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株姿态苍劲的杏树, 枝枝桠桠之间缀满半红半白的花朵。 罗有德欢喜地说:“是这家了, 我去敲门。” 说着便要上前, 晋王一把拉住他, 眼神微黯地摇摇头。
有德怔了怔, 问:“不敲门吗?”
晋王轻轻地“嗯”了一声, 沿着围墙往后走。 余庆在信里还说过,刘嬷嬷与周柱子住在前院, 阮碧与冬雪住在后院
有德挠挠后脑, 纳闷地跟上。
走了二十来步, 估计了一下方位, 应该是后院正房, 晋王一个纵跃翻上墙头。 有德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跃, 却见他一个凌厉的眼刀过来, 这才想起人家是来会心上人, 自己跟着做什么? 忙在空中转了个身, 落在墙外的一颗杏树上, 树枝微颤, 花瓣纷飞如雨, 一时mi了他的眼睛。
等再睁开眼睛, 却见晋王只在屋檐上坐下了。 今日初九, 有一轮瘦瘦的上弦月挂在西边的天空, 给他披上一层清冷的月色, 这让他背影看起来有点孤孤单单。
夜色静溢, 屋里的说话声浮了上来。
“姑娘, 方才我去厨房端饭时, 听冬哥儿问刘嬷嬷, 怎么今晚又吃青菜? 还闹着说要吃鱼吃鸡。”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呀。 这才吃三天青菜, 他就受不了。”
“姑娘, 不要说她, 我也有点受不了呀。”
“好了好了, 知道了, 帮我把这件夹袍拆了。”
“咦, 姑娘, 这是什么?”
“珍珠, 你不会不认识吧?”
“姑娘, 这珍珠成色可真好, 哪里来得?”
“我拜紫英真人为师时, 太后娘娘赏赐的。”
“你打算把它卖掉呀?”
“对呀, 你们不都想吃肉吗? 正好我还想买田。 ”
“姑娘你疯了, 这是太后赏赐的, 她要是知道你卖掉了, 指不定kan了你的头。”
“没事儿, 她心里早将我的脑袋kan了千百来回了, 不差这么一回。”
“姑娘….”
“嗯?”
“从前我不敢问你….. 你跟晋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屋檐上如老僧入定的晋王动了动, 侧耳听着, 心也提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 才听她懒懒地说:“能怎么回事?如今都是三月了, 再过三个月, 他就要迎娶京都明珠了。”
晋王闭上眼睛。
大概屋里气氛沉闷, 好半天, 才又有说话声响起。
“好了, 拆完了, 总共三十六颗珍珠。”
“你把它收进钱奁里, 咱们慢慢卖, 一串太显眼了。”
“知道了。”
传来翻箱倒柜的细碎声音, 跟着是开囘锁落锁。
“对了, 明早的菜钱还没有给刘嬷嬷, 我这就去给她。”
“去吧。”
脚步声响起, 渐行渐远, 终至不闻。
屋里再无声响。
晋王思索片刻, 伸手揭开一张瓦片, 往里看着。 只见她半坐半躺在榻上, 手里拿着一本《齐民要术》, 就着昏昏绰绰的油灯看着, 神情专注, 时不时地嘴巴开开合合, 似乎是在默念。
她确实长大了很多, 五官也长开了, 眼睛眉毛好像是工笔细绘出来的, 挑不出一丝一毫的瑕疵。 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有趣的, 她的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容, 整个房间顿时妖囘娆起来, 晋王的心也跟着砰砰砰地跳了起来, 心里有一股冲动, 跳下去, 跳下去….
但是…. 他有何面目见他呢?
感觉好像只过很短一段时间, 那个冬雪就回来了, 满脸惊疑之色地:“周柱子回来了, 说是咱们巷子外站了一列人马, 整整齐齐的, 一动不动, 不是禁军便是侍卫, 也不知道做什么的? 看着怪瘆人的。”
阮碧头也不抬地说:“咱们是守法良民怕什么。”
冬雪大笑着说:“姑娘, 咱们还是守法良民呀?”
