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倒是找了点事情做。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做几何题,忍不住说:“你算错了。”我在纸上写下答案,然后说:“算不出这个结果就重新做。”他开始不以为然,第二天从监学回来,便不得不虚心向我求教。当他拿出教材来的时候,就轮到我傻眼了,我盯着那天书似的满文,问:“有没有汉文的?”他摇头。于是我让他把书翻成汉文,可他翻得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我只好自己动手,把手边的英文版《几何原本》翻译成中文。好在我平时闲得很,除了找小钟学拉丁语之外没别的事可做,这也算打发时间的好方法。后来我翻书翻出了瘾,入冬以后整天做的就是这个。
这天,十四来了,见我在抄抄写写,便问:“这是什么文字?”
我仍旧低着头,答道:“英吉利文。”
“你怎么懂这个?”他惊讶地问。
“闲着没事,跟洋夷神甫学的。”
他也不起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我做事。这家伙今天这么安静,当真奇怪。半个小时之后,我抬头问他:“有事?”
他眼神闪烁:“没事。”毕竟太年轻啊!
我笑着对他道:“你啊,还得跟八爷多学着点。”
“学什么?”他奇道。
我笑答:“他说谎的时候,我就从来不能在他脸上看出端倪。”
他神色尴尬,没坐多久就落荒而逃。我懒得深究里面的内情,估计跟我也没多大关系。
腊月的某天,我在炭炉边歪着打瞌睡。外房的小丫头绮云蹑手蹑脚地进来,红月儿拉住她轻声说:“小姐正睡着呢。有什么事儿?”她们便耳语起来。我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事?”
红月儿见我醒了,便回道:“有人要见小姐,正在门房候着呢。”
“什么人啊?”我懒洋洋地站起来,用茶水漱了口。
绮云说:“不知道。那人说见着姑娘,姑娘自然明白。”
这倒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就说:“让他进来吧。”
绮云答应着下去。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的少年进了院子,怀里还抱了一个半人高的东西。按规矩他是不能进屋的,不过我从来没那穷讲究,对红月儿说:“难道要我到院子里跟他一起冻着?叫他进屋说话。”
绮云便掀帘子让他进屋。他看着红月儿问:“这位是李小姐?”红月儿抿嘴笑着,指了指坐在太师椅上逗着敏敏的我。
他脸微微地红了,但很快恢复过来,恭敬地道:“奴才是代我们爷来送礼的。”
我抓着敏敏的耳朵,轻轻地提拎着,晾了他一小会儿,然后说:“三个问题。你叫什么?你们爷是哪位?送的又是什么礼?”
他笑着回答:“奴才名叫钟平。爷让小的带了一封信来,姑娘看了自然明白。”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条。红月儿接了递给我,我摊开一看,没有一个字,只夹了一小穗芦花。
钟平揭开了盖在怀里东西上的薄布,原来是一只阔口白瓷瓶里插着一枝红梅,红白相映,极是鲜艳。他把花瓶交给红月儿,然后道:“我们爷说,府里的梅花开了,请姑娘明儿去赏玩。”
我对红月儿点点头,她便捧着花瓶摆到窗下花梨木书案上。我收好纸条,对钟平道:“你请回吧。帮我多谢你家主子雅意。”
“那明儿……”他试探地问。
我打断他道:“你就回话说我知道了。”
他这才满脸喜色地行了礼后退了出去。
红月儿笑道:“这花真是好看。不知是哪位这么有心?”
我笑而不答。哎呀,撂下那么久,还以为他忘了,我都快忘了呢!
第二天下午,还是钟平这伶俐的小子来接。坐的马车进了府,然后由他领着来到一进院落。钟平打起堂屋厚厚的帘子,待我跨进门槛,他便放下帘子退了下去。
我绕过一个雪压墨竹的画屏,便见到老四俯身站在书桌前,手里还提着笔。他看到我,便搁下笔,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到桌前,低头看他写的东西,轻轻地念出来:“嗟彼官吏者,其职称长民,衣食不蚕耕,所学义与仁。仁当养人义适宜,言可闻达力可施。上不能宽国家之利,下不能饱尔之饥。我饮酒,尔食糟,尔虽不我责,我责何由逃。”字是好字,只是以我的水平还点不出好在哪里。至于这诗嘛,虽是有感而发,但不像是他作的,我于是问:“这是谁的诗?”
