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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说起吧?我在心里唉叹了一下,无奈地对他笑:“我不用算盘,你睡你的就是了。 等会儿再看我笑话不迟。”

他这倒不好意思跟我磨了,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个软垫,斜靠在炕上小睡去了。

我抓紧时间研究手上的东西,看样子是户部的预算单,刚才我就发现这只是流水帐 ,要是复杂一点,我恐怕也不应付不了。好在内容也不是太细,否则怎会只有几十页纸。

‘一十九万三千四百二十……’,看到这个我开始头痛。拿过几张白纸,先对照着用阿拉伯数字写下来,然后心算加笔算,大约一个小时就完成得差不多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我对数字向来敏感,又托中国小学数学教育的福(这要是换成美国人那样,不用计算器就算不了三位数加减法的,恐怕就有心无力了,说到计算器,要真有这东西该多好啊)。再花了十五分钟重新核对一遍,没发现自己有计算错误。我难得这么谨慎,是不是太小心了?

“进行得如何?”他睡得算香的了,这会儿才醒。听这口气,真是想看笑话的。

我一边誊写数据,一边回答:“好了。”

他走近来扶着我的肩,笑道:“这么快?”

“我重抄了一份。数字给按末尾对齐了,你看着哪个顺眼清楚些,就看哪个。”我把册子和一小沓纸交给他道。真讨厌竖排的文字,怎么都做不到一目了然。

他接过先翻了翻,说:“这么抄,倒真是容易看了。”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我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色,对他说:“我该回去了。”

没料到他笑着说:“我送你。”我还没说出反对的话,他便揽着我道:“就当陪我走走。”

一弯新月挂在靛蓝的夜空中,偶尔飘过几片薄透的云,不时遮挡住它清朗的光辉。月色映得路边槐树上的花,好似雪团一样,垂在墙头屋檐下。

他一手提着一个白纸灯笼,一手牵着我,走在静悄悄的胡同里。空气中弥漫着槐花浓郁的香气,风吹不散。

我吸了口气,轻声说:“好香。”

他停下来,回望着我问:“不喜欢这香气?”

我的确是不喜欢浓烈香味的。他向来细心,我只不经意地说起过我的衣服从来不熏香,以后便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任何熏香的味道。不过今夜,这袭人花香似乎也并不讨厌。

我摇了摇头,回答:“没有,很好闻。多走一段吧。”

他微笑着握紧我的手,我轻轻回握着,两人无言地顺着长巷缓缓而行。一路上只伴着风吹树叶的‘沙勒’声响。

早上出门之前,收到十三派人送来的帖子,请我下午去他府里。说是近日得了一把好琴,音色美妙,让我去欣赏。我心想,他不是吃错药了吧?如果他府里新请了个手艺高超的厨子,让我去“欣赏”那才对。至于谈琴论曲,还是饶了我吧!小时侯也被老妈逼去学过琴,我的老师每次看我拉琴都一脸心痛——心痛那把被我蹂躏的名贵小提琴。大概是上次见面他说什么“音有意,意动音随”的时候,我随口附和了两句,他便当真了。不过帖子既然收了,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到时候把‘赏乐’改成‘赏酒赏菜’,也没什么不好的。

上午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方玉竹,有一个月没去她那儿了。以前带给她的几本启蒙书不知她看了没有?她已经认得好些字了,每当能读得出街上店铺的招牌或者背下一首最浅显的绝句,她都兴奋不已。也不知道这股读书识字的新鲜劲过去没有。

到了她家的四合院门口,我就觉得不对劲,跑到里面,居然看到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在附近随便抓了个人问。那人道:“噢,方家啊。方老头赌输了大钱,借他银子的上门逼债,儿子吓着了,第二天一早就没了。老婆子也不哭不闹,看着没事人儿一样,可就在儿子去的那天晚上投了井。”

我抓着他急问:“女儿呢?他们家女儿怎么了?”

那人甩开我道:“还能怎么?不是卖了就是抵给人家了。连这房子也早被抵出去了。”

我见他不知道,便向他们家附近的邻居打听,一连问了几户,都没有知道方玉竹去向的。我只好先回了家,决定着落在赌帐和被抵的房子上打听债主是谁,也许就能找到她。虽说如此,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无力感。我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能帮她,而以后……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她?即使找到了她,又能做什么?我极厌恶这种毫无把握,毫无头绪的状态!

