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自嘲。
“嗯,朋友经年不见,自然会想念。”我没说,其实他还没走,我已经开始想念——想念这份没有负担的感情。
“也许,谁知道呢。”
“宝宝长大了,真希望你能教他骑射。如果到时候你有了自己的妻室儿女,那就带他们一块儿回来,让你的儿女与宝宝作伴。”“如果没有呢?”格拉塞淡淡道。
“不会的。”我打断他,“只是现在,你没遇到那个和你缘份最深的人。”
“缘份最深?”
“对,男女之间,无论相爱如何铭心刻骨又或者怎样海誓山盟,说到底,最深的缘份仍是夫妻之缘。红颜知己不易得,可那个陪你一辈子,到死了都睡在一个墓|岤中的人,才是最值得你对她好、对她深情、对她无止境付出的人。”“你在说你自己?”格拉塞轻笑,“难怪你如此放心得下。”
笑意僵在我脸上,我将和亲视作自己生命的分隔点,从前与现在,总觉得不是同一个人同一辈子,所以常常忽略世人的耻笑。面前这个男人,他从来都没伤害过我,今天突然提及,我才发现,我始终是那个齐嫣然,身份再怎么变换,也换不掉此生此世一女两夫的尴尬。“我是说,幸亏你有这样的胸襟。”他淡淡接口,声音虽小,表情却真。“若你也如那等凡夫俗子,心念顽固不化,恐怕也换不来这长久的真爱。”“那你呢?你也不是凡夫俗子。”
“你如何知道?”他笑了,目光转向屋外,笑中带着无奈。
“格拉塞,带翠茹走吧,又或者是柳青,我想木桢他定不会作难。”
“你就不怕我作难?”
“那带你的某个红颜知己走吧,带着她一道浪迹江湖,温情伴激|情,红颜为英雄,岂不是一桩美事?”
他不答话,只是紧咬了咬牙关,和我记忆中一样执着。
良久,我轻叹一声,提裙下炕,绣鞋歪放在炕边,鞋面的图案小而精致,朵朵梅花像一个个圈,将每个人关在自己的圈内。“知道你不会答应,原是我造次了,一时心急,也忘了顾及这许多人的面子。”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屋外起了狂风,卷起地上的沙尘,格拉塞想拦我,伸出手又停在半空,讷讷的没有说出半个字。“只是一点,你千万得应承我。”看定他的眼睛,逼得他不得不“嗯”了一声。
“若是定了行程,千万提前知会,我还要设宴相送,与你饮上一回。”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好象过了很长时间,这才轻笑出声,微微点头。
于是我放心了,世人总是痴心希望凡事有始有终,哪怕感情亦如是——有一个不算明朗的开始,也会下意识求一个明朗的结束。饯行就如同这段友谊一个小小的终点,没有这个饯行,一切都不会变,只是心里会多些遗憾。那一夜,我都在盘算怎么替格拉塞饯行,又不知道他具体的行期,又惦记他今后的人生,左思右想,竟不能入眠,借着帐外的烛光,看深睡的木桢,眉目清秀,嘴唇微抿,睡梦里偶尔展颜微笑,如同 个孩童,单纯而真挚。我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指根处的老茧,还有饱满的指肚……于我,是一种熟悉的安慰。
天将明时,我睡着了,半明半黯的梦境最难清醒,而这样的梦境仿佛很长,再睁眼其实很短。
“你不上朝?”朦胧间问还躺在身侧的木桢,平时此刻,他应该已在朝堂上理事问责。
“今儿不想去,告了假陪你。”
“你这王爷当得真轻闲。”不由嘀咕着,睡意犹在,只是慢慢醒来,神思有些迟缓。
“嫣然,咱们今儿出城走走如何?”
“昨天才下的雨。”
“今儿天气好,我看了。”
“囡囡和宝宝呢?也带上他们?”
“他们还小,带出去没得累赘,就咱们俩如何?”