他点了点我的额头,笑道:“不学无术。欧阳修的《食糟民》也不知道。”
我说:“说得对,我大字不识一个。”
“胡说八道!”他笑斥,然后又问,“在家临不临帖?”
“不临。”我才静不下那心。
他便把笔塞到我手上:“来,写几个字看看?”
“还是算了吧,我写得没你好。”我抗拒做这种丢脸的事。
他不容我拒绝,一手揽着我,一手握住我拿笔的手,问:“你喜欢谁的句子?”
我叹了口气,答道:“白居易吧。”浅显好懂。
他想了想,便抓着我的手写下两行字:‘春风桃李花开夜,秋雨梧桐叶落时’。这到底是算我写还是他写啊?
我挣开他说:“我自己来可以了。”他便放开了手。
我拿笔在砚上舔了舔墨,在空白的地方写了两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他含笑凝望着我,我也对他一笑,继续补上后面的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你!”他看到这里就开始瞪着我。
“是你自己选这首的。”白居易好诗那么多,谁让他偏偏挑这悲惨的?我说:“别管意思了。不是看字吗?就字论字好了。”
他语气僵硬地说:“那就说字,惨不忍睹,糟糕之极。”
我不满地道:“用得着说得那么刻薄吗?你好歹也忍一下,给点比如‘力透纸背’之类的评语。”
他挑眉道:“就你这手破字,还想叫我说什么好听的?回去好好临一临闺阁名家的帖才是正经。”
我连忙摆手说:“四爷您就饶了我吧!”
他一听,倒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看着我道:“别四爷四爷的叫,听着别扭。”
别人不都这么叫的?我皱着眉问:“那叫什么?”
“叫名字。”
我怔了一会儿,然后抬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言不发地盯了我半天,最后拿过一张新纸,在上面写了‘胤禛’两个字,递给我。
我问:“怎么念?”他便念了一遍给我听。
既然问了一个,不如全了解一下,于是就问他,老八、老九、老十、十三、十四分别叫什么。
他一一写下。我笑道:“我最喜欢十三的名字。”
他问:“为什么?”
“因为这两个字我都认得。”其他人的全是冷僻字。我指着十四的名字说:“原来十四叫胤祯。”
他扯过那张纸,丢到炭盆里烧了。
我笑道:“说起十四,我觉得他最近着实有点奇怪。”
“十四弟这些日子喜事不断,自然跟往常不一样。”
“哦?什么喜事?”我好奇地问。
他平淡地答:“他三个月前刚喜获麟儿,前两天皇阿玛又指了刑部侍郎罗察之女给他做嫡福晋,明年春天完婚。”
“那倒当真是喜事。”我笑着说。没想到十四这小子手脚也挺快的,而且一举得男,不让 十三专美于前。既然十三的女儿满月都送了礼物,对他,是不是也应该意思一下?
老四抚着我的脸,问道:“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现在有几个儿子了?”我仰头问道。
他动作停了一停,然后回答:“两个。”
我又问:“有几位夫人?”
“你真想知道?”
“十分好奇。”我笑看着他说。
“就你见过的两个。”
我想了想后笑道:“那也不算多。”
他搂紧我,轻声道:“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吃醋?”
