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门卫则上前去推那两名壮汉。
四人拳脚相向,那两名壮汉力气比不得张典手下那些日日打磨体力的卫士,碰到这蛮力推挤,三两下功夫便被摔倒。
张典人不知羌良人的身份,我却怕会替他们招来大麻烦,见占了上风,便赶紧叫住两名卫士:“好了,别打了,我请你们饮酒去。”
两名卫士欢呼一声,果然收手,不料被打倒的两外壮汉却十分不服气,呜啦呜啦一通大叫。滇国虽然依附朝廷近百年,但其文化风俗都与中原抵触,语言受中原影响不大,他说了什么,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反正羌良人这种来势,与我是敌非友,我也懒得管她的手下说什么。只傍了大树好乘凉,跟着张典他们一起走。
“刚才那是什么人,要你帮忙干什么?”
“原是先帝宠妃,前些天被放出宫来了。据说她本是滇国的巫女,为了维系南滇与朝廷的关系,才被滇国献上来的,在滇国身份贵重,可能比一般的王女更高呢。”
至于她“求”我帮的忙,莫说我真帮不上,就是能帮,冲她的态度,我也绝不会帮。
张典替我往宫掖军司马那里仔细一打听,才弄明白了羌良人来找我的根由。原来巴郡太守徐恪经略南川,以图将沿袭古蜀国旧制的西川彻底归化,三年事成。十天前西川青衣氐、白马羌两大对朝廷附而不服的种族武装被徐恪率郡兵打散,其部渠帅、豪酋皆斩。
朝廷日前正式在原土著部落居住的地方设立越巂、犍为二郡,划十五县,以郡县制治理地方。
川滇地方相接,民族血缘相连,滇国王庭的贵族,多有羌、氐血统,如羌良人更是因为她本为羌人,先帝封位时便赐姓为羌。徐恪对西川羌人动武的时候,滇国贵族便察觉了唇寒齿亡的危机,急派族人北来请羌良人说服帝王,使西川一如旧制。
可他们却没想到,中原的制度与羌族不同,等他们赶到长安,羌良人已经出宫。
羌良人听到族人带来的消息,急忙求见皇帝。可经略川滇乃是朝政大事,莫说她是已经摘去了先帝封号的宫中旧人,便是当今天子的宠姬,也休想动得分毫。她在长安城奔波十几日,长乐、未央、建章、明光、桂宫、北宫六处都跑遍,齐略却只派人赐与财帛,并不见她。
羌良人四处碰壁,心力憔悴,病急乱投医,却找到我头上来了。
我早猜羌良人的同族过早出现在长安,必是族中有事,等猜想被证实,不禁默然:徐恪对西川用兵,齐略必是知道的,如此说来,他将羌良人遣送出宫,只怕防的就是她哭闹求情呢!
好在羌良人只那日找了我一次,就没再出现,倒是高蔓这小子自打亲事未成之后,便三天两头到我家医馆来打转,这天下午,他又出现了。
我看他一脸尴尬之相在我身边打转,欲言又止的,心里奇怪:“高蔓,你有事?”
高蔓一慌,连忙摆手,又赶紧点头,满面通红,却说不出话来。
“有话直说,吞吞吐吐算什么意思?”
我这半年来接触的都是有事直来直去,极少拐弯抹角的军汉,见他这么不爽利,不禁恼怒。
“我想请你帮我治一个朋友的病!”高蔓被我一骂,脱口而出,但口中呐呐,后面的话却不敢说了。
我看他神色尴尬,心中一动,问道:“你那朋友,可是章台街里的人?”