“阮碧抬起头, 粲然一笑。
这一笑与方才的笑又不同, 明艳艳的像是旭日初升, 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温暖。晋王觉得心里便被她的笑容填满了, 无限欢喜。 欢喜过后, 却又无限苍凉。
冬雪推推她。 ”姑娘, 别看了, 油灯这么暗, 仔细伤了眼睛, 早点歇息吧。“
确实, 油灯的光很伤眼睛, 阮碧也不愿意晚上看书, 点点头, 站起来伸个懒腰, 伸手去解外衣。 晋王心里一跳, 赶紧把瓦片放回原处。 听着里面兮兮索索一会儿, 然后是噗的一声, 四周的光线随之一暗, 想来是把油灯灭了。刚开始屋里还有细碎的说话声, 渐渐地就全无声息了。
夜很安静, 隐隐约约地传来远处笛子声。
他依然坐着, 一直到月影西斜。
第十章
阮碧犹在朦朦胧胧中,听刘嬷嬷在外面问:“冬雪姑娘,姑娘起来没?早膳好了。”顿时彻底清醒了,翻身坐起,撩起帏帐看了一眼,窗纸一片雪亮,看来时辰已经不早了。
“方才还没有起来,不知道这会儿起来了,我进去瞧瞧。”
阮碧扬声说:“我起来了,打盆水来。”说着,翻身下床,跤了鞋子,拿起床头搁着的襟裙穿上。
冬雪捧着水盆进来,搁在洗脸架上,笑着说:娘今儿起的真晚。”
“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睡到半夜,无端端就惊醒了,躺了好久才重新睡着。”阮碧把脸埋进水里沁了一会儿,顿时精神一振,每个毛孔都清清凉凉的。
冬雪把巾帕递给她说:‘好在咱们如今在外头,要是还在府里,这早请安可就烦恼了。
提到阮府,阮碧神色微动。离开京城四个多月了,不知道秀芝、四姑娘、寒星、郑嬷嬷、小桔、茶妹她们怎么样了?还有他,身体完全康复了吗?
洗完脸,刷完牙,梳好头,走到外间。
刘嬷嬷已经把饭盒里的粥、馒头、什锦肉酱菜出来搁在桌子上,正在摆碗筷,抬头一笑说:娘昨晚可是听到什么响动才惊醒了?”
“没有,就是无端端醒了。”阮碧摇摇头,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
刘嬷嬷“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过神色颇有点异样。
“怎么了?妈妈。”阮碧拿过一个馊头,慢慢地撕下一片,沾着肉酱吃着。
“没有什么,就是今早去菜肆时,听巷子里的人家议论纷纷。说是昨晚咱们巷子口站着一列人马,好象有二三十号,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就一直站着,也不说话。打更的老苍头说,从二更一直站到四更后。”
这事原本昨晚已经听冬雪提过,然而今晨再听,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阮碧把馒头一放,起身就往外走。
冬雪愣了愣,追到门口喊了一声:“唉?姑娘你去哪里?”却见她恍若未闻,一直走到院子中间,这才停下脚步,微微仰着头,目光扫视着屋顶,似乎在寻找什么。
刘嬷嬷也走过来扶着门,纳闷地问:娘这是怎么了?”
冬雪歪头想了想,问:“妈妈,可是方才咱们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刘嬷嬷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不中听的,再说了,姑娘心气大,等闲的话她几时放心上了?”
外头刮起一阵小风,卷着杏花片片,飞过粉墙黛瓦间,在院子的上空飞舞着。阮碧的春衫也跟着翻飞,不胜单薄,隐隐散出一股怅然气息。冬雪心生不安,拿起衣架上挂着的一件薄薄披风走过去,披在她肩膀上,顺手拈下她头上的一瓣杏花,说:“姑娘,早晨风大,小心着凉了。”
阮碧低低“嗯”了一声,收回视线,黯然地垂下眼眸,又站了一会儿,一言不地扭头走回房间,说:“我不吃了,你们吃。”说罢,遥直走进里屋,将房门也合上了。
冬雪和刘嬷嬷面面相觑。
等冬雪用完早膳刘嬷嬷仍然把筷装进食盒提回前院,见冬哥儿正缠着周柱子要“斗鸡”低声喝叱:“冬哥儿,别缠着你柱子哥,他有正事要办的。”
冬哥儿顿时不敢造次了,眉眼耷拉地站着。 周柱子摸摸他的头,笑呵呵地说:“妈妈别说他,一会儿功夫,也不会耽误正事儿。”
