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哥,自嫣然去保宁,你不是也颇为惦记吗?怎么人都回来了还愁眉苦脸的?”娘轻轻摇着团扇,倚在石桌旁的躺椅上,斜嗔了爹一眼。“爹,难不成睿朝那个五皇子对戬国也怀有敌意?”我忍不住问,如今这些朝事与我的家事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可赔不起这国之兴亡背后的家族兴衰。“这倒没有,听闻那五皇子为睿朝永隆帝所溺爱,生性散漫,与戬国虽无甚交集,但看他朝中一惯的处事,还有门下交好的皇亲贵戚,似乎是个心性慈悲,又带些顽劣的皇室子弟,论到手腕却不及太子和四皇子坚决。”“那您还愁什么呢?总比那个好战的四皇子任辽洲王爷强啊。”
“嫣然,骁儿此刻若在,他定会明白兵家讲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四皇子对戬国一向不友好,这是世人皆知的,但也好提防;这五皇子嘛,嬉笑无常,政见不明,反而不知是友是敌,让人难以适从。”提到钟骁,我忍不住偷偷笑了,有种淡淡的幸福慢慢溢出,不由打趣儿,“爹,别人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儿’,怎么到了我家就变成‘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照你的意思,该是女儿配不上骁哥哥了?”说得娘也掩面而笑,用扇子指着爹道:“齐哥,女儿吃醋了,你该多夸夸嫣然才是。”
“夸她?她都被骁儿捧到天上去了,再夸就炸了。”爹接口。我们一家有一瞬间的安静,继而相视开怀。
笑了一阵,爹抿了口苦茶,微一思量,看向我道:“本不欲对你说这些,可自你婚后,懂事许多,也知道体贴夫君、享顺公婆的道理,为父甚是安心。既如此,说予你知道也没什么。”“什么事让爹为难了?”心下没来由一慌,好象预感到爹要说什么。却见他沉吟着开口,缓缓道:“去年秋天,那个上门提亲的睿朝人,如今有下落了。”微张开口,那声“啊”却没吐出来,我也理不清思绪,只觉脑中有个地方一片空白。
“睿朝的几大皇商中,果然有一家姓穆,家中有子三人,皆已成亲。”说到这儿,爹瞟了我一眼,倒像是警告我,又或者嘲讽他。但我面无表情,如此端坐着,身体有些僵硬。“其中二儿子生性风流,听闻去年曾游历桑夏国和戬国,身边也有那么几个梭克族随从,皆是他们家从商以来,在那边买的奴隶。明查暗访,就他的和那人情况相似,派去睿朝的探子送回的画像,也与那人有几分相象。”低垂下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听见没?”爹嗯了一声,提高半个音调。
“齐哥,嫣然都嫁了,这些事说了干嘛?那人自从来了这一趟,也没听见什么下文,想来也就是一时兴起,过了就过了,不用放在心上。更何况,嫣然正值妙龄,容貌出众,就是吸引些个蜂逐蝶戏也在常理之中,你又何必怪罪嫣然。”一时兴起?过了就过了……我反复念着这两句话,那日山寺偶遇似乎就在昨天,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但愿如此,传闻此人荒诞不羁,家中妻妾成群,都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也不见得专宠于谁?皆是三两天兴头。可知什么家世背景皆是靠不住的,唯有看心性胸襟方能定夺人的前程归路。嫣然,记住爹这句话,凡事莫要浮躁才好。”爹看着我,好象看见我曾经的悸动,还有内心莫名的淡淡失落。“女儿知道,爹放心吧。”稳了稳神,我冲爹娘笑。幸而都过去了,幸而我和钟骁顺利成亲,幸而我不用再思量选择,幸而……幸而那只是一场瑰丽的春梦。“老爷、夫人,姑爷回府了。”正愣神,院门口一个丫头进来回,身后钟骁已掀袍跨入内院,脸上带着笑,给爹娘请安。站起身迎了上去,“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朝里没什么事儿,怕你等得心急。”钟骁握住我的手,双双走至石桌前。
“坐吧。”爹摆了摆手,刚才脸上的阴郁渐渐散去,换了一种明朗的笑意。“今儿皇上可说了什么没?”
“没说什么,就说那新任的辽洲王爷下月底上任,已先派了人到辽洲整理内务、修缮屋宇。”
“嗯,拖得也够久的,这辽洲王爷一职空了有半年,这小半年里,两国边境甚不安稳呐。”
“可不是。”钟骁渴了,满头皆是汗水,仰脖饮尽一碗苦茶,冲我笑了笑,“这下好了,等新任王爷一来,是战是和都有个了断,比现在三日五日小闹痛快。”“痛快?”忍不住插嘴,“和才痛快呢,战有什么痛快的?非得闹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才尽兴吗?”