我挨在他的怀里说:“你请随意。”
第十五章少年时光的终结
琼华岛顶峰的喇嘛塔与三百年后没有多大区别,在冬日的晴朗阳光下白得耀目。我站在高台之上,望着太液池冰封的开阔湖面上影影绰绰的人群。冰面上,上千名八旗士兵,有的进行速滑竞赛,有的分棚掷彩球,有的悬靶演习冰上射箭,还有的做出‘大蝎子’、‘金鸡独立’、‘哪吒闹海’、‘双飞燕’、‘千斤坠’等动作——我看是类似花样滑冰的表演。搭建在湖畔的临时看台上,则坐满了满洲权贵、皇亲国戚。 远处,还隐约看得到皇帝明黄装饰的御用坐席。
我被八福晋一句不容拒绝的“带你去看冰嬉”拐到这里,欣赏着壮观的冰上表演,不能说不享受。但是,我更愿意和李浩两个到积水潭跟小孩子推冰车,因为玩得自在才最重要。
“啪啪啪”身边的红月儿用力地拍着手,一张俏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寒冷,红通通的。她跟我一样,是被顺便稍带的旁观者,但看来,她比我容易适应这种场合。
“李涵。”老八带着他的跟班兄弟们走了过来,我连忙起身行礼。
他对我笑道:“多长日子不见了?怎么像转了性子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笑着,低下头去。
“她那是装样子。”老十冷不防冒出一句。
我抬头向老十看去,他目光炯然,警惕地盯着我。这小子也真是!好像我是野蛮人,会随时扑上去咬他一口似的。我只对他笑了笑,又向他身边的老九点头致意。
再往左看,十四默然而立。只有他,眼里是没有笑意的。
我对他微微一笑,想问问他他儿子的情况,他却移开了视线。
老八问道:“怎么都不上我那去玩了?”
“八爷您诸事繁忙,不好打扰。”上次的教训还没受够啊?我哪还敢去!
他笑道:“你别这么说话,我听得肉酸。”然后他又压低了点声音说:“说了是‘共犯’,躲着就管用了?”
他还敢说!我怒瞪他,他却若无其事地笑着:“今天的节目如何?在盛京家里看过吗?”
老九、老十和十四似乎凑在一边说着什么,并没有在听我们交谈。我呼出一口气,对他笑道:“我有什么好躲的?”然后转身面向冰湖:“以前看过的,哪能跟这皇家气派比!”
他轻得几不可闻地叹息:“气派又如何……”他或许是以为我没听见,马上换了种轻快的语气,指着南边的几个人影说:“你弟弟在那边。”
“李浩?”我奇道,“他在那里做什么?”李浩若是来,肯定是十四拉他来的,那他怎么没跟他们一起过来。
“刚才碰到容惠,她闹着要跟你弟弟玩。”他答道。
我极目望去,还是不能分辨那几个黑色的人影。这时却听到老十自以为压低的声音:“老十四,你艳福不浅啊!她身边的那个丫头也是不错,将来她要进了门,这主子奴才两个可够你消受的!”边说边促狭地瞄着红月儿。
“十哥!”十四急道,接着便带些尴尬又有些惶恐地看向我。
红月儿抓住我的袖子微微发抖,不知是恼怒还是羞怯。
老十啊!你未免说得太现实,太直白了!我暗叹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红月儿。
“这是怎么了?”八福晋娇柔却爽朗地声音适时插了进来。
老八对夫人笑道:“你刚才去了哪儿?伤风还没好利落,就乱跑。”
八福晋也笑:“我跟嫂子们请安去了。别又让人说我不知礼数。”
老八笑着摇了摇头。八福晋又说:“就没见着四嫂,听说身子不大好。那侧福晋李氏也没来,她过两个月就该生了,挺着大肚子不方便走动。”她向我努努嘴说:“喏,就是上次跟李涵坐一块儿的那个。”
“我哪记得。”老八道。
这时表演终于结束,兵士们都循序离开湖面。
“啊,他们撤出去了。我们上去玩玩。”八福晋娇喊一声,拉着丈夫走了。临去问我: “李涵,你来不来?”
我摆了摆手:“不用,我不会,怕摔着了。您不用顾着我。”
他们走了,其他几人自然也要跟着离开。我喊了一声:“十四爷,请等等。”
十四想不到我会叫住他,傻愣着不动。老九老十笑着推了他一下,然后便追着老八他们去了。红月儿也退开了些,我也随她去。
他老半天终于说:“你真的不会溜冰吗?我看李浩玩得好着呢!”
我笑着摇了摇头:“真不会。”凡举运动,没几样能难得着我的。以前因为觉得花样滑冰姿态优美,又好玩,还练过一点点。盛京的冬天比京里长,冰雪也好,我和李浩还经常玩各种花式。但在这种地方,我实在没兴趣当众表演。
扶着栏杆的手冰麻了,我便对着呵了口气,搓了两下。
十四皱眉看着我的手说:“你怎么连手炉也不用?看你冻得!”
