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听娘说长得有几分像我,但更像木桢。 我看不见,可我能感觉到,她可比我结实多了,也比我十多岁的时候野,这无忧谷内外,都快被她给翻了个底儿朝天。“你也不想想是谁教你玩空竹的?钟诚是你钟叔叔的长子,每常得空,总来看你,怎么倒成了‘欺负’?”
“谁要他来看我,每次总带那么多东西,分下来有多一半儿是钟叔叔带给娘的,就说这空竹吧,倒像我求着他教我似的。”“那你技不如人,也不能说被人欺负呀。”
“娘总是向着钟诚。”瑶儿有些不满,挨着我坐在榻上,半晌方道:“娘,你说父皇这么大的后宫,怎么不把娘接回去?”后宫?我有些茫然,问自己,问木桢,我们都不喜欢那个环境。也许他曾经有过我们夫妻坐拥天下的豪情,如今却只想求一个现世安稳,让感情有个平安稳妥的出路。“无忧谷不好?娘可不喜欢后宫,满坑满谷都是人,走个路都有规矩管着,没得累得慌。”
瑶儿噗哧一声笑了,双手抱住我道:“娘是在吃醋?可父皇的后宫形同虚设,这些年后位空悬,连每年按定例送进宫的贵人都免了,朝里诸多争议呢。”“管他们作什么,咱们且在这无忧谷里自由自在的不好?”
“可父皇惦着娘,老了许多。”
“那岂不正合适?他若还年轻,你娘也该老了。”我嗔瑶儿,这丫头的心思倒能猜到几分,她不是想搬回皇宫,只是舍不下她的钟诚弟弟。女生外向,果然如此。钟诚虽比瑶儿小一岁,听见说,倒生得魁梧健硕,眉目间更像他的生母、骁哥哥的正妻——孙婉梅。“娘是全后宫,不,全睿朝、全天下最美的人,瑶儿若能有娘一半儿美就知足了。”
“你这张嘴,惯会哄人,也只有你那诚弟弟甘心情愿被你哄。”
“娘~”瑶儿拖长了声音,整个头都埋在我怀里。顺势抚摸着她的长发,心下有丝淡淡的忧愁与思念,隔着不远的时空,木桢,你知道吗?时光为什么那么快?转眼就十四年了;时光为什么那么慢?你还在为朝事操劳,相聚究竟在何时?我的心因为有了等待,并没有荒芜,只是偶尔,会有一点点寂寞。山谷里的访客并不多,最常来的就是骁哥哥,有时他和钟诚一块儿来,有时只有他自己,带着我喜欢的玩意儿,带着稀奇的吃食,还带着他如兄长一般体贴的心。搀着我,我们会在山径间散步,我很想看见他的样子,只是明白这是奢望。这些年清静,有时我会忆起往事,总是一个一个的碎片,不能连续。可我记得木桢有一双明亮的眼眸,看着你时,就如同春风拂面,不禁让人羞红了脸。还有钟骁,他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样子,那样清晰、那样明朗,定格在那儿,忘了长大成|人。所以,我常常忘记他现在是木桢最得力的帮手,是睿朝位高权重的宰相、王爷,是万民推崇的辅臣。我只记得,他是我的骁哥哥,一生,都没离开过我。他拉着我的手,让我触摸无忧花娇小厚实的花瓣;他向我描述山谷的美景,告诉我,凤凰树长高了越发茂密了;他也讲京城的趣闻,只是不太愿意提及木桢。我知道他们的心结,纵然现在一个君、一个臣,朝堂上齐心协力,治理家国意见统一,但有些隔阂是无法消除的,比如那些微妙的历史与感情。我也笑着告诉他昨夜又听见蛐蛐的欢歌,它们此起彼伏唱着,我甚至能分辩屋外的草地上有几只蛐蛐在唱;我还告诉他,在他没有走到林间泉水之前,我就能听见泉水叮咚的流淌,轻轻的敲在我心上,让我觉得已经看见那清亮的溪水绕过树林,绕过草丛,欢腾的向前奔流的模样。盲人的世界也许与常人不同,但盲人的世界也是多彩丰富的,我没了视角,所以,世界在我“眼”里,是任意随性的多姿。他们告诉我,无忧花是黄|色的。