“你可别惯着他,这皮猴子最会蹬鼻子上脸,若是答应他一回,指定被他缠着再斗一回。再说,他如今跟冬雪姑娘学写大字,该多下点功夫才是。虽然没指望他将来识字断文考状元,但也别成睁眼瞎子。”
周柱子深以为然地说:“没错,我便是吃了不识字的亏。前两日,姑娘还说让我也跟冬雪姑娘学认字。”
“我从前就跟你说过,姑娘最是体恤下人,没错?你如今还年轻,学得动,赶紧学。”刘妈妈微微得意地说,拎着食盒进了厨房。随即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因为提心吊胆,对阮碧心怀二意,结果她后来也没有怪罪自己,心里又生出些许愧疚。
周柱子也跟着进来,问:“姑娘吃完饭了吗?怎么今日没有到前院来?昨日我去看了几块地,有几块颇为合适,想同她说说。”每天用完早膳,阮碧都会到前院坐一会儿,听他禀告佃户们的事情,交待各种要办的事情。
“先等会儿,方才姑娘无端端地阴了脸,连饭都没有吃,也没有说几时到前院来。”
周柱子答应一声,退出厨房,到外面院子里,见冬哥儿拿着树枝在沙盘里写字,便坐在一边看着。太阳渐高,晒得他后背出了一层薄汗,正寻思让冬哥儿去看看姑娘在做什么,听到大门响起来铛铛铛的扣门声。
周柱子走过去了,抽的门栓,打开半扇门。
门外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长得颇为富态,圆圆的脸蛋,一双笑眼。穿着一件普通的绸衫,就是外面套着的紫色禙子有点扎眼。她满脸笑容地问:“这位小哥,请问你家主人在吗?”
周柱子客气地说:“我家主子去京城走访亲友去了,如今家里只有两位姑娘在。”
妇人似乎并不意外,说:“这位小哥,麻烦你跟两位姑娘禀告一声,说姚嫂子求见。”
周柱子正想问她什么身份有何贵干,刘嬷嬷从厨房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用围裙擦着手。“柱子,谁来了?”走到近处,看清楚妇人身上的紫色禙子“哎唷”了一声“这位夫人是官媒吧?”
妇人笑了笑说:“妈妈好眼力,妾身姚氏,是官媒婆,人家都叫我姚嫂子,受新任都总管大人之托来说亲的。”
这话仿佛天雷,把刘嬷嬷和周柱子都轰傻了。
妇人从怀里掏出庚说:“都总管大人说了,把这庚贴交给你家主人,他就会明白的。”刘嬷嬷回过神来,心里颇有点慌乱,接过庚贴,看了看,偏就一个字都不认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柱子你招呼姚嫂子到厅里坐坐,我去禀告姑娘。”说罢,转身匆匆往后院走。刚走到过道门,只见阮碧带着冬雪过来,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说:“姑娘,外头来了一个官媒婆,说是受都总管大人之托来说亲的,还把他的庚贴带来了。”
阮碧怔了怔,接过庚贴翻开,看到名字,心里了然,一下子恍惚起来。
冬雪见她只是看着庚不出声,心生好奇,凑过头去看,别的还没有看清楚,先看到“余庆“两字,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心脏砰砰砰地连跳几下,赶紧缩回头,晕生双颊。
刘嬷嬷见一个怔怔出神,一个满脸红鼻,心里纳闷到极点,却又不敢问。
片刻,阮碧缓缓地合上庚贴,递还给刘嬷嬷说:“妈妈,你跟媒婆说,让她回去禀告都总管大人,这桩婚事原就是商定的,如今旧事重提,自然最好。”又转头跟冬雪说“把你的庚贴取出来,让刘嬷嬷交给媒婆带回去。”
冬雪胡舌乱点点头,带着刘嬷嬷转身正房去取庚贴。
阮碧走到院子里的石椅上坐着,阳光很大,她却感觉不到温暖。他果然来过了。
却不曾来相见。
第十一章 大厦将倾
过了两日,余庆过来下聘。
锣鼓喧天,笙箫齐鸣,还有长长的三十六担聘礼,惊动了整个杏花巷。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陆府看热闹,便是那些不能出门的闺秀也站在墙头瞅着,看大红锻子点缀的箱栊,颇有点眼红心热。
原本陆府里的人深居简出,已经勾起周围人家的好奇心。如今见他们一来,就跟都总管大人联了姻,越发地诧异了,相互打听来历。阮碧早有准备,叫刘嬷嬷和周柱子悄悄放话出去,什么原是蔡州姚嘉村人,什么父母双亡就剩兄妹三人,什么兄长陆洤常居京城交游甚广,什么陆大姑娘与都总管大人的亲事原在京城就议定的。