“我哪那么娇贵!”我笑道,“说说你那小阿哥吧!得了儿子,酒也不请我吃的。”
他听了也不说话,只望着冰面上稀稀落落滑动着的人影。
我掏出长命锁给他:“送你儿子的。祝他聪明健康,长命百岁。”
他轻轻接过,然后还是发呆。我就说:“这也就算了,但明春的喜酒可不能再不声不响了。”
他身形一滞,咬牙道:“你真想喝这杯喜酒?!”
我刚想说什么,却见远处冰面上似乎有异样,人影都更矮了几分,且一个个全停住不动了。仿佛有明黄的身影挺立其中。
十四神色郑重了几分,道:“你待着,我去看看。”
他匆匆离开后,我便坐回位子喝着热茶静等。看这情形,也不像出了什么大事,否则周围也不会如此平静。约半个小时后,老八他们一脸诡异地回来了,独不见十四。
“十四呢?”我向老八问道。
“被皇阿玛召去悦心殿回话了。”他平淡地答。
我嗅出了他话里一丝不平常的味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老十抢先说:“皇阿玛给容惠指婚了。”
“是吗?对方是谁?”八岁的毛丫头,等她能嫁人起码还得五六年吧,现在就推销出去的确早了点。不过就因为这,他们也不至于这样吧!
老八表情怪异地说:“是你弟弟,李浩。”
我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半天,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消息确实吗?”我应该没听错吧?
老十说:“旨意过会儿就到你家了,还能有假?”
这么快?效率真高啊!不过谁能告诉我这种奇怪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啊?!
八福晋对我笑道:“呵呵,这下成亲戚了。”
老十古怪地笑:“八嫂,她早晚是我们家的人,这下好了,亲上加亲。”听了这话,老九窃笑着,老八和她老婆对望一眼,也无声地笑开了。
我对老十的话没上心,只想着李浩和容惠这对奇异的组合。一个十五一个八岁,小孩子扮家家酒似的。不过,五六年之后应该就像样了,李浩满了二十之后再成婚,对他也有好处吧。不考虑容丫头的家世背景,我也还算满意这个弟妹。
“啊,四哥。”忽然听到老九喊。
我才从自己的世界回到现实中来,抬头看见他,便对他微微一笑。反正跟他们家也撇不清关系了,多这一层也无所谓。
他的神色始终平静,目光却比一开始时柔和了些。
他们这堆兄弟哥哥弟弟地喊了一气,终于见礼完毕。老四问:“你们刚才说什么那么有趣?”
老八笑道:“没什么。就是今儿容丫头的婚事。”
老十说:“四哥你也瞧见了,容丫头那个不害臊的样子!皇阿玛不过跟她说笑呢,她就指着人家说,长大了就要嫁给他!啧啧,真是……嘿!”他又指了指我说:“那个摊上她的小子,就是她弟弟。”
老四便看向我,眼里满是好笑,我瞬间对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管他看懂没有,便低下头。 他说:“容惠率真可爱,皇阿玛就喜欢她这点。”
“直成她那样,不是不要脸是什么!”
“老十……”老八又好气又好笑。
我实在忍不住,也笑道:“对,要直得如十爷您一般,才叫恰到好处。”
“就是就是。”老十满意地对我笑。我的确不是讥讽他,也对着他笑。
但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都在看笑话似的看着他。唉,人总是爱把话往深里想。
我瞅了个机会,找借口离了这堆人。转到楼梯口的时候,他从后面伸手一抄,搂住了我,吻着我的耳际,说:“以后少跟老八他们混在一起……”我转身,凑到他耳边说:“明天晚上空出来。”
“你想做什么?”他问。
“愿不愿意随你,过时不候。”说完推开他,走下了看台。
这夜的月亮真好,冷冽的清辉均匀地撒在万物之上。而冰雪的反射更使这夜晚显得梦幻般明亮。
我和老四批着厚重的大氅站在冰面上。他笑问:“你把我拉来这里就是为了赏月?”