我偏把那如同姜花一样的花朵想像成火红的颜色,遍开山谷,让人沉醉;他们告诉我,木桢怎样的励精图治,睿朝怎样的欣欣向荣,我偏仿佛看见,他坐在窗前凝神,望向我的方向,与我遥遥相对;他们告诉我,宝宝长大了,比囡囡还高还结实,他每天习武学文,在后生同辈中,格外出色,可我还是觉得他还是偎在我怀里的那个婴儿——结实的肌肉、浓浓的||乳|香……我的时间定格在我所期望的那一刻,我的世界凭我想像。当初怨恨失忆与目盲的痛苦,现在反而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眷顾——不用看见,就不用悲伤;不用记起,就不用负疚。就如同我对钟骁,全心依赖着,坦然自在,没有压力。他呢?我知道他曾经爱我,现在也许还爱,但毕竟不太相同,爱情淡了些,亲情更重了。凤凰元年,钟骁的正妃生下钟诚,之后又有侧妃生下两女一男,如今儿女绕膝,他也是长辈了,不比从前任性狠决。“走了这半天,休息会儿吧。”钟骁扶着我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天气闷热,额头鼻端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我欲以袖擦拭,他已递过手帕,我嘻嘻笑了,拍拍身边的空处,“你不累?”“不累。”钟骁站在一旁,我能感觉到他的衣摆被风扬起,有时拂过我的脚背。
“真快。”
“什么真快?”
“转眼我们的儿女都有我们当年那么大了。”不禁嘘吁,娘告诉我,曾经我和钟骁,也像现在的瑶儿和钟诚。
他轻轻笑,半晌方道:“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斜刺里跑出来,差点把我娘给撞翻。”
钟骁一愣,开怀道:“可知你是杜撰的,若你记得,我自己也该记得,怎么我倒不记得这些。”
我摇头,对着他声音的方向笑,有阳光落在我脸上,热的,让人感觉生命的美好。我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些记忆碎片,那时我躺在娘怀里,分明还是婴儿。“骁哥哥,你说通城的冬天比这儿还冷。”
“嗯。”
“那茈碧江会结冰吧?”
“会。”钟骁应着,蹲在我身侧,“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
“我在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那条蜿延的江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一直蜿延到视线天地相接处。”
“如果……”
“如果什么?”
“如果当年你没得这失魂症,我就带你走,远走高飞。”
我一愣,不知如何接口。当年的事太远了,横在中间,有时候甚至觉得比更早的经历还要遥远。半晌方道:“为什么?”“因为只有你记得,才是公平的;你忘了,我只能让你最平静、最安逸的生活。”
“就好象现在?”
“对,就好象现在。说起来,我们都失败了。”他突然笑,带着自嘲。
“那谁赢了?总有一个赢家。”
“有人赢了,可他走了。”
“谁?”
“你不记得他。”
“你说……格拉塞?”这个名字是别人告诉我的,在这之前,我只知道木桢和钟骁是守候我的那两个男人,一个霸道、一个深情,自从目盲,我甘心失去自由,沉浸在这种依赖里,不做反抗。钟骁没回应我,只是缓缓道:“你听,山谷里的风声。”
“穿过山峦、穿过树林……”我闭上眼,任由清风拂面,“骁哥哥,你信吗?我能分辩出凤凰树的声音,它们是两棵,又好象一棵,风里来风里去,总是朝着相同的方向。”“这个地方,原本就是他带你来的。”
……
“还有那年萧木绎身边的莫将军,也是他的人,甚至连这处私密的别苑,也处处有他的痕迹。”
“嗯?他回来过?”
