没个着落。
原来这就是我心底悸动但又恐惧的根由。
许久,脑中才有一个隐约的念头,又复下榻将那镜奁拿上榻来,取下扣栓,缓缓地将奁盖打开。
奁盖打开,首先入眼的是一个丝绸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