高蔓的脸色顿时煞白,面带惧意的看着我,似乎怕我责骂。
“虽是章台街的人,但小毛病她们化装出来医治,各大医馆也不会拒收,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那病……不是寻常的病……”
发在妓女身上,令各大医馆的医生都不肯治的病,自然是性病。这个时代,还没有性病一说,妓女下身的病统称为“脏病”就是寻常游方医生,都将给妓女治脏病为下贱至极的事。也难怪高蔓对我支支吾吾,不敢明言。
“还顾她,你先过来让我看看。”
“不,不用,我、我没有。”
高蔓羞愧欲死,我不为所动,仔细查察,见他果然没病,这才放过他:“你把她叫来,我治。”
高蔓大喜,旋即黯然:“她已经病得不能起身,旁人嫌她恶她,她自己也存了死志,再不肯出来落丑……云姑……能不能……能不能……”
高蔓言下之意,是想请我出诊。但又碍于我的身份,委实不敢开口。
我心里对妓女本无多少偏见,见高蔓虽是庶出,但也是堂堂侯府公子,年纪又小,竟能对一个脏病严重,众人鄙弃的妓女有如此情义,却也不禁动容,略微一想,便点头应允。
花柳和梅毒在这个时代都还没有踪迹,所有的脏病,几乎都是由妓女的职业特点而诱发的各类炎症。那女子下身溃烂,脓臭扑鼻,熏人欲呕,一条命已经去了大半,只剩一口气吊着。
我左思右想不得万全之法,只得将她麻醉了,用烙医之法强除溃烂,将自己目前制出来的消炎效果最好的药用上,尽了人事,只听天命。
高蔓听我说得凶险,不禁变色:“这可怎么办才好?”
“怎么办?你进去陪伴。”我瞪了他一眼,哼道:“手术也好,用药也罢,都比不得她自己有求生之念重要。她身患重症,为人所弃,自然了无生趣,但你能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她多半会感于你的至情,再起求生之念的。”
高蔓一怔,骇道:“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我微微眯眼,问道:“难道你不想负责任?”
高蔓急得额汗滚滚:“云姑,我怜悯她,可不是对她有那种情啊!她她她……她她……我……我我……我……哎……错了!你弄错了!”
我联想这女子病得如此之重,高蔓却丝毫无损,没有一点没感染的痕迹,倒也有几分相信他与那女子没有私情。
不过那女子如今的生死存亡,就系在高蔓这根稻草上,陪伴之责,非他莫属。
“眼下救人要紧,有什么事都等她好了或者死了以后再说,现在你去陪着她。”
我叮嘱了注意事项,自收拾了行装离开,高蔓一脸委屈的要送我,我瞪住他:“守着,一刻也不得离开!即使她不醒,你也要让她感觉到身边有人一直在陪伴,听懂了没有?”
“可你一个人在章台街行走,不安全。”
“我如今扮成这样子,谁看得出是女子?只要你这一看就是肥羊的人别跟着,不知有多安全。”
我连哄带劝,将他留着陪在那可怜女子身边,自己拢紧了衣裳,低头沿着墙根暗影走。眼看就要转出章台街,正松了口气,突觉身后似有异动,未及回头,后脑便受了一击,登时眼前金星四射,脑子一眩。
终日以女儿身在长安街行走,未曾出过事,想不到今日乔装成男子,却受人暗算!
我极力想保持清醒,但脑中阵阵晕眩,却无法强撑,终于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眼前光线幽暗,身侧影影绰绰地似乎坐着一个人。
“你……掳我干什么?”
我本想问那人是谁,转念却想到人质知晓绑匪的身份乃是自取死路,便略过不提,只问那人想干什么。
我暗暗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被捆得棕子似的扔在地上,手脚都舒展不开。那人发现我醒了,却也不说话,依然像刚才的那样坐着不动,仿佛是座石雕。
在不知何处的幽暗空间里,眼前坐着个不说不动的人,饶是我见惯了生死,胆子不小,此时也不禁毛骨悚然,镇定了一下才开口:“你们要钱?还是要我治病?”
那人终于说了几句话,可咕咕哝哝的声音却不是关中口音,更不是我所知的任何语种,他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
外族人?我心中一凛,突然明白了掳走自己的到底是谁了:羌良人!
长安城是当世第一的政治经济中心,来往的外族人无数。但这些外族人多惧怕承汉国力,等闲不敢在城内违禁犯法,这强掳我的人,除了羌良人,还会有谁?
我哑口无言,那人却终于想到我不懂他们的语言,停了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你,的王、皇……情郎,真会来,见你?”
他显然对汉语十分不熟悉,每个字说出来,都生硬无比,而且不清楚在中原王与皇帝的巨大差别,且说起话来,词不达意,我寻思半晌方才弄清他话里的意思:
羌良人竟是因为求见齐略而不可得,所以才来抓我!