我们变成普通夫妻,每天的谈话都是琐碎的内容,幸而这个普通的丈夫还愿意陪伴这个普通的妻子,尽量找出时间与她单独相处。可惜我现在一门心思牵挂儿女,于夫妻私情倒没从前看重,于是他又抱怨了,“自从生了孩子,怎么比怀孕时还少相聚,我从宫中回府,你总在后房与他们嬉闹,等我换好衣裳,你又累了,早早趴在床上睡觉……”“好吧。”我打断他,捏着他的脸颊,“你越来越唠叨,快赶上娘了。既在朝里告了假,今儿就出去一天,刚巧去了城外,给爹娘带些乡下吃食来,他们也喜欢。”木桢嘻嘻应着,一挺身起床,哗啦一下掀开我的薄被,清晨的风还有些凉,我与他笑闹着穿衣收拾,这边早膳才上,那边有个小丫头惊慌来回。“怎么了?大清早的。”木桢有些不耐烦,也没让人家起身。
“回王爷的话,奴婢是在外院替军师打扫屋子的,今儿一早去扫院子,一个人也没瞧见,连屋子里也空落落的,奴婢只当军师外出公办,可巧瞧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那丫头一面回一面递上那封信。心下一动,隐约间感觉到格拉塞已选择了默默离开……
信是给木桢的,只有短短的几句话,告诉他——他已经走了。
浮萍聚散,到了该散的时候了。
木桢不说话,眼神一凛,捏皱了信纸。那米黄|色的信笺在他的手心,变成一团废纸,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挺拔,只是一朵开残了的花。“这才是他,就像当年,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就出现了,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记不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木桢自嘲一笑,将那信纸随手一撩。我有些怔愣,几乎不敢相信他已经走了。“信里还说什么?”不由追问,可木桢摇头,“他去意已决,早走晚走都已了然于胸。如此也好,只是可惜今后少了个对饮的挚友,未免寂寞。”“可问过大门外当值的,军师往哪边儿出的城?”急问跪在地上的小丫头,她一个劲儿摇头,末了又点头,半晌方结结巴巴道:“回王妃的话,军师天没亮就走了,一人一马,当值的只道他外出公办,也不当回事儿,开门放人,夜色朦胧,竟没瞧清去向,隐约间像是往南边儿去了。”南边?心念一动,想起我的凤凰树,自从怀孕,它们就成了我脑海中既定的风景,现在算起来,已有年余没再见它们。
“木桢,既要外出散心,干脆我们去京郊农庄吧,去看看我的凤凰树。”
他深深看我一眼,仿佛看透我的心思,微一思量,吩咐人准备马车。
经年没出远门了,我忙着梳洗,忙着交待||乳|母好生伺候囡囡和宝宝,忙着着人送口信给相信不远的爹娘,让他们过府照看,忙着将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单髻,忙着换上骑装,最后,忙着抓起一壶酒,匆匆了上马车,总觉得什么东西带漏了。木桢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着我上上下下的动静,嘴角越扬越高,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行了,忘了什么让他们送来就成,去的也不远,再耽误下去,晌午都出不了门。”我何尝不知道这道理,只是生孩子生得人都犯傻,事先又没准备,等好容易上路,时候已不算早,到了农庄,就该用午膳了。车轮辗地的隆隆声,还有车箱里微微的摇晃,就如同一个大的摇篮,摇着摇着睡意就上来了。木桢见我困倦,挨近身将我揽在怀里。“怎么?昨晚没睡好?”
“嗯。”我应着,昏昏欲睡。
“嫣然,格拉塞说他不用告别,因为他已经告别了。”
“嗯嗯~”
“我猜想,他一定提前和你说了,他留在这儿,这么长时间,到后来,都是为了你吧。”
我的意识开始游离,真的听不懂木桢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时而叹息、时而低笑,说不出的复杂情素。而我,倚在他怀中,听他平稳的心跳,并没有多少波折激动,下意识里放松了心情,伸手握出他的掌心,沉沉睡去。马车跑得轻快了,隐约间知道已出了城门,我的心开始雀跃,睡意退去,为了这京郊清新的空气,果然让人精神一振。
“想骑马吗?”木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一动,他知道我醒了。
“想,好久没骑了。”我来了兴致,自然也为纪念远离的格拉塞。
“走吧。 ”他笑着,喝停了马车,命人牵马,却只有一匹。
“这怎么够?”疑惑相询,木桢挑眉,将我扶上马背,自个儿也跟了上来,从身后轻轻将我环绕,“你一年多没骑了,先熟悉熟悉再说。”“你骗人。”不由低喊,可木桢已哈哈笑着打马前行,速度不快不慢,刚好让风扬起我耳边的发丝。
这是令人愉快的一瞬间,虽然天气已开始炎热,虽然我们都有些不舍格拉塞的离开,但就如同一个新转折点,拐角处总会让人别扭,一旦探身出去,又会是另一番光景,无论好坏,我知道格拉塞一定在远处祝福我们,就好象现在,我们都在心底默默的为他祝福。木桢是个好丈夫,同时也是个好情人。他知道何时深情款款,何时柔情似水,何时又激|情如火。他明白我的心思,不用点也能体会,于是,我们并没直奔农庄,而是直直往山上去了,那个最起初是格拉塞带我去的地方,那对凤凰树生生相依的地方。这条山路极少行人,去年秋冬天的落叶犹在,厚厚的铺了一层,下面的开始腐烂,上面的还是一片片齐整的树叶,只不过失了生命的绿色,变得深乌发黑。一场夏雨落下来,它们的脆劲儿变软了,马蹄踏在上面,有时会深深的陷出一个脚印,然后才缓缓恢复原状……默默承受着,是每个生命必经的过程,叶如是、土如是,连我们亦如是。整个行程,我一直在发愣,也不知想些什么,低着头看那些经年堆积的落叶。木桢替我挡开低垂的绿荫,偶尔惊动林间的松鼠,噗遛一下从你眼前跑过,纵上一旁的树干,躲在枝桠间偷偷看惊扰了它们的来人。“这条路,还是格拉塞带我来的。”缓缓开口,没想到说出这么一句。
木桢一愣,倒也不生气,只是在我耳边低笑,“这条路,是我带他来的。”
“现在他走了,只剩下这路。”
“还有我们呐。”
对,除了路,还有行进在路上的我们,经过很多事以后,很多人变幻了身份,很多人出现又离开,唯有木桢,一直在我身边,还有……钟骁。“你的一生会这么简单?”我问,始终不敢相信爱情可以这样长久无私。
“简单?这是最难做到的简单。连我,都几次打了退堂鼓。”
“哦?”不由转头,瞧见挑眉的笑。
“若是坚持下去,只会比现在更难,别的不说,睦王妃该如何处置?”