“没有,只是他虑得比较远、比较全而已。这些年,我常想,唯有他才是真正懂你的人。”
“知己?”我尝试着去想像一个相交至深的朋友,却一点头绪都没有,“可惜我连知己长什么样都没印象。 ”
“也许吧,也许朋友就是用来忘记的。”
“那亲人呢?”这个说法有些可笑,我捉弄着钟骁,接口道:“亲人是用来依赖的,爱人,只能用来思念。”话没说完,自己倒愣了——原来如此,我们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最后才发现这个道理。难怪我忘了格拉塞,难怪我对钟骁不再有愧疚之情,难怪我与木桢只能隔着一定的距离,遥遥相望,遥遥眷恋。钟骁也有一窒,随即笑了,“这么说,幸亏你没拿我当朋友,要不也忘得这么彻底干净。”
“骁哥哥~”
“嫣然,有什么打算吗?这些年,他做了很多,可永远少那么一步。我一直在等,等你想起一切,那时候,也许我有勇气带你走。”“你几岁了。”我突然问他,仿佛看见他僵硬的表情。“我们都不复年少,说走就走这种事,不过是十多岁时过家家罢了。相对于离下来面对,走才是最轻松容易的。”“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没等,他做了很多,你没看见,我看见了。”
“就是除夕出宫来陪你?就是少得可怜的相聚?就是他那个没有后位的后宫?”
“换成你呢?除夕皇帝必须陪皇后,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他在我这儿,就足以说明一切。除了那个名份他不能给我,其他的,都是我选择的,不是他。”“包括你一直避居在此也是自己选择的?”
“对,如果我要回宫,他会亲自迎我回栖凰殿,可我不想,在那儿,他是天下人的皇帝,不是我一个人的萧木桢。”
“分享与独得,你真的那么在乎?”
“也不是。”我思量着答,好象理不清头绪,不由笑了,“你这么问,倒像我是个小气之人,通常都说分享才是高尚的,我偏要独得。”钟骁一顿,虽然开怀了,但那笑里带着些自嘲与无奈,他走上前用力将我扶起,我半倚在他臂腕中,听见他说:“走,带你去听你的凤凰树。”这几乎是我每天的功课——听她们在风里吟唱,想像她们的羽叶舒展,羡慕她们相依相偎的一世。根紧握、叶紧触,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时间长了,不觉得她们是树,倒好象是一对恋人,陪着彼此的同时也陪着我。因为她们,我平静了许多,也因为她们,我似乎感悟了很多——相守是相爱的一种表现形式,但相爱并不是一定要相守。这在从前,是难以做到的,只是现在心境不同了,因为残缺,我变得很容易满足。凤凰十五年五月初九,是我的生辰,前几年三十整寿时,我就对木桢说: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过一年老一年,没得让人伤心。木桢笑出了声,末了又抚上我的脸庞,情深道:“你不知道自己越来越美了。”
“美和丑有又什么关系?反正是越来越老了。”
“你放心,再追再赶,我总老在你前面。”木桢的声音低沉,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始终没变,他永远都是那个玉树临风、少年得意的五皇子。“可你得应承我,别让我们没年轻过就老到动不了了。”我们耳鬓私摩,我突然有种对无情岁月的本能恐惧。
木桢一愣,继而吻住我的唇,嘴唇微凉,舌尖却是烫滚,我听见他说:我应承你。
这一晃,就是几年,我苦撑着,苦撑着青春最后的尾巴,也苦撑着容貌最后的娇艳。无忧谷就像一个世外仙居,把世俗的纷争与烦恼、往事的伤害与悲痛都挡在外面,让人几乎忘了今夕何夕。这日清晨被窗外的鸟鸣唤醒,我醒来,不愿起身,懒在床上命丫头推开窗户,空气里带着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伸展筋骨,大大的打了个哈欠,一旁的丫头笑了,“娘娘快起身吧,皇上派人过来接娘娘,这会儿车马皆在外头候着呢。”“接我?去哪儿?今儿皇上不过来?”