可齐略怎能算是我的情郎?
就算他是,他身为天子,负着江山社稷的重责,些许儿女私情,却怎能使他轻身涉险?
即便他有这份心,他的母亲,他的妻儿,他的臣属,他的护卫,又怎能容他涉险?
羌良人以为抓了我,就能迫使齐略见她,真真是大错特错,完全弄反了方向。
当日在温室里看到的那个明艳无端的女子,如今竟使出掳我为质这样卑鄙拙劣的手段来,到底是故国的安危使她如此,还是爱情的迷瘴令她昏乱?
我暗暗叹息,转了几念,强笑道:“他身份贵重,不可能来见我,不过我可以领你去见他。”
“前几天我求你带我去见他,你不肯;今日,你想带我去见他,我却不肯了。”外面传来一声脆笑,声音清脆,带着丝绵软,口音却很是熟悉。
咿呀一声,一道刺目的亮光随着来人推开的门射了进来,令我双目不自禁地眯起。
羌良人的面色,比我那日见她,又憔悴了不少,只是一双眼睛,却比她在宫里时那种柔媚婉转的明亮更亮,隐隐带着金石之质的冷光。
想哄了那人带我出去的想法落空,羌良人又不遮不掩的走到我面前来,我心一沉,心里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你到底想怎么样?”
羌良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一字一顿的说:“我就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为了你而出来见我!”
第二十八章 错落
我看着她,苦笑:“他不会。”
羌良人一步一步的走近我,俯视着我,轻声问道:“你为什么觉得他不会出来?你对他没有信心,还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阿依瓦——”我长长地叹息一声,不再将她视为长乐宫里那被先帝的遗愿束死的太妃,而将她视为了意在与我争取心上人的羌族女子阿依瓦。
“我不是对他没有信心,也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我从一开始,就从来不曾想过,要将人生交付在他手中;将身家性命,托于他的庇护。我从未将他看成情郎,视为良配!”
“你说谎!”
“我没有说谎!”我凝视着她恼怒的表情,慢慢地说:“阿依瓦,你确实是找错人了。”
羌良人不为所动,宫廷生活虽然没有磨去她骨子里那股追逐爱情的直率,却让她学会了许多汉人做事的方式。
“我自然希望我找错了人,但你最好希望我没有找错人。”
她希望我不足以威胁齐略,那证明齐略对我无情;而我为自身安全计,却只能希望我的安危足以影响齐略,否则我毫无利用价值,性命难保。
“其实我们本无仇怨,你何必定要为难我?”
羌良人的眼睛在幽暗里似有火星迸射,一字一顿的说:“谁说你我没有仇怨?自从那日他向我借用温芜与你幽会起,你就是我的生死仇敌!”
“他冒着与我幽会的名头向你借用温芜,不过是为了让你死心,何曾对我有情?他若真于我有情,又怎么会借你的温芜用于幽会?”
我脱口而出,这才发现自己胸臆间,竟一直存着这么个疙瘩。
难怪我一见到她,便觉得心中不悦,本来不算暴躁的脾气对她却不肯相让半分。原来在我也不曾察觉的时刻里,我就已经将那日由她而引起的事,视为了感情上的一种耻辱。
不止她将我视为仇敌,我在潜意识里,其实也早将她当成了仇敌。只是我从来不愿细想当日的情景,更不愿承认自己曾经情错。
齐略,我一直不明白问你对我除了好感之外,是否怀有认真对待,肯一生相许的情意,是不是一种极大的错误?
我应该明白询问,而不该在心里百般猜忌,千万犹疑,却为了怕自己沦为宫中庸人,苟安不问的。
若当日直抒了自己的胸怀,又问明白了你的心意,又何至今日在她面前失态?
“阿丹那么骄傲的人,若心里没有你,即使他只是骗我,又用得着找你么?”