回到家里还是心浮气躁。坐在书案前喝着普洱茶,失手打翻了,心里就像被刺扎了一样,等回过神来,已经把茶盏砸了出去,“咣啷”一声碎作一堆瓷片。红月儿惊疑地看着我,边收拾边问:“这是怎么了?”

我不想跟她说方玉竹的遭遇,因为那也无非是多了个垂泪叹气的人,对事情毫无帮助。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情绪,决定去赴十三的约。

怀里揣着一个匣子,是和李浩逛琉璃厂时淘来的一方婺源龙尾砚。当初店老板拼命向我吹嘘什么“贮水不耗,历寒不冰,呵气可研”,我看雕工十分精细雅致,就买了下来。留着自用那是暴殄天物,本来就打算送人的,给了十三正好。还有那方家的事,也可让十三帮忙打听。

马车停在西角门,我下了车,刚抬脚跨进门槛,就和正巧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老四抬头看到我,也是一惊。他脸色有些苍白,嘴角紧抿着,虽衣饰仍如往常一丝不苟,我却总觉得形容憔悴。我们对视了片刻,他忽然猛地拉住我甩开众人往回走。他是怎么了?第一次有这样失控的举动。

他拉着我避开甬路,进了满是花木的前院,走到一棵老柳下终于停下来。他仍旧不说话,但不同于刚才的冷漠,望着我的眼睛里满是哀伤。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脸,他闭上眼,伸手覆住我的手背,唇摩挲着我的掌心。即使是他,也有这样伤心无奈的时候。我们都是凡人,有些事预见不到,也阻止不了。

我伸出另一只手拥抱他,他先是一颤,既而紧紧地抱住我。等到情绪慢慢沉淀,他终于放开我。此时,他的眼神已恢复了以往的清明冷静,只是看着我的时候,还多了一些柔和。他沉默地看着我,我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低头吻住我。这个吻异常地热烈,跟以往淡然温柔的浅吻完全不同,他像是要吃掉我一样用力。没有经历过时,我完全不知道这种吃口水的事会炽烈地让你头脑空白一片,除了回应什么也想不了做不了。

终于结束之后,我的呼吸还有些乱。他又搂了搂我,轻声说:“我先走了。”

“恩。”我回应了一声,然后目送他离开。

我收回目光,刚转身想往花厅方向走,便见到十三站在不远处。他慢慢地走近,似乎十分艰难地问:“你和四哥,你们……”

我微微点了点头,回答道:“是。如你所见。”毫不意外地看到十三满脸震惊。

他用了好一会儿接受这个意外,然后似是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用我回答,我也回答不了。于是我转而问他:“他是怎么了?”

十三像不能理解我意思似的看着我,我只好重复了一便:“你四哥他出了什么事?”

他长叹一声,答道:“弘晖,四哥的长子,昨日夭折了。”

啊,原来如此。

第十七章短暂之夏

“姐,该上来了。”李浩在岸上一边用换下的衣服擦拭湿漉漉的身体,一边冲我喊。

扎入水下之前回了一句:“我要再游一趟。”

六月正是戏水的好时节,可惜难得找到这样清净无人的水域。毒辣的太阳把一切加温烘烤,地上早就如焦了一样,河水也是温热的,水面三尺以下才有凉意。我以全速游了一个来回,终于有了精疲力竭的感觉。踩着湿滑的石块上了岸,捡起地上的包裹,走进河畔的小树林。

“姐。”外面传来李浩的声音。

“嗯?”夏天就是虫子多,我很快地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

“前两天我见过十四爷。”

“是吗?”我把湿透了的辫子打开,用浴巾(让人裁的白棉布)擦着出了林子。

“他问起你来着。”李浩背对着我,拣着石子往何里打水漂。

“他说了什么?”终于从包袱里翻出梳子,开始整理又长又乱的头发。十四应该跟他皇帝老爹离京避暑去了吧?说到他我便想到十三,那天因为四的变故,没想起来跟他说方玉竹的事。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就随扈去了塞外。而我自己去打听的结果是,一星半点的线索都没有。

李浩忽然转身看着我,问道:“姐,你真的不喜欢十四吗?”

怎么想起问这个?我挑眉反问:“你说呢?”

他垂下眼,踢着脚下的鹅卵石。

我问:“你究竟想说什么?”他抬起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踢了他一脚,道:“有什么话就说,哪学的吞吞吐吐!”

他终于憋不住,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诧异地看着他:“是又如何?”谈恋爱有什么稀奇的?我早八百年就谈过了。

“是谁?”他紧盯着我问。

“小孩子家,管这个做什么?”我稍稍推开他,塞好东西。

他一脸倍受侮辱的表情,我忘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刺激不得的。他恨恨地说:“你哪里又比我大?仔细被人骗了去!”

