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随云已起身,回视,面容舒展——
仿佛过了很久,和尚们突然皆向简随云揖手一礼,“阿弥陀佛,施主,你终于来了。”
“是,我来了。”简随云微微一笑。
“老衲们等你已等了很久。”
“没有需要,我不会来。”
和尚们点了点头,仿佛明白简随云的话中之意,稍顷,其中一个又语:“了通遭劫,事关重大,种种罪证皆指向千慧,他,很难推脱。”
言语中和尚突然转过头来,看了眼花和尚——
那一眼,竟像一个老者在看着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是没有怒气的平和。仿佛他们已经过太多的风浪,看惯了生死,即使对刺杀同门主持的疑凶,也依然不愠不怒,慢火温吞。
但那微垂的眉角间,有一些暗敛的睿智。
“他,很像凶手。”简随云淡淡的声音流出——
风吉儿眼皮又一跳!
但很快听到飘然语音又流转出一句,“若因此辑拿他,少林与他之间,便是二虎相争……”
嗯?
和尚们互相看了看,似乎都在沉吟,然后,那个说话最多的和尚又冲简随云揖手——
“施主既已来,不防内室详谈,请……”
微点头,简随云并不推拒,脚步移动——
然后,她与几个和尚向殿深处移去,直到尽头的佛像前,向右一拐,消失。
大殿内又复安静。
只剩下大张着嘴的风吉儿,愕然地看向花和尚——
花和尚的大嘴似乎从先前些老和尚出现时便未合上过,此时突然拢起,却忘了嘴里的果肉,结果卡在了喉咙处。
“咳、咳、咳——”跳起了脚,他用指掏挖咽喉,直到咳出那口果肉后,又“咚”地一屁股坐下,望着通往后室的通道处,拧起眉头——
“咦?没想到俺这干娘竟然还有这等排场!”他的眼里是意外连连,是几番起伏!
风吉儿紧紧瞅着他,辨察他的表情——
“小娘们,你可知那几个老头是谁?”花和尚眉眼不转,突然问。
风吉儿的确很想知道,非常非常想!但她若主动询问,这和尚未必肯顺当当地告诉她。
眼波一转,漫不经心地应:“这里可曾经是你的地盘,你若不知,奴家又怎知道?!”
“明明想问,偏还装腔作势,果然是个耍心眼的婆娘!”花和尚睨她一眼。
“嘿嘿……!”眉一挑,风吉儿素性不再作样子,将身子与脸都凑到了花和尚面前,妩媚地眨眨眸,“好!老娘就干脆点问,我不知他们是谁,阁下可愿告知?”
“哼哼,洒家现在瞅你这娘们十分顺眼,罢了,就说给你听听!”花和尚“嘎嘣”咬下手里的果子,一边横牙立齿地嚼着,一边翻着白眼,“你可知,少林寺有几个闭关多年的老和尚?”
风吉儿一怔——
传言,少林寺很久很久以前,有几个非常厉害的武僧,他们资历、武功、修行无不出类拨萃,在当对很负盛名,是撑起少林寺辉煌的重头人物,而他们的师父曾参与过百年前的一场武林浩劫,是那场浩劫的见证人之一。
因在浩劫后少林萎靡不振,人才调零,无以为继,他们的师父才多方敛取资质较高的人才,收了他们几人,并倾心传授技艺,再广招门徒,才又渐渐重振少林山门,而他们的师父在圆寂前把他们叫到榻前,不知说了些什么,第二天,他们突然就闭关了!
在年华正盛时,就闭关,那一闭,就再没有出来过!
难道,风吉儿屈指算了算,如果传言属实,那几个和尚闭关至少也有五十余年了,对正常人来说,五十年可不是小年头!
至少很多人的一生也就七八十岁,断不会把五十年的时光都浪费在闭关上,而他们当时入关时听说有五十来岁了,难道他们还活着?
“不用怀疑,他们就是少林闭关多年、辈份最高,几乎要成了精的那几个老不死的!”
“呃,那他们不就是一群百岁老头?”风吉儿咋舌,那岂不是要比当今武林中的任何一个老江湖的辈份都要高?