他呵呵笑,安慰我道:“这不过说说,你道打仗是件容易事儿?牵扯太多,两边都不会轻易宣战,只不过这事儿一直悬着,如今有了着落,由不得松了口气。”“骁儿”爹沉吟着,“朝里的事儿,你自有主张,可嫣然这丫头,万不可宠坏了。你从小就让着她,惯得这丫头什么事儿都要插上那么几句,这在家里无妨,到了外头,就是祸从口出。”“爹~”
“知道了,爹,女婿自有分寸,不会让嫣然闯祸。”钟骁瞧了瞧我,满脸得意,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拧他的胳膊,他疼得想跳起,被我横瞪一眼,生生忍了回去。爹正饮茶,倒没在意,却被娘看在眼里,忍不住轻笑出声,指着我直摇头,我们母女偷笑,一个男人困惑,另一个男人傻乐儿……在这充满温情的午后,我感觉不到危险的来临,一心体会着爱与被爱的珍贵。没等辽洲王爷上任,戬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景云二十年六月初三,我在院中收集竹叶,准备煎水给钟骁喝,近来他朝中应酬颇多,夜里总听见他咳嗽。喝了几副中药总不见好,我瞧他也懒得灌那苦药了,这才想起每天用蜂蜜炖雪梨,又用竹叶和枇杷叶同煮,取了水代替茶饮,倒也清凉止咳。正值盛夏,竹叶繁冒,青翠欲滴,挑那些叶片饱满均匀、完全舒展开来的老叶,盛在一个竹筢里,待晾干水份备用。
这也是个精细活,交给丫头们,往往图方便,顺手一撸,新叶老叶一块下来了,快倒是快,就是略显粗糙,连带药效也觉得不好。就像娘说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皆有情,若是你不用心,它们断难回报你;只有你肯倾注情义在里头,它们也变得活了,知道感恩。“小姐”碧莲跟在我后头,还不习惯换称谓,“还是小姐有办法,这蜜糖雪梨和着竹叶水,将军连喝了数日,倒好象没怎么听见咳了。”“这又不是神水,哪能这么快见效的?他夜里咳,你们都没听见。”
“小姐真是心疼将军。”碧莲抿着嘴打趣儿我。
不由脸红,小声辩白:“他咳得我也睡不好,赶紧治好了大家都清净不是?”
“哦~”小丫头拖长了声音,继续道:“那倒容易,让将军搬到书房睡,这样既吵不到小姐,将军也能安心养病不是?”作势欲打她,她提着裙子跑开了,手上的竹筢眼看就要倾覆,忙不迭上前欲扶,门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满面惊慌,扑倒在地上直喘气儿。“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这样慌张?”敛了笑意,几步上前问道。
“回夫人,今儿一早,朝堂上不知为了什么事儿,将军和信义王爷起了纷争,两人相峙不下,连皇上都惊动了。”
“你快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何事?将军此时人呢?”惊得我两眼发花,手上握着的一把竹叶散落一地。
“奴才也不甚清楚为了何事,只知道朝堂上说起桑、睿、戬三国之事,这倒没什么,可下朝后,信义王爷犹骂骂咧咧,口里说着,说着……”“说什么?”我急得跺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倒还吱唔,非得让人掌嘴才说得利落?”那小厮见我动怒,忙在地上磕头,也不看抬眼瞧我,急诉道:“说是夫人原是与人通J失了贞节的,偏将军这么宠着,莫不是得了夫人什么好处。”有些晕眩,原来他没放过我。碧莲在旁一把搀住我,急骂道:“糊涂东西,好的坏的怎么都往嘴里吐?这话也是听得进去的?”“你快说,将军此时究竟怎样了?他们起了纷争,那爹爹和公公就不拦着?”