被骗?我有什么可被人骗的?我不禁觉得好笑。 他若要我便和我好,若不喜欢我,敷衍我又有什么意思?我摇头笑叹道:“你不懂的。”

他突然抓着我的肩膀猛摇:“姐,你不要轻信人家,他们只是玩弄你……”

越说越过分了!我用力推开他,照着他的头顶狠狠敲了一记,沉声道:“你给我好好清醒一下!”

他咬牙瞪着我,我不想再跟小孩争论这个,转身就走。这小子真是!看来我是太宠他了!

“姐,你去哪里?”

我头也不回,甩他一句:“去会情郎!”

我撩起细密的竹帘,就见他一脸凝重地在后檐木炕上坐着,两道眉几乎拧到了一起,左手搭在雕螭的炕案上,不自觉地紧抓着案角。

他听到掀帘子的声音,原是很不耐地瞪过来,见到我,才稍稍疏松了眉头。

我轻笑道:“四爷为什么烦心呢?”

他也展开一点笑意,招手让我过去:“让你别‘四爷四爷’地喊,偏是不听。”

我这才放下帘子,只听‘色勒’一声,隔住了外面的炎夏的热气。这屋子里不知是放了冰,还是有其他降温的办法,荫凉荫凉的。

他朝我伸出手来,问道:“去哪儿了?晒得脸都红了。”

“就玩了会儿水。”我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问题,把右手交给他握着,笑道:“还是让我猜猜你为了什么闹心吧。”

他圈住我,微笑道:“说说看。”

我说:“男人这副表情往往只会为了一个字?”

“哪一个字?”他好奇地问。

“就是那一个‘钱’字。”

他哈哈大笑:“猜得挺对。是张鹏翮那老儿又伸手要银子来了!”

“张鹏翮是谁?”我奇怪地问。

他拉我坐在他腿上,解释道:“是河道总督。”

我偏头问道:“河道总督是管什么的?”

“管着黄河河工还有漕运一总事务。”他揽着我的腰笑答。

呵,水利部还兼着一半交通部!我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说:“听起来像是个肥差。”

他戏谑地笑道:“这个位置肥自然是肥的,只可惜一连三任都是不会替自己捞油水的主儿。但是不管靳辅、于成龙也好,还是现在的张鹏翮也好,一管上了河工就像变成了散财老爷,银子是哗啦啦地流过他们的手,却还一个劲地要钱,一开口就是几百万两。”

我被他逗乐了:“想要人家做大工程,自然要给人钱。肉痛个什么劲儿啊!”

他笑叹道:“我有什么好肉痛的?只是这户部的库里已经轧不出什么余油来了!上次你也看到帐目了,就剩那么点,够什么用?”

我捏捏他的肩膀,道:“把熬过的猪油再回锅,总能再榨出点来。这事旁人帮不上忙,你 们管事儿的慢慢想法子腾挪去吧。”然后笑着转移话题道:“你帮我做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儿?”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问。

我拿出备好的折扇,道:“帮我画个扇面。前些日子买了本想让十三画的,一时忘了跟他说,便一直搁着。不如你帮我画一个。”

他听了皱眉不语,我便谄媚地笑着说:“我不会画画,字又见不得人,总不能摇个白面的扇子到处招摇是不是?”

他挑眉问:“你想要什么样的?”

“一面画个苇塘夜色,不要彩的,单用墨色渲开;另一面嘛,随便题个句子就行。”我想了想说。

他“哗”地展开扇子,仔细看了看道:“扇面的纸倒也罢了,这鸡翅木扇骨的漆乌沉沉的,不好看。”

我说:“我就是看中它黑白分明,其他颜色我还不要呢!”

他摇头笑道:“年轻女孩家喜欢这样的,大概独你一个。”然后又问:“那落款呢?”

啊,他还想落款哪?真是!我撇撇嘴道:“就写‘佚名’好了。”

他便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看得我直发毛,只好说:“那签个花押吧。”

“我从不用花押。”他说。

我低头思索了会儿,拉他到书案边,写了“思无”两个字,说:“就用这个如何?”