“哼哼,俺只是很意外,连俺都没瞧过那群老头一眼,只是小时常到后山转游时曾发现那里有紧闭的石门,后来想偷《洗髓经》,又去打探过几次,确定那里还住着活人,外面有不少弟子隐在暗处把守着,便猜出里面应该就是师公们提及过的老家伙,没想到俺干娘一来,他们竟然全都像从棺材里爬出,争先恐后地就飞了过来!唯恐俺干娘跑了似的,要知道,从后山到这里,普通脚力可不会这么快就赶过来!”
风吉儿一听,又是一惊!
刚刚了凡突然转身离开,到这群老和尚出现,中间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来得可真快!
“随云,她倒底是何来历?”风吉儿不由地长出一口气,自周园以来,一路上从送酒的美妇到洛阳一隅的小宅院、从问路的紫袍人到挎刀的红衣少女,从痛揍这“江湖第一瘟神”再到这少林寺峰回路转的。
简随云,带给她的意外,太多太多!
而她对简随云的感觉也越来越难用平常心来待之。
“原来自称跟她关系非浅的你,也不知道?”花和尚从眼角处白了眼风吉儿。
风吉儿回眸,“奴家呢,自然与她是好姐妹,这点你也不用怀疑,关于她的来历,我只是有所感慨,其中缘故又怎能与你道之?”
“哼哼,我看你是压根不知!”花和尚懒得看她,眯了眯豹眼,看着后室通道沉思——
“不过,洒家倒是有些联想了,只是无法想通,干娘她的武功修为为何会那般高绝?竟然比俺要高出不只一点?”
风吉儿也眯眼——
花和尚,已是一个习武鬼才!但简随云比他还要高出几畴,也许不只几畴,这怎么可能?她必须得承认,现在的江湖不是没有真正的高手,而是真正的高手不都在江湖!
但就算传说中百年前的那几个异数人物横空出世时,也未听说有这般厉害!简随云难道不是人,而是仙?
等等,百年前,风流人物数“五鼎”,年少风华倾江湖!难道……她的心中一动!
“哎,”花和尚突然叹气,叹得十分大声,大声的不得不引人注意。
“你又怎得了?”
“俺在想,俺那干娘这些年来不知受过多少苦?”
“受苦?”风吉儿愕然。
“难道你的武学是平空逮来的?”花和尚白她一眼。
这倒是!没有人不付出努力就会有收获!
想她一身武艺,是付出多少代价才练到今天的境地?也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朝习外功,夜修内元,负过沙袋,淌过冰雪,汗流浃背,受伤出血,甚至在年少时全身筋骨酸痛难以入睡的夜晚,曾偷偷地在枕边咬着牙流过泪……
那些岁月,是血与汗的交织,是痛与苦的结合,一日十二个辰,常常有十一个时辰都在不停练功、揣摩以图精进……
那真是恨不能一刻钟当成两刻钟来用,期望早早习成一身高强本领,能仗剑江湖、游走天下!
但简随云呢?她一身纤雅,淡如闲花,她又是怎样度过练功的岁月?就算她资质一等,悟性一等,所习的又是最上乘的武学,甚至吃过灵丹妙药,使得内力迅速提升,但也不应该到达如此不可思议的境地!
因为她太年青!
正因年青,才更让人疑惑!
是什么样的付出,什么样的环境,才修得一个如此的随云?
而她付尽辛苦,练出一身奇学,却只是光华内敛,不露锋芒,也不与人间争高低……
“俺那时练功,为练这双拳,硬把一双手的骨节撞出过无数次的血茧,为练这双腿,也曾把自己栓在村上,用膝盖跪趺那石板,跪穿石板后又换了钢板……吃过多少苦头,才换得今天的一身本事?俺干娘纤弱得就像花似的,又得付出多少血汗?喷、啧、喷,俺是服了俺干娘了……”
风吉儿沉默,沉默中,突然又有人进入殿中,看去——
竟然是先前同样突然离去的了圆!他雄猛威武,踏步如雷,看得出下三盘功夫极硬,而他的身后带着几个小沙弥,一溜烟地来到他们近前,把手里的东西一一摆下,屁股一转,又都离去。
离开前,那了圆回头望了望他们,眼神复杂,但显然与先前的气势汹汹大有不同!
那时明明是一副“凶手哪里逃!”的暴燥与急切,现在,却像是款待客人一般,哪里有看管凶手的氛围?