我被囚在窄室里,饮食方便都有人照管,被人蒙着眼睛转移了好几处地方。在一个可能临近渭河的庄子里,我听得到外面轰鸣的水声,想要逃走,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羌良人久未出现,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我已被生死悬于人手的压力压得有些疲惫了。
我累,羌良人明显比我更累。
毕竟我目前只为自己的性命担忧,而她却在为整个滇国的前途奔走。
我记得她在宫中的时候,身体虽不算丰腴,但也骨肉匀停,纤而不弱;可如今她站在我面前,却清减得若不胜衣。
我望了望她的气色,暗暗叹了口气:“你口唇干裂,吐气不匀,面色青灰,是五脏内损之相,最好请人施针调理一下。”
“请人?是不是要我解开你的束缚,请你施展一番回春妙手?”她冷笑一声,原本绵软和悦的嗓音尖锐刺耳:“想逃跑?休想!”
我立即闭口不言,她一句说完,却似身上的精力都被抽空了一般,突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喃喃地道:“你失踪十天,前三日还只是京兆尹派人搜寻,五日后缇骑四出,前日期门卫和羽林郎借演武之名大索三辅……”
我心头一震,耳边却听得她幽幽地说:“他虽然虚词矫饰,但为了你而做到这一步,你就是死了,也值得。”
“你要我死?”
“我恨不得你死!”
左颊一痛,跟着右颊又挨了重重地一掌,刹时时我耳朵嗡嗡作响,满嘴腥气。
落到她手里这么久,我从来没有挨过一次打,今日是头一次尝到被她打的滋味,我脸上火辣辣的痛着,嘴角却挑起了一抹笑来:“你输了!”
用掳走我来要胁齐略见她,其实她已经自觉输给了我,只是她不认;她这么久从不令手下对我动粗,正出自这种不认输的骄傲。
此时她这几掌打在我脸上,却代表着她终于彻底的输了。
“我输了?我输了吗?”她哈哈大笑,颊边却有泪珠洒落,笑得既凄凉又悲哀,她反手抚住自己的额头,像问我,又像问自己:“我是输给了你?还是输给了太后和皇后?输给了汉家的礼法,还是输给了种族的相异?输给了国家的阻隔,还是输给了年龄的差错?我是怎么输的?我到底输给了谁?”
她的笑声尖到极致,却变成了幽喑的痛哭,她哭的那么伤心,就好像所有的悲痛都在这时候如泻堤洪水,倾势而下,奔流难阻。
我听着她的哭声,突然心里一酸,不知那是怜悯她深情被负,还是物伤同类的痛楚,一时竟然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才变小,只是由于刚才哭得太厉害,气不顺,却有些抽抽嗒嗒。
“阿依瓦,你输了,可我也没有赢。”
我闭着眼睛,将满嘴的血腥咽下喉去,轻声说:“爱上帝王的女子,从不会有赢家!”
“我喜爱他,不是因为他是帝王,而是因为他是阿丹。”
她的眼睛因为流泪而洗去了连日奔波操劳的所带来的红尘浸染,透出一股我初见时的清明,让我嗟然长叹:“你如此爱他,犯了大错,又怎能不输?”
“我犯了什么错?”
我笑了笑,扯动被她打的伤,一阵疼痛:“你忘了他的身份,他首先是承汉朝的天子,然后才是一个人;他要先负担江山社稷的重责,然后承女子私情。他的身份重于本人,他的责任重于私情。若想真正爱他,绝不能只爱他这个人,而是连他的身份地位、责任负担都一并爱下去,才有可能不输。”
“我的身份,注定了我永远都不可能这样喜爱他。”她低喃一声,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既然看得这么清楚,又没有身份的拘束,为什么还要远离?”
我闭口不语,她却也不再逼问,起身走出了室外,等她再回来,她手上却拿着一只装陶碗。我闻着那药气,心里虽然早有了准备,但事到临头,却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紧,问道:“毒药?”
“是。”她的情绪已经完全镇定,站在我面前:“如果顺着我的私意,我恨不得杀了你。可惜我不止是阿依瓦,更是滇国的巫女。”
那药却是神经性麻醉的毒素,喝下去不久,我便觉得手脚都麻痹了,身上的束缚虽被除去,但却提不起一丝力气来。
她放在我在一旁等药效发作,自己却突然取出一套镜奁,坐在窗前轻描蛾眉,淡画胭脂,斜挽云鬟,重更霓裳——这不是她本族的装束,却是她在宫里时集羌汉两族装饰特点而做的妆装。
我心下了然,问道:“你要去见他?”
“我等他来见我。”
我骇然失色:齐略会答应来见她?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