他默念了一遍,眯着眼对我笑:“这个意思倒是很明白的。”

“明白什么啊?”我问。

“你都这么直接了,想不明白也难。”他心情大好,揽着我的肩笑道,“看在这两个字的份上,扇子留下,我得空就画。只是……”还有‘只是’?“……这润笔费你打算怎么付?”他贴着我的脸侧说话,呼吸吹到我耳朵里,太痒了。

突然有个古怪的念头,于是避开道:“不如我给你捏捏肩膀,松松筋骨如何?”

他似乎很有兴趣,就要坐到椅子上,我推了推他道:“躺炕上去。”他疑惑地看了看我,最后还是照我说的躺下了。

“趴好了?”我一边笑问一边捏着双手,骨节还很争气地发出两声脆响。

他道:“我是不是上了贼船了?”

我对他咬耳朵:“欢迎领教这招分筋错骨手。

他苦笑道:“只要不是‘伤筋断骨’,我就舍命陪君子了。”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皮未免太厚,我觉得我已经很大力了,可他除了开始叫了几声痛以外,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没有成就感,我也懒得再扮按摩女郎,停下动作道:“成了。”他还躺着不动,不是太舒服睡着了吧?我拍了他一下 ,提高声音吼:“结束了,起床了,大爷!”

他终于睁开眼,缓缓坐起。“感想如何?”我问,看他有点睡眼惺忪似的还推了推他。没想到他伸臂一捞搂住了我,轻声道:“我在想,下回换我给你捏。”

“不行。”我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怕痒。”我看到他的眼神马上说,“别打那主意!”

他笑着吻到我的耳后:“这样痒吗?”废话!我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被他死死压在怀里。他像是在咬又像在舔我的耳垂,我缩着脖子躲避,他便吻到我另一侧的颈项,笑问:“这样呢?”我要是说痒恐怕他还会变本加厉,只好死命忍着。他像玩出了味道,唇在我的颈侧流连着,然后,我除了觉得痒之外还有了某种奇异的刺激感。

他拥着我的手臂越拥越紧,灼热的掌心在我的背上游移着,这种抚触让我全身发烫,仿佛可以看到肾上腺素旺盛地分泌着,刺激着血液拼命往头上涌。我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他便扳过我的脸,猛地攫住我的唇,他的舌在我的唇齿间造成一阵酥麻,怪不得有研究说口腔是非常敏感的器官。他眼神迷离,估计我也差不多,没听说这种时候还有清醒的。他的吻又往下移,从下巴、咽喉,一直到了锁骨。

忽然间,只听“乒啷”一声,震得我们松开彼此。我往地下看去,就见一堆青碧碎片,大概是撞着了炕桌上碰掉了。

“这是什么?”看着温润如玉的釉色似不是凡品。

他回答:“唐元和年间的越窑短颈瓶。”

那不是快千年了,果然是“千碎”啊!听这名头似乎挺贵的,便问:“值多少银子?”

他道:“有银子也未必买得来,当初找遍整个京城只此一件。”

呃,罪过是罪过,别找我赔就好。于是道:“音色还不错,就当听个响儿。”

他“扑哧”笑了出来,捏捏我的脸道:“对,听个响儿也值了。”说完,他为我理了理鬓发,扣上散开一粒的襟扣。看来是不会继续了。

我于是笑:“你要是有空,我们出去逛逛怎么样?”

他问:“你想去哪儿玩?”

“不用太远,就什刹海一带吧,听说冰饮很不错。”我还没去过呢。

他笑着说: “听你的。”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笃笃”地扣门声。

他提声问:“什么事儿?”

钟平在屋外回禀道:“爷,朱先生戴先生求见。”

他低头看我,我笑道:“你忙你的,下次也一样。”他却吻了吻我的额头,说:“很快就完。等我一会儿。”直到我点头答应才满意地离去。

他说很快完,我翻着《梦溪笔谈》等啊等,天都全黑了,他还是没回来。自鸣钟‘喀嚓喀嚓’地走着,我打了个哈欠,再下去估计我就要饿着肚子睡着了。傻等果然是不行的。

四合院里寂静无声,别说人,就是鬼影也没见一个。我觉得自己倒像只鬼,在浓黑的夜幕里穿行。这几进院子连灯火也不多,当真奇怪。啊呀,平时我是喜欢一个人清静,这时候才想,如果能碰到个人就好了,转告他一声我先走了,顺便领我出门。我顺着进来的路往外走,结果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一道门落了锁,翻墙如果被抓的话,恐怕会被当作梁上君子,那就丢大脸了,只好又返回来。

沿着院墙溜达着,看到前面的屋子隐有烛光,便靠了上去,准备看情况再说。如果能见到钟平自然是最好。走到窗台下,便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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