风吉儿再度诧异——
而桌面上,摆下的竟是许多茶点,花样甚多,花和尚早用袖子一抹大嘴,双手开动,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一边吃还一边烦为潇洒地摇着头,啧啧有声!
风吉儿同样饥饿,加入抢食的战局,而天色,就在他们的进食中渐渐地黑了下来——
又有僧人进入,点上了灯,一句话不说地退出——
简随云,却再也没有出现——
直到月当中天时,仍然没有出现。
嵩山外,月光下,马车上!
有两人正坐于车辕旁,一人手中一碗酒,对月而饮——
其中一个,望着嵩山幽秘连绵的山头,眼里的光很亮,“听说,紫雁山夺宝战中,少林并未参与。”
“多年来,少林都在修生养息,不再轻易参与江湖大事。”另一人一身风华,淡淡地看着明月。
“不参与,才未伤元气,少林已学得聪明。”
“聪明,却难自保,猎人会盯上它。”
先开口的人笑了,平板的面孔因眼里的笑意,仿佛生动起来,“未伤元气的少林的确是块极大的绊脚石,猎人会为它布下精密的陷阱。”
“陷阱,也许早已启动……”
“也许今日的事,就是其中的一步,少林与千慧相争,定会两败俱伤……”眼里的光更加的明亮,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所以,我们的客人进入了少林。”
另一个他,微笑,不语——
但满身光华倾洒,连隐在林中的夜鸟也仿佛因他的存在,在悄悄的私语、偷偷地观望——
“若非为保存少林元气,她应该不会卷入此事,看来,她的心中,有天下……”
“不是她的心中有天下,是天下离不开她。”笑意加深,另一个他的眼里是清泉淡涌。
“看来,你很了解她。”呆板的面孔更加生动。
“用‘心’去观她,是会比用‘眼’去观她,更了解些。”
“用‘心’?看来,想了解你的人,也应该用心来看你,对了,除了少林,当时未在紫雁山受损的墨柳山庄已一夕覆灭,金澜山庄则要应百年大劫,名门大派中,只剩下一个烈焰山庄……”
“有些事,需要你去做了。”
“喔?那我又会很忙了,可是,我突然觉得我很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做事都会需要钱,你的钱已经很多。”
“这倒是,天下有许多人都有秘密,也有许多人想知道别人的秘密,所以我的生意不错,钱也来得不少,不少……”,他用手指抿了抿唇上,叹了口气,“不过,我的那些钱,比起你的来,是小巫见大巫。”
说着,仰头灌下碗中酒,他哈哈一笑,“这世上又有谁知道,你唐二公子,才是世间最会赚钱的人!”
林鸟被笑声惊得飞了起来,在夜空中聋过掠翔的痕迹——
另一个他也笑了,碗中酒一饮而下,精英淡雅中忽然泄出一种飞流直下的豪情,“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
“你很期待明天。”
“是,因为明日的确值得期待……”
第九十五章 你,已该离去
第二日,终于来临!
天初曦
少林山门迎着日先沉沉地打开
“阿弥陀佛……”,一群老僧,带着一群小僧,齐揖首——
“施主的话老衲们已铭记于心,前途漫漫,施主保重。”他们的眼,看着的是简随云。
淡淡点头,简随云的面孔于晨曦中越发明透。
“千慧——”一个老僧突然转向一旁正腆着肚子、东张西顾的花和尚——
“嗯?”花和尚眉毛一翻,既没有张狂得不去理会,也没有应得很恭顺。
“了通一事,尔且要约束于手下,勿传到江湖上去……”老和尚无波的眼中隐隐透出些庄重与严肃。
“咦?瞧来这事还真有蹊窍……”花和尚搓了搓下巴,“那个……洒家听着就是。”
“另,尔这模样,应是昨日败于简施主手下所致,不足为奇,但切记,也勿将此事四处张扬。”
嗯?
花和尚扬眉——
风吉儿眨眼——
诧异快速的在他们脸上闪过!
花和尚被挫一事,的确可在江湖中引起不小的波动!
虽然他多年来只守在篙山附近,但已颇具名气,那还是许多人不知他的真本领,若他肯依着真正的武学跑出去横行一番,再绘声绘色地描述描述是怎样被“干娘”收服的,还不怕惊动天下?