“皇上没说,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传话太监命奴婢替娘娘换上朝服,八成是进宫吧。”
“进宫干嘛?”我有些不乐意,哪天进不成,非得选我生辰的时候,“爹娘他们进吗?”
“来了三乘马车呢,自然也得把国公、夫人还有公主都接进去。许是要为娘娘庆生,这不,巴巴的让太子过来接娘娘。”“太子?你说景衍?你这丫头说话不利落,怎么倒把最关键的一句给落下了。”我忙着起身,已熟悉了屋里的摆设,行动自如,一番梳洗,迫不及待让人去请景衍,他已在门口高声道:“娘,儿子在外头呢,别急,时候尽够的。”“快进来。”
门吱哑一声开了,宝宝走到我跟前行礼,被我拦了下来,他的手已不是往日细小稚嫩的手,因为习武的关系,手掌大而有力,如今不用我牵着他了,反而他可以扶着我……眨眼之间,下一代已经成|人。“今儿娘生辰,父皇命儿子接娘回宫。”
“回宫做什么?每年不都在无忧谷庆生。”
“父皇说了,今年不同,等娘去了就知道。”
“你们父子俩又合伙欺负娘看不见。”不由嗔他,想像他的模样,想像一个又像我又像木桢的模样。
“这次父皇卖什么关子,儿子可不知道,左右不过讨娘欢心,娘就安心去吧。”
说话间已梳好了发髻、抹匀了胭脂,爹娘已上车了,瑶儿笑闹着要与景衍一块儿骑马,我站在庭院中,好象看见这一幕幕温馨从容的画面。娘从车里探出头来唤道:“瑶儿快别闹了,天气不好,待会儿若是下雨路上不好走。”
“那我骑马送外公外婆走在前头,小弟,你护着娘后来。”瑶儿素来胆大,又仗着自己是姐姐,景衍凡事相让,这会儿又开始任性。微一思量,这条路她也是野惯了的,又有侍卫太监跟着,爹娘也能压制她,遂摆手道:“你快去吧,你在我身边儿,头都晕了。”景衍亦无奈笑,“姐姐走前不怕,只是别走错了路,把外公外婆领到钟参领府上。”
一众人笑了,钟诚前年得官,虽只是个参领,颇得器重。瑶儿羞得直跺脚,恨恨道:“你别高兴得太早,等我求父皇给你择个又凶又丑的媳妇儿,那时候才叫苦呢。”玩闹着出谷,爹娘的马车快,我因看不见,走得快了容易晕车,所以景衍干脆陪我坐在马车内,聊些京城皇宫的事儿,我知道这些年多亏柳皇妃照应他,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兰公主,也对景衍甚好,前几年出嫁,随夫婿出了京城,常与景衍书信来往,关系甚好。“你兰姐姐不知过得如何?夫家待她怎样?”
“娘放心,兰姐姐性子活份,到哪儿都惹人喜欢,听见说又生了个女儿,另娶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一派和乐儿呢。”
“小妾?”我喃喃自语,果然有些东西是很难强求的,当年这皇婿为求兰儿,费了多少心力,成亲不过数年,也一样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娘,有句话,儿子一直藏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半晌,景衍突然开口。
我笑,抚上他的发角,“有话就说吧,我们母子不得常聚,可不能因此而疏远才好。”
仿佛鼓足勇气,景衍定神道:“父皇为了娘,违背祖宗规矩,违背后宫制度,些年,纵然功绩显赫,万民敬仰,却始终不得朝中重臣爱戴。娘一人避居无忧谷,自然诸事不放心上,可父皇两相操劳,儿子看在眼里。着实心急。”“怎么?你父皇身子不好?”
“不,父皇龙体康健,只是形容有些消瘦,无人处,眉眼时常孤独。”
我无语了,这是为君者的悲哀,至高处寒,我能怎样分担他朝前朝后的忙碌呢?
“娘生性洒脱,儿子斗胆求娘回宫与父皇相伴。”
“回宫?”
“对,回宫,回宫纵有千般不好,只为父皇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