“两位大人岂有不拦着的理儿?可越拦那王爷越是使泼,将军也缠不清楚,被人拉着都走开了,又听见信义王爷嘴里胡吣说夫人的,夫人的……”他吞吞吐吐,我知道那些话一定很难听,可现在重要的不是那些中伤,而是钟骁的情况。“说夫人的坏话,将军气不过,上前就是一拳。”
我几乎站不住,全靠碧莲死撑着我,口内喃喃道:“快,我要进宫。”
“夫人,这会儿不用进宫了。”
“这是哪儿来的小厮,说个话也缠不清,你倒快说咱们将军现在到底如何?”碧莲在旁喝斥,竹筢倾了,一地竹叶被风吹散。“将军打了信义王爷一拳,被忠勇王爷死命拦下,直闹到皇上跟前儿,将军倒没吃亏,信义王爷却被皇上一顿好训,本来以为结了的事儿,谁知才出宫,忠勇王爷竟呕了几口血,说话间连脸皮都青了,众人抬回宫中没一时半会儿的功夫,就殁了。”“你说什么?”我一心念着钟骁,谁知最后却是忠勇王爷出事,这么个惊天霹雳横空,惊得我脑中一片空白。
“忠勇王爷殁了,将军这就回府,怕夫人着急,让小的先说予夫人知道,心里有个底,千万别伤了身子。”
“糊涂东西,将军让你报丧呢,你倒有的没的扯一堆,这下倒好,既被人伤又伤人亡。”碧莲气得话也多起来,一面骂那小厮,一面扶着我往内厢房去,“小姐莫急,幸而将军没事,忠勇王爷他素来身子骨儿就弱,想来也是福寿已满,归天成佛了。”归天成佛?归天成佛?原来死了就成佛了……我哈哈笑,无限讽刺,还记得初见他的情景——那个有些虚胖,微有些浮肿,与想像中不太一样的王子;那个胸怀天下,却偏偏与天下无缘的王爷;那个与夜色融为一体,带着贵气,却不带傲气的贵族;那个始终护着我、帮着我,甚至到疼着我的长辈……不知怎么回到屋中,不知怎么躺回床上。直到躺上,才发觉胸口闷闷得疼,有泪滑落枕间,分不清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疼痛。“嫣然”有人跨进屋,逆着光,可我不用看他,也知道他是我的丈夫。
“你没事吧?”两人异口同声,他扶住我的肩膀,看见我脸上的泪痕,眼中全是疼惜。
“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握住他的嘴,不忍看他交集着歉意、冲动,还有悔恨的表情。“既然发生了,就让它过去,谁都无法改变。”屋里安静下来,我们都不知如何继续。乍一听见忠勇王爷的死讯是悲痛,但时候一长,思绪慢慢理清,竟是比悲痛更难以忍受的压抑沉重。因为他的死带来很多新问题,比如戬国的未来,比如信义王爷的势力,比如我们一家该如何自处。我愿意承担这死别之苦,奈何这背后却牵扯太多现实利益,让悲伤都变得不再纯粹,不等细细体会,就得为眼下细做打算……原来我们如此渺小无助,原来我们这样现实可悲。真想人生只是单纯的哭一场、笑一场,爱一场、恨一场……然而不能,我们只能在漫漫岁月中,一点点磨钝了心智,一点点圆滑了处事,一点点失去了那种尽兴淋漓的勇气。“皇上怎样?”缓缓开口问,想要打破这压抑的沉闷。
“皇上?”钟骁有一瞬的愣神,这才接口道:“自然是悲痛欲绝,命百官十日后吊唁,匆匆回后宫去了。”
“匆匆?他没瞧忠勇王爷一眼吗?”我看不透这皇家情义,有时是浓的,有时又淡,在常人以为应该浓的时候,往往是淡的。钟骁摇了摇头,“皇上年事已高,亲眼目睹,如何承受得起?刚开始在大殿听太医会诊,知道回天乏术就被朝臣们劝回去了。”“那信义王爷呢?”事事因果,不知这个结果,是否我种下的因?
问及此,钟骁握紧了双拳,咬牙恨道:“他也配信义二字?”
“骁哥哥”忍不住打断钟骁,“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为人,你又何苦与他较真?岂不反而着了他的道?”
“你没听见……”
“就算没听见也能猜到,狗嘴里就是狗牙,偏你想把狗牙变成象牙,这不是自讨没趣儿吗?”
他强忍住心中忿忿,勉强冲我一笑,“我看你精神不济,休息会儿,晚间岳父、岳母和爹娘都说要过来看你。”
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两人都需要放松一下,否则逼得太紧,反而将自己逼到死胡同。从怀中掏出锦帕,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污,“煮了枇杷竹叶水凉着,让丫头们伺候你喝了,去书房静静,别再多想那些烦心事了。”嗯了一声,钟骁替我顺开肩上披散的长发,眼中情意流转,轻轻在我额间印下一吻,替我放下帐帘,悄声退了出去。
夏日的天气阴晴不定,说话间,外头狂风大作,风雨欲来。我躲在枕上,思绪繁杂,一会儿是幼时初见忠勇王爷时的情形,一会儿又是仪悦公主骄傲的神情,最后是忠勇王爷府前的那两头石兽,瞪大了眼,呲着牙,狰狞着欲吓退一切牛鬼蛇神……一阵风过,掀过帐帘,我猛地惊醒,这才发现刚才竟是一个梦境,那石兽越变越大的脸如此逼真,倒让我以为一切都是臆想。“碧莲。”我忍不住唤,掀开帐帘,瞧见外头半明半暗的天,淅沥沥下着雨,风声雨声相和,一派凄楚惨淡。
“你醒了?”屋里有人,寻声望去,钟骁坐在桌前。
“不是去书房了吗?怎么坐在这儿发呆?”我坐了起来,混身有些酸软,小腹隐隐作痛,似乎是生理期提前到了。
钟骁轻轻一笑,走至床前柔声道:“去哪儿都没在你身边安心。”
眼角有些湿润,倚在他怀中低喃,“傻瓜。”语气竟开始哽咽。
“现在什么时辰了?爹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