至少,所有看过那场打斗的人,无不心中激动,包括风吉儿也早已情绪澎湃地想找人一述而快!
“千慧,尔虽顽劣,却有慧根,当知你败之事,他人若知,必令简施主一日之间闻名天下——”老僧看着干慧,眼里庄重更甚。
那个……
花和尚的眼珠转了又转——
风吉儿的眼眯了又眯——
身在江湖之人,哪个不想一举成名?
“时机未到,尔等须管束自己的性情。!”老僧的话再次传来。
花和尚眉毛一翻,眼神连闪——
什么时机?
“好!俺干娘不是那爱出风头之人,洒家听着了!”他突然举拳捶着自己的胸口,大声应承,但脸色却变得难看——
“不过,俺难受呀,心里憋得慌!昨日那一败,俺觉得虽败犹荣!毕竟捞到了一个像样的干娘,恨不能抱着酒坛到处去说,好让全天下都知道俺从今以后有了个亲人!
这下子倒好,不但不能说,还得记着回去告诉那班匪儿,让他们不去到处宣扬!他爷爷的,捂在心里真不痛快!得回去喝酒去!”
他的模样是痛不欲生的夸张,风吉儿的表情也十分有趣——
昨夜,她与和尚守在烛火劈叭中,一直等——
等得油灯续了两次油,等得一群小和尚轮着来问他们需不需要厢房休息,等得眼皮沉重、哈欠连连——
硬是没等到简随云!
直到山鸟啼叫,天色微白时,她才惊觉那一等就等了一夜,而起来洒扫寺院小僧还疑惑不解地瞅着他们,似乎在笑话他们只知干等,却不晓得寻个床榻入睡,白白浪费了时光。
她哪知简随云竟然一夜不归?
而令她等待的原因,无非是她太好奇!
好奇简随云会与那些和尚谈些什么?
好奇接下来少林寺又会发生什么热闹?
更好奇花和尚会被怎样处理?
但是,一夕过后,今晨再现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场风波终化无,少林不但大开山门,还打算放走花和尚!
太奇怪了,也太轻描淡写,难道了通主持被刺一事,就这样解决了?
简随云,凭借的是什么,让少林做了这样的决定?没有充分的理由与充分的证据,又怎能为干慧脱罪?
这,是一个谜团,迷得她心里痒痒,想抓抓不住,想挠挠不上,难受呀。
尤其现在老和尚们明里是在叮嘱花和尚,暗里却也是在旁敲侧击地警告她这号女侠!
但是,为什么老僧们要作这些嘱咐?
又为什么不让把了通被刺一事传布江湖?
更为什么连花和尚被挫、认干娘这等私事,也要他们守口如瓶?
她不解,又知道问出也不会得到答案,看来,昨日的种种,她也只得憋在心里,让它成为一个秘密!
而保守一个秘密,并不会十分好受!
至少让喜好热闹,更喜站在风头浪尖的典型江湖人特色的她压下这份激动,简直难受到极点!
不由再看向简随云——
立在晨林前,恬静安祥间,是浑然天成的山水清泉。
罢了!罢了!为了这样一个人,她忍!
“施主,保重!”老和尚们似已从他二人的神情中断出他们心中的决定,不再多言。
“留步。”简随云点头,微微一笑,请风携起,向谷外而去——
风吉儿立刻也抱拳回礼,脚下轻快地追上——
花和尚则回头又瞄了眼山门,嘿嘿一笑,“几位师叔祖,俺也要走了,不过,师叔祖与几位师叔们要记得,俺千慧随时还会再回来的!”
和尚们一怔!
尤其跟在后面的了凡、了圆与那八大金州、十六罗汊,眼睛里都冒出火花来,难道千慧这厮还不死心?
哈哈一笑,千慧拨脚——
山路曲折,林木掩密,风吉儿回头望那座掩映在秀色山林间的庄重山门以及门前的那群和尚——
想她半身江湖,也从禾享受过这等尊荣六竟然连隐退江湖数十年不见的几个少林老前辈都亲自恭送他们出门,这恐怕是会让许多湖人艳羡不及的。
那些大师本欲率着一群和尚将他们送外谷外,是简随云的一句“不需多送”阻住了他们的浩荡送行队伍,而她看得出,他对简随云不仅是尊重,似乎还有一些恭谨的
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