百姓们恍然大悟,怪不得都总管大人一上任,陆家也跟着搬了过来,原来有这么一桩因果。又想起陆宅里还有一位陆二姑娘,家族里有年轻俊彦的人家便都动了心。是以,聘礼过后几天,连着好几波媒人上门,要为陆二姑娘说亲事。阮碧哭笑不得,让刘嬷嬷全部挡了回去——陆二姑娘早就许给京城人家了,再过两年也要出阁。
那些人家不免有点失望,又想巴结上都总管大人这条线,只好另想办法,比如说叫夫人或者姑娘上门拜访。依然让刘嬷嬷挡了回去,说是家里没有主母,两位姑娘都待字闺中,不好抛头露脸。
她从前在浙东卢家做工,后来又到阮府做工,这两家都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规矩多如牛毛,行事讲究章法。她耳闻目染,也养出一身的从容气度,比那些上门的夫人姑娘还要举止得体、言谈雅致。大家自惭形秽,又想着一个老嬷嬷尚且如此,姑娘就更不用说,越发地高看陆府,不敢再造次。
因此,这一番纷纷扰扰,过了三月二十后就彻底平息了。
是日黄昏,起了一层薄薄的青雾。阮碧等人正在前院厅堂吃饭,忽然听到铛铛铛的叩门声,不免都觉得奇怪。这会儿天色都黑了,又是晚饭时间,谁还会上门呢?正疑惑,门环又铛铛铛地响着,颇有几分焦急味道。
“周柱子,去看看吧。”
见阮碧发话,周柱子忙放下碗筷,快步走出厅堂,穿过院子往大门走去。
其他人继续埋头吃饭,一会儿听到“吱呀”开门声,跟着传来周柱子一声惊讶的“啊”,然后响起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声音甚是熟悉。
阮碧、刘嬷嬷、冬雪相视一眼,忙站起来走到厅堂门口看着。
大门口尚未挂灯笼,仅有一二分天光,又因为起着薄雾,苍苍茫茫,看不太分明。不过厅堂口挂着灯笼,所以阮碧在灯下一站,外面的人倒将她看得一清二楚,顿时响起几声叫唤。
“五姑娘......”
“姑娘......”
“姑娘......”
阮碧浑身一震,这声音太熟悉了,忙快步走过去。走到近处,便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郑嬷嬷、寒星、茶妹。那三人跨进门槛,将她团团围住,或牵着她的袖子,或拉着她的手,都眼含热泪。
“郑妈妈,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一言难尽,姑娘,一言难尽呀。”郑嬷嬷老泪纵横,扯过腰间的手绢抹着。这会儿,冬雪也过来了,拉着她的袖子叫了一声“干娘”,眼泪潸潸落下。郑嬷嬷抱住她,两人哭成一团。
她们来得突兀,只顾着哭,又不说清楚原因。阮碧心中不喜,大感头疼,迅速地扫一眼大门外。只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年轻力壮的车夫正将车厢里的箱笼搬了进来。显然,郑嬷嬷等人是有备而来了,自己这地方已经人尽皆知了?
那车夫搬完东西,冲周柱子抱抱拳,又跃上马车,扬鞭而去。
阮碧越发迷惑不解,拉着寒星问:“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小桔呢?我走后都发生什么事?”
“小桔在玉虚观里侍候......那个五姑娘。”见阮碧并不诧异,寒星明白她已经知道了,便不再解释,继续往下说,“姑娘走后,老夫人很生气,把我们关在柴房里整整三天,也不给饭也不给水。放出来后,又将我们搁在后院,专门管着花草,还不准我们跟别人说话。五天前忽然叫郑嬷嬷带着我们坐上马车,刚开始我还以为我被卖掉了,没想到是来见姑娘。”眼泪又下来了,抽抽噎噎地说,“姑娘,我可想死你了。”
忽然看到她们,阮碧是又惊又喜,不过惊实在太多了,倒把那一点喜给彻底冲没了。摸摸她的头,对刘嬷嬷说:“妈妈,你带寒星与茶妹下去洗把脸,再给她们热点饭菜。”
刘嬷嬷答应一声。
两个丫鬟虽然依依不舍,但也看出姑娘脸上并无多少重聚的欢喜,不敢造次,乖乖地跟着刘嬷嬷走了。
阮碧又说:“郑妈妈,你随我去后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