“她?”木桢的眉心轻轻蹩起,握住缰绳的手下意识捏紧了,“如今国安侯已是过了明路投奔四哥,我与她之间,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你想回旋?”女人天生的直觉总是避重就轻,关于国家、朝政,似乎永远没有比情爱场上的争夺更加迫切、更加直接。木桢轻笑出声,俯头看我,原本带着嬉笑,可目光相触,他的表情反而认真了。“从来没有过,谈什么回旋。”
“可~”
“我的意思,大家都在找一个台阶,国安侯虽投靠了四哥,她虽然素来对你不善,说到底,皆是因我而起。”
“所以才难办,你道我是小气?可她究竟不是侍妾,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是崇亲王府的睦王妃,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休妻就能解决问题,那就太简单了。”木桢微微颌首,并不答话。我知道他也为难,虽然他与睦王妃并无夫妻之实,可正妃地位不同,若是被休,拿什么面目面对世人,又拿什么身份再嫁良人?“木桢~”我唤他,没来得及说下去,目的地到了,因为一阵风吹过,我听见它们在风里婆娑的声音,相互依偎着,羽叶舒展,一下就把我带到它们的世界——深情而又动人。一年不见,我的凤凰树长大了,树冠覆盖了半面小山包,根茎粗壮,枝叶繁冒。只是它们还如记忆中那样——根生两处、叶握一端。随风摇荡着,整个山谷都是它们的窃窃私语。我听不懂,旁人听不懂,只有它们自己能听懂,那些前世今生的故事,诉不完的爱恨情仇。“你瞧它们~”木桢率先下马,手指远处,风掀起他的衣袍,站在树影斑驳下,他的身影欣长挺直,“等它们开花了,我们也能如它们这样,一生厮守,纵有旁树别草相扰,又何曾入得了世人的眼?”“可惜我一直不够勇敢。”我答,骑在马背上看风里的凤凰树,摇曳生姿,看似柔软,又带着无限决绝。
“不,嫣然,我们只是一直在试探。有时候,勇敢没有想像中那么简单。”
“所以我希望你比我勇敢,这样我就可以躲在后面偷懒。”
他笑了,笑得特别明媚,就好象晴天的树叶,上下翻动,反射太阳的光芒。
“天知道,我的勇气都是你给的。”
“我的何尝不是?”
“这才是注定,我们改变不了,又在不知不觉中造就。”
“那别人的命运呢?也改变不了吗?”
“别人的命运,不在你我考虑的范畴,至于她,我自然会安排妥当,只是眼下,时候未到。”
“我没逼你,只是女人,总是青春易逝、年华早衰。”
哈哈的笑声,响彻了山谷,木桢将我抱下马,就这么抱着,让我比他高一点,让我可以俯视他的眼睛。
“知道不?这些年你变了很多,唯有骨子里那份单纯与善良,一直保留着,让人忍不住为你心动,为你情牵。”
“只是单纯与善良?这世间有很多这样的女人,连男人都有很多,只怕你爱不过来。”忍住笑,我们的心情时高时低,如同这风里的林海。“不,还有很多,所有的加起来,没有人能替代。”
爱情往往令人费解。最起初的时候,容貌一定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可到后来,彼此都有些模糊对方的样子,所以的零碎拼凑起来,才是你的那个“他”,独一无二。“放心。”木桢继续道,我在心里低语——不知从何时开始,我总是放心的。
“睦王妃的事,急不在一时,你只虑着她的青春,这固然重要,可有更重要的事在后头,个人的造化,总要看个人的行止。”行止?心下疑惑,却也不便多问,见他云淡风清的样子,固然还有些担忧,也不足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